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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2

作者: 呼鸣 点击:808 发表:2024-06-12 22:32:08 闪星:10

  10、图书馆的秘密

      (下图) 这是二五四医院附近红卫照像馆的老师傅,用“黑底侧逆光勾人像轮廓”的手法为我照的艺术照,我可喜欢了。   

  二五四医院图书馆的二层小楼,是曹琨家花园中的的重要建筑之一。据说是法式建筑风格。每次去吃饭总要路过这个神秘的浅灰色小楼。后来我打听到这是一个废弃的图书馆,也归我们政治处管理。

  在文革后期那些精神生活极度贫乏的日子里,这个小楼对我的吸引力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我从于干事那里要来图书馆的一大串钥匙,有好几把都生锈了。

  大约是1971年的一个秋天,我终于打开了这个小楼的第一道门。天啊,简直就是恐怖片儿啊,老门框上住满了蚂蚁,上上下下地爬着,用力一推,土和蚂蚁哗啦啦地掉了一地,后来才知道那些蚂蚁是白蚁。楼道里横竖掛满了蜘蛛网,尘吊子在空中轻飘飘地晃来晃去,窄小的楼梯上积了厚厚的尘土,我一步一个脚印地攀登着,楼梯是木制圆角旋转的那种。密密的木柵竟然完好无损,我想,扶手要是擦干净,一定很光滑。       

                                                       (右图)  七十年代的宣传画

  上到二楼,赫然出现一个水泥平台,护拦是西洋古典式的,象我小时候玩过的积木。天花板的石膏雕花完好无损,藻井的设计十分考究,但就是爬满了蜘蛛网。当我打开第二道门时,只顾向上看屋顶上的浮雕石膏花了,忽然感觉到脚下踩的全是书。我随便地拿起一本书,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司汤达的《红与黑》。我高兴极了,就象见到了我新兵连的好友一一女王张鲁平。我偷偷地把书藏在外衣里,紧贴背心别在腰带上。然后,慢慢地走下了这个对我一生都有着重要意义的小楼,也算是我青青岁月中碰到的第二个女王吧。

  几天来,我的脑子里都是那座小灰楼。我下决心,必须想办法看完里面的每一本好书。我异想天开地向上级打了个报告,大意是为了活跃我们医院的文化生活,遵照毛主席的伟大教导—— “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而愚蠢的军队是不能占胜敌人的。”——请求上级领导批准我,利用业余时间边整理、边恢复开放政治图书馆。  

    (左图)1971年冬,和政治处侯兵(文化干事)在二五四医院合影

  我先把报告递给了于干事。于干事说:好!你胆子很大嘛!你的想法很好。几天以后,领导居然批准了我的报告。我真是高兴坏了。于干事看我喜出望外的样子,马上非常严肃地说:小呼,这可是文革以来第一次整理开放图书馆,你的责任重大呀。你知道用什么标准来衡量一本书能不能开放?什么书能否对外借阅呢?还有,什么书只能阅览吗?我想都没想就说:用毛泽东思想呗! 于干事看着我又笑着说:“好,你先把工作开始吧。具体问题我们具体分析,边干边学嘛!”

  可惜的是,没想到不久,于干事由于长期夫妻两地分居,他要求转业回北京了。于干事是我在医院的第一位直接领导(文化干事兼俱乐部主任),他教会了我许多广播室的技术。从思想上也常常关心我,让我积极靠拢党组织。于干事临走时还亲切地问我说:你写过入党申请书了吗?我说没有,他说:“赶快写一份吧。我临走之前帮你递上去。”

                             (右图) 呼鸣油画《夏装》

  入党申请书还没有来得及写,于干事就真的调走了。那段日子似乎没有人管我了,我真正体会到了自由自在的滋味儿,可把我美坏了。只要一没事儿我就钻进图书馆里整理图书。一边整一边翻看,把觉得有意思的书都放在一个抽屉里。图书馆二楼的大屋里有六七个两米多高的大书柜,上面都贴着1967年的封条。我才不管呢,把封条全撕了。近100平米的地面上居然堆起一米多厚的图书。任务艰巨啊!我就从门口开始把书一本本捡起来登记。特别破损的书就放在一边,等待修补。

