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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1975 年的仲夏,天气特别炎热。
大山里的气候不像平原。早晨,火红的太阳躲在大山背后,松江镇到九十点钟都晒不到太阳。抱着松江镇流淌的松江水给山里带来了凉气。悠悠的江风在江面上吹动,松江的人家感受不到炎热的气息。
早晨,向东和弟妹一起在小水塘的石板上,一边痛畅地呼吸着大山里清新的空气,一边观赏着小水塘平静的水面上几只雪白的鹅那不停地划动的脚蹼,塘面上荡起了一圈圈的涟漪。母亲在门口高着嗓门喊大家吃早饭。向东和弟弟向方和妹妹向红一边应答,一边转过身快步朝菜园子院门走去。
向东心急,迈开步子朝菜园子跑。小水塘通往菜园子院门的小路不平坦,有些石皮石角裸露在碎石泥土的小路上。向东走得急,没注意脚下,被小石角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路上。向东赶紧一跃站起身,掸掸身上的泥土,幽默地说了句,没有事儿做,连石头也欺侮人。惹得弟妹都笑了。向东忍住手掌撑地和膝盖跪地带来的疼痛,若无其事地第一个走到院门口,推开院门,来到菜园里。
母亲站在住宅的门口,拉下脸对向东说:“早上就跌跟头,不吉利!一天当心点。”
“当心点!”弟妹也跟着凑热闹。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吃完早饭,弟弟向方、妹妹向红背起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母亲在拾掇碗筷。这时,姚建华走到门口,朝向东使了个眼色说:“我巡山去了。”姚建华说完,朝向东竖起了三个指头,会意地一笑,转身先往林业站方向走去。
向东明白父亲竖起的那三个指头是指三岔口。待母亲上班走后,他从宿舍拿出一双运动鞋。他兴奋地摆弄着运动鞋。这运动鞋是向东参加学校篮球队时,母亲把一个月的鹅蛋卖了,才买的。平常,向东是舍不得穿出去的。今天是第一次跟父亲去巡山护林,他兴奋地穿到脚上,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满意地笑笑,关上门,朝通往山下的土石公路走去。
不一会儿,姚向东来到三岔口。
三岔口往山坡的路边有两间简易的房子。房子下面的土石公路边有棵大樟树。大樟树树干粗似水桶。树冠枝枝丫丫往四面八方伸展。树冠很大,枝叶繁茂。中午的阳光升到山顶,树荫足有百十平方。树荫下是县城通往松江镇的停靠站。两间小房子也算是车站。房子里装了一部手摇电话机。镇上政府、学校、大单位里都有电话连着。从三岔口往上走,路变窄了。说是通往山里的路,其实只是长期从三岔口上山的人踏出来的一条小道。从这条小路顺着陡峭的山坡一直往深山里爬上去,就到了龙山顶。天坑就在龙山顶上。话亭设在停靠站是救急用的。人们从这里上汽车,有什么事忘了,从这个电话亭往镇上打个电话,一切就办定了。这个电话机的主人是松江镇林业站。巡林员一旦发现有火情、险情,只要走到这三岔口的电话亭,紧急情况马上就可以报出去。因为简易房里有电话机,人们习惯把这山脚边的两间房子称为电话亭。
姚向东到了三岔口,左望望,右瞧瞧,没有看到父亲的影子。他估计父亲先去林业站,从林业站再走到这里,还有一两里地。土石公路上,从陵阳县城方向开来一辆破旧的土黄色的公共汽车,在离大樟树不到百米的地方就减速了。土黄色的公共汽车的屁股后面扬起了一片土黄色的尘土。公共汽车摇摇晃晃地朝三岔口开过来,不一会儿停在三岔口的大樟树下。下客、上客,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汽车又摇摇晃晃地往前开去。车后又是一片黄雾似的尘土。姚向东赶紧捂住鼻子,往上山方向的岔口连跑几步,躲进了电话亭里。
公共汽车开远了。土石公路上除了偶尔开过一两辆公共汽车,马车、驴车、手扶拖拉机也不多见。三岔路口静静的。从松江上吹过来的风带着早晨的凉意,让姚向东感到特别地惬意。他在电话亭里好奇地用手摸摸满是尘土的电话机,手抓住摇把,做了一个假摇电话的动作,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电话亭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姚向东透过电话亭没有玻璃的窗户朝外看。父亲已经来到了三岔口的大樟树下。向东急切地从电话亭里走出来,朝站在大樟树下东张西望的父亲大喊一声:“爸,我在这儿!”
姚建华紧跑几步朝电话亭走过去,来到向东的身边,碰了碰儿子的膀子说:“走!上山去!”姚向东望着父亲那被山风吹成古铜色的脸庞,看看父亲腰带上的一捆麻绳,尤其是插在腰间的那把尺把长的大砍刀,一股敬意油然而生。父亲站在面前仿佛由一位巡林员变成了一名威武的战士。向东的眼前又浮现出叔爷那坚毅的脸庞。向东跟着父亲往山上走,目光盯着父亲背着的绳索和腰间的砍刀,心里在想:巡山背绳索和砍刀干什么呀?
正在纳闷时,父亲一边轻松地往上走,一边与向东推心置腹地聊起天来。
“向东,你真愿意当巡林员?”
