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我和金传炳四年后重逢　　

　　在抗日战争年代，国破家亡，人们更珍惜友谊相聚。那时正值放暑假，因此往日的同学都到了刘曼华家中。在众多男士中，有任大年、任迫衡、陈破读、周忠延和金传炳。我一眼看见了金传炳，四年不见，他此时的形象更使一个少女心动。白色的短袖上衣，米黄色的短裤，健壮的体魄，儒雅风度，英俊潇洒。这时正是晚餐的时候，曼华家里招呼我们吃家乡湖北特产豆饼，大家都起身到楼下去了。我洗完澡正在梳头，金传炳一直未起身，呆呆地看我梳头。以后他告诉我，当时他心想，在荆州四年朝夕相处，未曾说过一句话，没打过一次招呼，那个不爱讲话，不爱理人的瘦弱小女孩，怎么变得这么快，眼前已是一个婷婷玉立漂亮少女，心中浮起爱慕。但一想到她是自己好友的未婚妻，马上从幻觉中醒过来，起身去吃豆饼。我那时也不敢正面看他，心内里有一种害羞的喜悦感，但从眼的余光中看他是在欣赏我梳头，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一刹那。

　　天气热，男人们都到井边去擦澡，回来传炳拿着一把绿梳子梳头。陈破读看见对传炳说，昨天在河里游泳，我将长慧一把绿梳子掉到河里，没有捞起来，你就将这把梳子送给长慧吧。传炳也很喜欢这把梳子，因那时在抗战期间，物资缺乏，一般市场上都买不到。但传炳听说是送给我，很高兴地答应了。他将梳子送到我的手上，并说作个纪念吧，以后不知是否有机会再相逢。我很珍惜这把梳子，经过多次流离失所，我总将它藏在身上，因为它是相爱的象征。以后我和传炳都特别喜爱绿梳子，见了绿梳子就买，因此我家绿梳子就有三四十把。

　　在刘曼华家相聚热闹了一天，第二天传炳请我们一齐去他们家。他家也从荆州迁来重庆沙坪坝，开一家照相馆，是在学校区，大学生很多，他家很热闹，来照相的多。我们听见有的大学生一进门就说，我要同老板娘合影。我们这群人，听到都很惊讶，传炳的妈有这样本领吸引这些大学生照相。一会儿又出来一个很漂亮的少女，皮肤很白，乌黑的头发，浅蓝色的衣裙，原来是传炳妹妹。很多大学生围着她要求合影，一张又一张，我们这群人像看演戏一样，欣赏他们的各种姿态。

　　  这时有一个着装素雅的姑娘来找传炳，他们一见面像久别的情侣，两人手挽手相拥而行。传炳向我们大家介绍，这是他的朋友袁小姐，是一位记者。随后他俩便离开我们一同出门去了，将我们这群朋友冷在一边。传炳独自和她出出进进，有时去购物买一些水果糕点给大家吃，吃饭时他们也坐在一起，两人举杯对饮，旁若无人，其他朋友像看戏一样很欣赏。我与刘曼华看见她对传炳眉来眼去很不舒服，别人说她的男朋有四五个，不过她最爱传炳。她的生活方式在那个年代的女孩中很少见，我们觉得这位大记者很轻浮，没有姑娘应有的尊严。这时我对传炳说：我有事，今天想去重庆。传炳表情有些歉意，马上说我送你到车站，那位记者还对传炳说，快回来，我等你。我心想，你吃什么醋，我和传炳只是一般的普通朋友。

　　站着等车时，传炳很关心地对我说，你还年轻不要急于工作，现在还应补习功课考大学。我心想，有家有钱的人，哪里知道流浪逃亡孤苦伶仃女孩的苦。我回答，谢谢你的忠告。他伸手和我握手，并说希望今后有机会再见到你。车来了，我想今后海角天涯，今生大概很难见面。