  

(左图)我的日记和用过的军用水壶  

1972年3月22日的日记摘抄,“关于认真读书,刻苦学习,我要向侯干事学习。把她那种爱动脑子的刻苦钻研精神学到,总之现在自己的知识太少了,一定要更好地学习毛主席著作??”

  那时每个星期天都是我最幸福的时光。我会拿上两个馒头一小块榨菜,有时候还买上几块水果糖,把水壶灌得满满地,悄悄地在图书馆泡上一天。我先是打开那个抽屉,开始看那些我事先挑好的书,静静地读着,时常可以听到老鼠的小脚丫在木地板上哒哒哒哒地奔跑……六年的时间啊,我可是看了不少的书。后来才知道好多的书都是世界名著和中国古典名著 ......还有就是每天晚上放完熄灯号后到睡觉前也是我看书的好时光。其实无论是周日,还是每天晚上我看的那些有意思的书,都是不能对外开放的。

                                                                                                                (右图)  1971年,我在二五四医院幼儿园附近画速写。

  11、藏在被子里的“米开朗基罗”

  记得是个冬天,小灰楼冷极了。有一天我在地上继续挖掘封存书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本日文版学画画的书。这是一本已经没有封面、纸都发黄了的36开本小薄书。对了,忘记说了:当年二五四医院曾是日军的联勤总医院。图书馆里还有一小部分日文原版的图书。我翻看着,书中那些男男女女们有弹性的肌肉简直是把我看傻了,浑身汗毛直倒立。

  我马上把它放在一边。心想一定要带回广播室好好地看、好好地照着画画。自从于干事转业回北京后,政治处派另一位干事分管广播室和放映组。这位领导话很少。总是在你不知不觉中出现在你身后,一点声响没有。和你说话的开场白总是:小呼啊,最近有什么新情况要向组织汇报?有什么活思想没有? 我总是说:没有什么情况,一切正常呀!说不上来对他有什么反感。总觉得他就算是我的领导,也应该进广播室前先敲门儿吧。  

      (左图)我当年的团徽和用过的英雄牌钢笔。

  1971年3月29日的日记上写道:"我和侯干事在一起学习报纸,不知怎么回事,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共两次。从这一表现说明,不但要有革命干劲,还要有革命的科学态度,一定要处理好工作于(与)休息的关系,不能像刘少奇那种‘钟爱自己’,同时也不能‘有时间不休息,贪玩’。”

  那天晚上我很晚才睡,仔细看完了那本米开朗基罗的画册,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失眠。心里盘算好了,明天去买几支最贵的中华铅笔(中华B1到B10),全买好,把整本书都临摹一遍。从那天开始,我就进入了米开郎基罗的世界。真是太精彩了。特别喜欢的就再临上几遍,直到满意为止。广播室的白天是办公室,都是工作时间,只有晚上的时候才是属于我的宿舍,才是我的时间。

  那一段日子真的很充实和兴奋,从来没觉得困过。总希望要是晚上没有大会和小会,都变成我临摹的时间该多好呀! 每天的天一亮,我起床叠被子时,小心翼翼地把“米开朗基罗”藏在最里面那一层,很是得意自己的"聪明"不久,在"天天读"时领导表扬了我,说:有的同志反映广播室的灯光经常是彻夜不灭。小呼的这种要求进步和夜读《毛选》的精神,值得我们政治处的全体同志学习。我的脸腾地一下热了,把头低得很低,心想:坏了,我这算是欺骗组织吗?当我抬起头来时,发现我的新领导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我。

