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1987年2月
　　
　　在童话里，女巫总是戴傻里傻气的黑帽子，披黑色斗篷，骑着把扫帚飞来飞去。但现在要给大家讲的是真正的女巫，不是童话。真正的女巫穿平平常常的衣服，就像平平常常的女人，住平平常常的房屋，做平平常常的工作。你必须明白，女巫绝不敲打孩子的脑袋，用刀子捅他们或者开枪。这样做会被警察捉住的。别忘了她的手指有魔法，血液中跳动着妖术。她能使石块像青蛙那样蹦蹦跳，使火舌在水面上闪动。这种魔力是异常可怕的。真正的女巫无疑是世界上一切生物中最危险的。她之所以加倍危险，正是因为她看上去毫不危险。”
　　——[英]罗尔德·达尔《女巫》
　　接到判决书的那一刻，她笑了，居然。
　　她说，她就等着这一天哩。
　　这一天，她将迈进监狱的铁门，自由的阳光将在她的身后关闭，漫漫15年的囚犯生涯将写进她千疮百孔的人生……
　　她还在笑，女巫般地笑。
　　我憎恶这张没有丝毫悔罪之心的笑脸，女骗子的脸！
　　我甚至相信她就是西方犯罪学鼻祖龙勃罗梭所称的“天生犯罪人”。虽然她也许没有“不平整头盖骨、歪斜额头、狰狞面目，或突出的眉骨、浓密的体毛”，但是，她在犯罪前就有过贪污记录，曾经被强制劳动三年；回归社会后恶习不改，以各种名目诈骗单位和个人的钱财，累积金额相当于当时的天文数字。
　　“她一点都不引人注目，说话不慌不忙，她就是一个天生的女骗子！女巫！”很多被骗者都这样咬牙切齿地说。曾经，有人主张绑架她，逼她单位或她家人拿钱赎人；还有人商议把她打成残废，免得她再去坑害他人；也有人想要“弄死她”，以命抵命。
　　我从档案室调出她的案卷，厚厚的三大册，好象是那个盛着魔鬼的瓶子。我等待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把“瓶盖”启开。
　　等我从卷宗里抬起头，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个时段。“女巫”即将隐去，她已经脱去外衣，至少是半裸着站在我的面前。当阳光射进窗棂的那一刻，她把自己的心剜了出来，我看到那畸形的跳动……
　　她叫黄文英，时年31岁，被捕前是一个副食商店的售货员。她的相貌太平常了，以致我让当年承办过她的案子的检察官作个描述，他们都摇摇头说，记不得了。
　　1981年，解除“强劳”（强制劳动的简称，现在已取消）不久的黄文英挽着比她小三岁的丈夫——也因打架被强劳过的张某组成了一个属于他们的家。没有鲜花，没有宴席，甚至没有结婚戒指，两个有着共同背景的男人和女人，在结婚证书的呵护下投入了对方的怀抱。
　　丈夫天性暴戾，属于那种喜欢用拳头讲话的粗人。在工厂受了气，他会回到家拿妻子撒气。一句话说得不对，立马就是一顿拳打脚踢。喝醉酒后，他还会无缘无故地殴打妻子。仿佛只有在妻子恐惧的蜷缩、哀号和跪求中，他才能得到某种满足和平衡。深夜，酒醒了，他又会变成最温柔的大丈夫，搂过妻子瘦小的伤痕累累的酮体，用厚厚的温热的嘴唇吻遍妻子的全身，在妻子酥软的身上呻吟……每当这时，黄文英便原谅了丈夫。毕竟，一个有过污点的女人，还能奢望什么样的婚姻？
　　一年后，他们的女儿晓冬降生了，她像长着洁白翅膀的小天使，给这个灰暗的充满血腥气的家庭带来了欢笑，带来了温馨。
　　当女儿嫩嫩的声音第一次叫出“爸爸”和“妈妈”的时候，这个最为普通的三口之家瞬间被照亮了。一脸胡茬的丈夫猛地把女儿抱起来，高高地举起，兴奋地在地上转起了圈子，黄文英蜡黄的脸也泛起了红晕，眼睛里盛满了幸福的泪水。这一幅天伦之乐的图画，在那个九平米的屋子里，曾经悬挂了将近两年的光景。
　　这两年，是黄文英生命中最值得眷恋的一段时光，每每想起，她都会幸福得两眼放光。或许，人生是有许多“原本”的。可是，由于种种可以解释或无法解释的理由，那些“原本”却被遗憾、被不幸或是罪恶“替换”了。黄文英属于最后一种。
　　她原本可以把这样的风景一直带进她以后的生命，她原本可以在平凡的生活中终其一生，她原本可以像我们一样尽情享受自由的阳光。但是，她没有守住这原本最容易把握的命运。
　　这天，当她从丈夫的眼神里读出他想拥有一辆摩托车在大街小巷狂奔的时候，她大喜过望。
　　“瞒着丈夫给他买一辆摩托车，送给他一个意外的惊喜！”这个念头倏地飞进了她的脑海。想象着丈夫孩子般的兴奋，想象着丈夫把她温存地搂在怀里，她笑了。
　　可是，她手中没有那么多的钱呀！
　　贪婪的“鬼魂”再次附体，就像她当年无法摆脱诱惑把手伸进副食店收款台的抽屉一样，她想要钱，要很多很多的钱。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我要让这个家富裕起来，我要让我的女儿过得比我好，我要让丈夫永远地疼我爱我。这些正常人都会有的美好愿望，从女巫的嘴里说出来，竟变成罪恶的咒语。