　　几天以后，我到重庆找女伴，路上又一次碰见传炳和他的朋友周忠延。周在沙坪坝重庆大学读书，放暑假与传炳形影不离，他对我印象很好，常羡慕我表哥有这样讨人爱慕的未婚妻。这时他们告诉我，湘雅医学院今天发榜了，看聂传璋录取没有，我们一同去看看。我随他们去看榜，传炳一下发现聂传璋的名字，兴奋地说，聂传璋录取了，真是大喜事，我得快给她寄去两百元作为学费。这时传炳高兴得旁若无人，没有顾上和我打招呼。一会警报响起来了，大家就各自分别了。

　　现在只有这一张金传炳年轻时的照片了

　　  那时我很羡慕聂传璋能考上名校，又有德才兼备的恋人金传炳。我很清楚聂传璋与传炳，相亲相爱已很多年。四年前我上初中在表哥家时，与传炳住对面屋，他住西边书房，我住东边古董房。每晚传炳给聂补习功课，一直到初中毕业，以后传炳亲自送她到湖南读高中，在经济上是全担负。那时大家知道传炳和聂是一对恋人，但也有议论，聂长得不漂亮，没有女孩子的青春美，不爱说话，最大的优点用功，整天坐着不动学习，成绩优良，就凭这一优点，传炳爱上了她。那时有一群女孩子围着他，因为传炳热心教她们读书，经济有困难慷慨大方给予资助，因此很得一般女孩子爱慕。其实传炳不仅对女孩子这样帮助，对男同学也是同样，因此他在同学朋友中威信很高。

　　晚上我又回到人和场，想到看榜的情景，既羡慕又无奈。现时自己孤苦伶仃，流亡飘泊在重庆，找不着工作，生活无着，无依无靠。刘曼华家也不可能久住，因为她们是一大家人都逃亡来重庆，父母、两个哥哥及嫂子，生活没有来源，我不能增加人家负担。又想到今生想考大学，尤其湘雅医学院，更是望尘莫及，同时婚姻更觉不幸，因同不爱的人在一起是煎熬是痛苦，生不如死。晚上我在人和场，一般白天我都上重庆找女朋友玩，表哥千里迢迢来重庆与我相聚，落得单独在重庆人和场度过，想来也觉得对不起表哥。现在暑假要结束了，表哥也要回校，我想应该与他谈一谈。他问我，你准备上哪儿去，我说想考大学。我知道这是梦想，因为既无学历，又无高中文凭，我就随便说，我想弄一张假文凭。表哥说，周忠延学校有卖假文凭，我听了说，那你明天上传炳家（因周长住传炳家）让周给我代买一张。表哥像领了圣旨一样，大早就去了沙坪坝传炳家。

　　真巧传炳因未赶上车，还在家中，表哥对他们说，长慧想买一张假高中毕业文凭。传炳马上说，假文凭好办，主要是能考上大学才行，所以必须先补习高中功课。他马上又对我表哥说，让长慧到我那儿去补习高中课程。周忠延也很赞成，这样很好，传炳对辅导学习很有经验。传炳说，我明天就走了，如果长慧答应去平越（那时唐山交通大学在贵州平越），你写信告诉我。表哥回来告诉我他们说的情况，要我到传炳那里补习高中功课，我听了很高兴，真是想不到喜从天降，天无绝人之路。我马上对表哥说：我愿意去，你快写信给传炳。

　　传炳一到学校就接到表哥的信，因那时没有火车，交通仅仅靠破烂的汽车，走走停停，时时要修理，邮车比坐人的车走得快。传炳马上回信，欢迎我去，信上并详细写了到他们学校的路线。接到信后，我很快准备行李衣物。在重庆的朋友听到这消息也很高兴，都热心地送我一些日用品和被褥等，因在抗战时期，物资缺乏。曼华听说我上平越，她很担心，她说，传炳喜欢的人，是整天坐着不动，爱读书的，如聂传璋似的人物。像你现在这样，整天到重庆去玩，在我家里都待不住，我可以预料，传炳很可能不愿给你补习，最后要你回重庆。到那时你只有对着孤灯，眼望四壁去哭泣吧。

　　但我还是坚持要到平越——实现我的理想，考上医学院，当一名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