  几天后,终于我藏在被子里的“米开朗基罗”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一个小丽帮我用军用短裤改缝的一个胸罩。我简直是吓坏了,天哪!日文的米开朗基罗的书肯定是禁书啊。还有就是,随便破坏被服(军用短裤),也是要挨批评的。我急得到处踅摸......是谁呢?我也不敢问,心里几天都发毛。

  有一天碰到了主任,他严肃地说:小呼,你来一趟我的办公室,我有话问你。我进了主任办公室,一眼就看到“米开朗基罗”在桌子上。主任没有让我坐下,沉着脸说:小呼同志,前几天我刚表扬了你。没想到你竟然背着组织看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你知道不知道? 本来就有些老同志反映你思想复杂,不爱接近工农干部,专爱接触国民党的留用人员。你的这些问题,组织上也有责任。如果再不警惕起来,你就要滑到资产阶级思想的深渊了!你是在政治处工作,不突出政治,却画上了这光屁股的小人儿!你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吗?我当时有口难辩,眼泪满眶地说:“知道。”

  我写了一份检查,交给了新领导。但又被他退回,说我没有从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没有找到思想上的问题所在。就这样,我一连又写了好几份检查,才勉强通过。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本米开朗基罗的书。当然更不敢去问任何人我那胸罩的下落了。直到1979年考上了天津美术学院。在美院的图书馆里,当我又看到了米开朗基罗的素描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12、一把钥匙只能打开一把锁

  自从图书馆发现了十九世纪文艺复兴的绘画三杰(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菲尔) 之一的米开朗基罗日文版的《人体素描基础》后,我就有一种感觉,二五四医院一定还有许多没有被人发现的宝贝,它们都隐藏在什么地方呢?

        那是个星期天,我怀着极深的好奇心,拿着那一大串钥匙,带上灌满机油的小油壶开始行动了,寻找可能被我打开的,那些生了锈的锁。先是在小灰楼的底层打开了一把锁,站在门口一看,发现这是一间窄小佣人屋,窗台上一层老鼠屎,尘土把屋子里面所有的东西都罩了一遍。门后有个上锁的木柜,我也找到了钥匙,把锈锁的钥匙孔里灌满了机油,打开一看,居然是满满的黑胶唱片,有的还是新的呢,不过好几张都已经生了霉点。我大概一翻,有许多唱片上印的是外文。在中学时只学过一句英文就是:毛主席万岁! Long Live Chairman Mao! 我确定那上面没有我认识的外文。但是,出于好奇我还是拿了几张,心想回广播室去放放,听听是什么。

(左图)  呼鸣油画《红色宣传兵》局部

  在小屋的尽头堆着几只牛皮纸的箱子,我打开一看,全是整盒整盒的油画颜料,基本上就是三种颜色:红、白、黄 。后来这些油画颜料让我在六年中,光是修复医院室内外的毛主席语录和宣传橱窗还有每年医院的光荣榜,就用了两箱子。再就是躺在地上的一大卷红旗,上面印着各种战斗队的字,忘了都是什么战斗队了,估计都是文革早期用过的。

                                                                                          (右图)  七十年代宣传画, 

  我继续朝着那座有着罗马风格的大门楼子走去,这是两层拱形高大门楼,顶部还有小天使的浮雕呢。我打开了一层的小门顺着旋转铁梯上到二层。我眼前一亮,发现了地上堆满了文革前的电影招贴画儿,我蹲下来随便一翻,就看到了:《阿诗玛》《蚕花姑娘》《我们村里的年青人》《李双双》《早春二月》《哥俩好》《护士日记》《铁道卫士》,从那天起,我用了几个星期天的时间,悄悄地爬上这个罗马式的门楼上,用剪刀把那些中国五六十年代的影星们的照片剪下来,夹在一个牛皮纸的夹子里,回到广播室,用晚上的时间,整整贴了三大本的《红旗》杂志的影星肖像。后来,我常常得意地拿出来显摆,和好友欣赏再后来就又不翼而飞了。  