　　她先编出一个谎言：“帮助同学做生意缺乏资金”，先后从四个人的手中，她借到了3200元。一个姓刘的个体摊贩拿着这笔钱去广州帮她代买摩托车。结果，这个摊贩一去半年，车没买到，还耗去了1200元的路费，只还给黄文英2000元。
　　谁能相信，自从欠下了这1200元的债务，黄文英便开始了她的一发不可收的罕见的大规模的诈骗活动。
　　自1984年初至1986年二月间，黄文英先后向XX副食、XX副食门市部、XX贸易公司、XX金属结构厂、XX天文台、XX科学仪器开发公司、XX大队XX实业公司等12个单位和23人（其中工人9人、售货员5人、科技人员2人、经理2人、施工队长、司机、邮递员、现役军人、个体户各1人）行骗50余次，累计诈骗总金额达195万元，实际诈骗（尚未返还的）为58万余元，用于个人挥霍约13万余元。由于她的诈骗行为，致使XX科学仪器开发公司资金周转不开，很多业务活动不能如期正常的开展，严重影响了公司的声誉；XX公司门市部已经倒闭；受牵连的农民年底不能分红，单位职工开不出工资……
　　有人说，诈骗犯罪是一种高智商的犯罪，因为，它需要设计圈套，制造假象，伪装迷魂阵，还必须惟妙惟肖，严丝合缝，方能瞒天过海。其实，也不尽然，想想那些乡下大妈谎称从地下什么陵墓里挖出了小金佛，不也把城市里的大妈大姐们骗得溜溜转。
　　黄文英又是如何诈骗的呢？我给她摄下了几组特写镜头：
　　特写镜头一：善夸“海口”。黄文英的诈骗基本都是以借的形式出现的，一借至少是几千元。可她如何取得人们的信任，使被骗者“自愿”把巨款借给她呢？这不能不归功于她滴水不漏的“海煽”。加上她是一个女人，又多了一层“自然保护色”。她曾诈称自己在四季青乡有投资，只是暂时手头紧，而且堂而皇之写上借据：过期一天罚金一百元。她甚至委托被骗者为自己进口一套彩色洗印设备，还有鼻有眼地声称：在美术馆地区她已买下一个独院，八间房，以后想开个彩照洗印部，要花30万元买套扩印彩照的流水线。在那段时间里，黄文英俨然被传为“科学城一个非常有钱的女人”、“能干的女经理”。
　　特写镜头二：“名正言顺”。光凭夸海口还不行，黄文英设法从本单位骗取了公章、介绍信和支票，“名正言顺”地去行骗。你不信么，她有单位介绍信；怕上当么，她押上一张单位的支票，不少单位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受了骗。
　　特写镜头三：许以高利。一次，她托刘某为自己借钱，诡称自己认识的一个人开了饭馆，想借钱用，借1000元可还1500元。刘某的朋友蒲某得知有此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马上与黄文英达成协议：“借款1500元，期限一个月，一个月内归还2250元（利息50%），过期一天罚100元”。黄文英多次采用这种手段使一个个贪利者上了钩。
　　特写镜头四：“少借多还”。黄文英打着“可以做成一笔大买卖为单位赚得利润”的幌子，从本单位骗借了8600元，过了一星期，她又拆东墙补西墙，从另一个单位骗来11300多元还上，一下为单位“净赚”2700元。单位负责人王某见钱眼开，一不问她做什么生意，二不问怎么做的生意，三不问做的生意合不合法，只要能“赚”回钱，哪管其它。于是，单位的公章、介绍信、支票成了诈骗犯的“掌中宝”。正是这些代表着公家身份的东西，让诸多的单位和个人掉进陷阱。
　　一个被骗者曾说黄文英是个“骗术非凡的女骗子”，其实，仔细想想，黄文英的骗术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但屡屡得逞的原因，正如她在亲笔供词中写到的：“他们都贪财！”
　　23个被骗者中，因借钱获利达2000元以上的有14人，最高获利（包括过期罚金的利滚利）达73000余元，有的仅用19天就纯赚2000元，有的人在短短几个月就成了“暴发户”，还有的人仅仅14个月就摇身变成“万元户”。这些人一方面是黄文英诈骗案的被害人，另一方面又是放高利贷的害人者，他们在无形中又做了黄文英的帮凶（有的已成为被告人）。
　　受骗的20个单位中，获取“利润”达3000元以上的就有5个单位。其中河北省XX贸易公司得“利润”92400元，XX副食部得“利润”47000余元，不少单位还把“利润”作为奖金发放了。
　　更为可悲的是，许多单位和个人在发现被骗后，不是依靠司法机关的帮助，及时报案，阻止黄文英的诈骗行为，而是以骗还骗。只要能堵上自家的“窟窿”，哪管别人家的房要塌。黄文英所在的XX副食部的某些领导明知黄文英在到处诈骗，还公开向黄的丈夫表示：“我们不会抓她，我们还要让她把我们单位的钱还回来哩。”真不知这些人的法制观念跑到哪里去了？