“条条大路通罗马!”
“你记住这句话了?”
“这不是你说的嘛!”
“学篾匠到罗马?”
“对呀!”
“你知道罗马在哪儿呀?”
“知道!这次去叔爷那儿学篾匠时,从叔爷那里知道的。”
“罗马在哪儿?”
“罗马在心里。”
“在心里?”
“对!在心里。罗马不能在天上,它应该在心里。这是人的追求和信念。有了这个信念和追求,不论干什么事儿都不觉得苦,不觉得累,更不会觉得危险,而是心中产生的不尽的愉悦。”
“这一套一套的,从哪儿学的?”
“叔爷那里。”
“叔爷有文化?”
“不是文化。叔爷一辈子当篾匠,心中有翠竹,他一生快乐着。”
“听不懂。你小子晚上老是抄书,是《读报手册》上说的?”
嘿嘿嘿!姚向东用手吃力地拨开一丛密密的歪斜在路上的枯枝,轻松地笑起来。向东心里明白,自己在这儿给父亲打哑谜,父亲当然听不出自己话中之话。
山坡开始变得越来越陡了。大树间的小路上长满了厚厚的山草,一簇簇的棘条在山草和大树间横七竖八地生长着。小路变得弯来弯去,蜿蜒曲折地顺着丛林间的空隙缓缓上升。山草间开满了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野花色彩多样:肉红、酒红、粉色、橡皮红,还有草黄色、水蓝色、紫红色,鲜艳的野花散发出的香气直往人的鼻腔里渗透。姚向东心情愉快,又和父亲聊起来。
“爸。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当巡林员的?”
“你妈生你那一年。”
“快二十年了。”
“对!一晃快二十年了。”
“你为什么当巡林员?你不怕苦?你不怕累?你不怕危险?”
“不为什么!当年响应大队的号召,保护山林人人有责,先是当的义务巡林员。后来成立了公社林业站,就吃上了公家饭。”
“噢!”姚向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近二十年你没有喊过苦累?你不怕危险?”
“没有。那是你妈说的,她是担心我。你妈就这么个人,心善着呢。”
“怪不得妈不让我当巡林员。她这些年为你担心,她不想下辈子再为我担心。”
“其实,巡山苦,巡山累,巡山危险,但我心里愉快着,罗马在心里,我心里喜欢当巡山员。”
“怪不得你偷偷地带着我巡山,你想的跟我一样。”
“儿子,不瞒你说,我喜欢你顽皮,但我知道你还有爱学习的优点。说句心里话,你不是书呆子。所以,我今天是冒着被你妈臭骂一顿的风险把你带上山来的。”
“爸,你怕我妈?”
“不怕。”
“你刚才不是说怕吗?你不是让我瞒着妈的吗?”
“你妈照顾你们三个孩子,拾掇这个家,还要在供销社工作,不容易呀!”
“那你……”
“不是怕,是爱!是不想让你妈操心思!”
“噢!”向东听懂了爸爸的话,从爸爸的话音里似乎感触到爸爸身上也有一些叔爷的影子。向东明白了爸爸的心思,更明白了爸爸在自己即将高中毕业的那些日子,给自己选择工作时,那么地操心。因为他那时不明白儿子的心思。当然,儿子那时也没有碰到叔爷。当父母的一辈子自己怎么吃苦,自己干什么不重要,只要干了,只要心里愉快就行,但子女当然应该往好里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父母总是为子女好。关键是往高处走,走到哪里算高处?走不到理想的高处怎么办?父亲是通情达理的。为了自己往高处去,他带着家中的土特产找过城里的表妹,他让妻子找表叔给了自己一个学手艺的机会。
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虽然向东学到篾匠手艺,但他不愿意当篾匠,父母虽然不理解,但还是尊重他的意愿。父母支持他在读书无用论的氛围中读书。尽管父母不知道他整天抄写《读报手册》有什么用,但他们知道,也许那里面有通往罗马的路。
密密的丛林里传来潺潺流水声。远处的参天大树枝叶繁茂,天空的太阳透过树叶间隙倾泻千万条灿烂的光柱。丛林深处变得明亮起来。循着动听似歌的泉水声望去,在不远处的几块嶙峋的天峰之间,泉水从石隙中流出来,像一条白色的丝绸带子,往山崖上面悠悠飘落。
向东兴奋地脱口而出:“山泉!”话音中明显带着一种惊奇。“深山里山泉多着呢!”父亲朝向东挥挥手,“走,上去看看!”
向东跟着父亲拨开枝叶藤蔓一步一步朝亮莹莹的泉水流出的山崖爬去。
【编者按】1975年代的松江小镇,因了位居山中,因此并不像平原村镇那么炎热,一阵阵凉风吹来,令人心旷神怡。吃过早饭的向东,看到父亲的暗示,率先走出家门走向护林站,他明白父亲竖起的三根手指,是巡林必经之地“三岔口。”三岔口有遮天蔽日的大樟树和一间简易小房,作者不厌其烦地描述房内设施,比如电话机,目的是为后来姚建华打求救电话做好铺垫。走在陡峭的山路上,向东与父亲分享“条条大路通罗马”的罗马,到底在哪里。结果叔爷、父亲与向东的罗马地址,竟然一样。作者笔下的罗马到底在哪里?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