(左图)老电影招贴画

  靠近小山的荷花塘中有一座中式建筑。平稳祥和,不规则的占地使得这里颇有些北海画舫斋的错觉。我每次见到它都有些想家,想北京。夏天满湖的荷花,秋天的残荷又很入画。这个在湖中的建筑,严格说是叫水榭。梯形平顶,无挑檐,平实平安的外型。却听说在1953年前后,一个来医院实习的学员,吊死在里面的门框上。原因至今不明。也听处里的人说那里面全是政治处的东西。

  我看着手中的这一大串钥匙,真想进去看看。我围着小湖走了一圈,看见一条路可以通向那个水榭的小门,只是用铁丝网封的严严实实。回头倒是看见拱桥下面拴着一条小船,里面都长了绿苔,我蹲下身,看来看去也没有找到划船的桨,就这样我只好放弃了。   

(右图   右起)杨和平,吴秀清和魏润英她们趁着冬天湖面上结冰后,踏冰翻墙,在水榭上才照了这张珍贵的合影……我真傻,我只知道夏天的湖水,就不知道冬天的湖水也能结冰啊。

  后来,政治处的高昌树主任告诉我这个水榭很有历史。在1924年11月,孙中山先生偕夫人宋庆玲从日本神户到达天津,与曹锟共商国事。当时会见的地点就是在这里进行的。七十年代的一天,当时电影组的张百鸣他们就曾发现过——水榭室内的墙壁上,在一块石板上纪录着这段历史,而石板镶嵌在墙壁上。

  (下图)这是《天津历史名园》一书。记载了1929年11月孙中山与曹锟在水榭会见的历史。

    在二五四的看似枯燥的生活里,流传着几段著名的、带着恐怖色彩的故事:

  (1)发报机的声音

  那是在医院公子楼后的一片假山石中,传说解放初期美蒋特务妄想反攻大陆时,有人在深夜听到发报机的声音,结果就是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有无数次我路过那里都会停下来细细地听一会儿,企图听到电报声。不过,的确沒有听到过。

  (2)蓝墨水事件

  据说那是发生在夏天的结核科病房。每当夜深人静时,熄灯后的病房一个黑影就会钻进一个漂亮女患者的蚊账里……那个女病人实在不堪忍受了,向护士报告了此事。当天晚上,机智的夜班护士拿着一支吸满蓝墨水的钢笔,藏在病房的门后……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黑影蹲着移动到了病室,又蹲着碎步走到了女患者的床前,当黑影发现床是空的,便迅速离开了,可他并不知道,他后背已被躲在门后的护士挤上了蓝墨水。第二天便真相大白了……谁也沒有想到是他。

  最倒霉的是,传说无论真假,这个蹲在地上碎步移动的黑影,常常出现在我以后的恶梦中。1979年,我考上天津美院不久,那给过我温暖和精神食粮的二层小灰楼,听说变成了医院自产自销的冰棍房了。水榭也被政治处正式启用。粉刷一新后,又变成了政治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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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二五四医院那座门窗紧闭的法式小楼,成了呼鸣急切想探究的地方。里面有什么东西,为何总是关闭大门?当她如愿以偿走进后,立刻被眼前的情况惊呆了:一座满是资料却封存已久的图书宝库。聪明的呼鸣用最高指示获得了整理“禁书”的权利。此后,她看“禁书”,描“禁画”,沉浸在二楼中废寝忘食。与支持她的前任领导相比,新任总会莫名其妙地让她提心吊胆。“米开朗基罗”素描书,为她打开一扇观察世界的窗户,它令呼鸣痴迷其中,也成为她走进绘画艺术大厦的契机。当然,在那个思想纯洁的岁月里,她也因此被告密而写了无数检讨书。令呼鸣痴迷的还有整盒的颜料、精美的电影画报。那个给予呼鸣精神支撑的法式小楼啊!如今怎样了?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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