　　黄文英用骗来的钱，重新装修了自己的房子，购置了几大件，丈夫得到了朝思暮想的摩托车，女儿把金发碧眼的洋娃娃成天抱在手上摇啊摇……神话般的生活刚刚开了头，就有人上门讨债了。
　　于是，新一轮的诈骗和被骗，像滚雪球似地又开始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讨债的队伍越来越庞大……黄文英用“魔法”构筑的一切在风雨中飘摇。直到有一天，女骗子锒铛入狱，这起在当时数额最大的诈骗案才终于落下帷幕。
　　女巫“虽败犹荣”，在她的“妖术”下，多少“有头有脸”的人“自愿”钻进她设置的圈套。
　　几天前看到这样一个故事：有个人去拜访一位部落首领，想要块地。首领说，你从这儿向西走，做一个标记，只要你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走回来，从这儿到那个标记之间的地都是你的了。太阳落山了，这个人没有走回来，因为走得太远，他累死在路上。这个故事告诉人们：贪心的人走不回来！
　　黄文英没有走回来，监狱“收留”了她；被黄文英骗了的人，也有人没有走回来，他们成了黄文英的“贴身随从”；大部分人倒是踉踉跄跄地走回来了，可是，他们的心还丢在荒野里倍受煎熬。
　　有个被骗者在证词中这样写道：“我因当时不懂得法律，只图能捞点钱，没想到后果这样严重，犯下了如此严重的错误，给国家造成这样大的损失，我接受组织上的处分。”还有一个被骗者痛心疾首地说：“我错了！我承担将给我的任何处分！请求组织上给我一个总结教训、教育大家的机会，因为现在经济领域太复杂，太可怕了，诈骗犯们有包天之胆！”
　　我一直在想，当那些债主破门而入的时候，当一张张借据被拍在桌上哗哗作响的时候，为什么黄文英的丈夫会无动于衷？为什么他的拳头没有举起来？难道他也深知内情？这是我当年写这个案例通讯时忽略的一个地方。查阅卷宗，我看到了看守所的公安干警从他送给妻子的衣服里搜出的一封信，聚在心头的阴翳渐渐散开。
　　“文英：
　　家中已被搜了。你记住，电冰箱、洗衣机是婚前所买，电视机是74年底买的，照相机是75年买的。（很明显，黄文英的丈夫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但是，他不想让妻子说实话，还企图串供）
　　我正在托人，但你一定要把问题讲清，是谁的责任？（还会是谁的责任？）
　　请律师的事我去办。（他还有请律师的钱？）
　　文英，这段时间里，你身体如和（何），一定要多保重。我和孩子想你。在你走后，孩子脑子受了刺激，各个医院都看了，现在有些好转，你别着急，我知到（道）你现在很不好过，我在外面也更难熬。（为什么更难熬？）
　　我爱你，我想你，我离不开你。我以前对你不好，我错了。（难道，他已经知道了黄文英的诈骗动机？）
　　你在里面一定要为我和孩子多想想，争取早日出来，为了孩子将来见到她的亲生母亲。不论你将来结局如和（何），十年、二十年。（难道他也知道妻子的罪过很重？）
　　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我就等你（一天），我一定要把孩子抚养成人，求你千万不要让孩子成为孤儿。
　　将来不论你在什么地方，马上我来看你。今后你需要什么东西，就给我写信。不要再给你家里去信，他们以（已）不管你，怕沾上你，所以你就给我来信。
　　今后，不论你的问题判得重或轻，永远也不许你提离婚的事。我们要为孩子想想，我等你。
　　只要你活在世上一天，我就等你；你不在，我也去找你。
　　记住我的话吧，多多保重。
　　深深的（地）吻你！
　　夫：XX”
　　忽然，我有了一个新的发现：黄文英一定给丈夫和孩子留下了钱。因为，至少有10多万人民币是由她控制，被她挥霍的。这么多的钱，她怎么可能花得完？我还注意到，开庭的时候，居然有两名律师为她辩护，那也要花不少钱；到“各个医院”给孩子治病也需要钱。这些钱，单靠丈夫每月几十块钱的收入，根本不够用。
　　一道闪电从我的脑海里划过。我明白了，黄文英为什么会笑？因为，她终于得到了丈夫的爱！她用她的诈骗她的坐牢她骗来的钱换来了丈夫永远的温存和孩子的生活费。这种建立在对他人损害基础之上的“幸福”，是何等的血腥和肮脏！
　　对了，她还说，她就等着这一天哩。难道是因为，她从此可以从讨债的噩梦中逃脱，她从此可以在一种“幸福”的期盼中等待，她从此可以为自己赎罪了？
　　我不愿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