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客苏州网师园 (12章)
十二 作客苏州网师园
我能直接读初中,是父亲的一大骄傲。说来,他到中年之后一婚再婚,无疑是受传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陈腐思想的影响,一心想得个男孩。但他毕竟是个内心情感十分丰富的人,尤其是因我的母亲死于难产,他于内心深处愈是无比怜惜我这个有娘生、无娘疼孤苦伶仃的女儿,只不过平日不太从外表上流露出来罢了。
那年暑假,父亲带我出了一趟远门,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为着修建沙市中山公园的规划设计,特意到中国古典园林最为称著于世的苏州去作前期考察。那次我们父女只是跟着走,父亲说我俩所追随的“东家”,也就是我们这一行的领头人,父亲的好友童五叔。童五叔虽是对我们管吃管喝管起卧,路上的一切开销都归他掏腰包,但他却对父亲毕恭毕敬。我年纪小,不懂大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也跟着父亲任由他给我们花钱。每当童五叔提出要给我买这买那时,父亲只是笑着让我说谢谢,并不特别阻拦。当然,我从小所受的教育,也让我不轻易向人家要什么东西。现在想来,这一趟出行,是父亲可着劲儿地任由童五叔来宠我。这也是爸爸的父爱与补偿吧。
童五叔本名叫童月江,是我家的常客。他比父亲大几岁,父亲说他可是一位奇人。当年辛亥革命时清兵与民军在荆州打得不可开交,最后是童五叔在双方之间穿针引线促成了和平“光复”。那时,沙市名义上是江陵县的辖地,但县知事除了派人来摊捐收款,其他事概不过问,所以商会拥有较大的自治权。那些年,北军、南军等各派军阀混战不息,不是今天你打过来,就是明天他打过去,几派人马拉锯似的在荆州沙市一带来来往往,抢劫勒索、敲诈摊派,商户和百姓不胜其扰,日子提心吊胆。到三十年代初,童五叔和父亲都已年过花甲,大家就推举当时四十来岁的金荣甫(金传炳的父亲)做商会主席。后来听金传炳说,他父亲最难办又不得不经常做的事,就是应付各路军阀兵马。过来一拨队伍,商会就出面请各家商户出份子钱,比如大户十块、小户五块,收集起来交给他们礼送出境,只要别在我们这里明火执仗、祸害百姓就行。那些军阀人马到处流窜,全都没个长性。童五叔就跟父亲商量,不管谁主政,家乡建设的事情总归由我们具体来做。父亲读了一辈子圣贤书,讲究的就是个“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眼见进入民国已是二十来年,可市内仍是一派旧时容貌,人称“道路不平,电灯不明;晴日漫天尘埃,雨时三尺泞泥”。父亲心中早已想该为家乡做一点事。所以,便不再推脱,做了沙市市政建设整理委员会的委员。先前,父亲在川中生活多年,知道成都的最佳去处,是青羊宫、文殊院、杜甫草堂等,而沙市这一带旧时只有私家园林,像什么周家菊园、邓家花园等,外人根本不许进门。如今,民国建立,咸与维新,当务之急,一是解决民生大事,诸如修建大马路、新辟菜市场等,再就是应该新修一座公众游乐园。
当然,父亲选择到苏州,还有一层原因:清末民初之际,父亲尝在四川任职,与四川咨议局议员张善子相知如故。后来张善子和张大千兄弟还到沙市在我家住过一段。张氏兄弟从日本留学归国一度寓居上海,随后卜居苏州网师园,不久前特意来函,诚邀父亲前往相聚,以畅怀叙旧。
当时去苏州,坐船顺江走下水先到南京,也得四五天。我们订的是民生公司一条船的一间二等舱。舱内设四个铺位,除了我们三个人之外,童五叔还带了个管家。船到南京,我们一行四人起坡登岸,早已有人在码头恭候。然后在夫子庙旁的“状元境”订下两间客房,逗留数日。在这期间,那位管家奉童五叔的派遣,先行到常州、无锡及上海给童家店铺办货去了,父亲则与童五叔结伴,带我去看了乌衣巷,游了秦淮河。一路上逛进一家大广货铺(百货商店),童五叔还为我买了两身新衣裙,然后便转乘火车前往苏州。
在苏州网师园,我还闹了个笑话。那天张善子、张大千兄弟从大门外引导我们走进园中,父亲让我依大排行分别叫他们张二叔和张八叔。走到他们住的那屋子前面,我见正面当门的匾额中写着“殿春簃”三个大字,小孩子嘴快,当下嘟囔说:“这字儿怎么倒着写?”
因为父亲时常给周边的寺庙庵观写匾额,我见得多了,只道如“大悲殿”、“天王殿”与“祖师殿”一样,都是从右向左写而用殿字压脚,现见这匾额的三个字是从左向右写,所以口没遮拦就来了这么一句。
我一说,张二叔和张八叔都哈哈大笑起来。他们俩都蓄着一脸的大胡子,笑起来胡子直抖,还说:“说得好,怎么写倒了呢?来,请你爹把它们正过来。”
“你这个傻丫头,乱开黄口。”父亲慈爱地拍拍我的脑袋瓜,正色说:“宋人邵雍写诗道,多谢化工怜寂寞,尚留芍药殿春风。这‘殿春’指的暮春之意,而末尾的簃就是指这屋子,这样命名可是有来历的。”那会儿,我羞极了。不过从此往后,我说话都十分小心在意,再没有乱开过“黄口”。我想,这都是父亲从小对我的教诲,而让我养成的一种良好习惯。
这两个张家叔叔可有意思了,别人家的养宠物,都是喂条狗、喂只猫,他俩倒好,喂了一只小老虎叫“虎儿”。听说这个虎儿还是郝梦麟将军专门送给张二叔的,因为张二叔特别爱虎也擅长画虎。后来,郝将军在抗战初期的忻口会战中壮烈殉国,是抗日战场上中国牺牲的第一位军长。
张善子曾画过十二幅虎为一组,名十二金钗图,何香凝、李瑞清等名家和父亲都为此图题诗写字。父亲题诗云:
盟联啮臂博君欢,倚帐由来解脱难。
我欲此乡终老矣,轻裘偎依不知寒。
相思入骨此心昭,一笑临风种爱苗。
莫怪局中多梦梦,旁人看见也魂消。
父亲为张善子十二金钗图题诗
父亲为张大千题画牡丹其诗云:
不论姚家和魏家,洛阳春事兴犹赊。
群芳俯首无颜色,第一国闺第一花。
那几天,张家两位叔叔陪父亲去看了不少地方,有时带我坐了车去,有时我就留在殿春簃和他们家的少爷、小姐在一起看书、做游戏。张家的少年伙伴,我记得名字的只有张二叔家公子张比德,和张八叔家小姐张心瑞。
父亲为这次苏州之行,专门赋诗《赠善子昆仲》:
与善孖大千别十年矣,海上重逢,有同隔世,约至吴门网师园中,作平原十日之游,故人情重,致足我一也,率赋七律二章。
相逢回首忆当年,沙渚盟鸥悟夙缘。
笑我疏狂呼李白,羡君豪迈夺张颠。
出山轼辙原同气,入洛机云早並肩。
息影瞿园甘淡泊,此身踪迹近神仙。
夜蘭剪烛话沧桑,为破愁颜一举觞。
老去渐消名士习,兴来不减少年狂。
挥毫旷逸无欧亚,碎锦零星萃汉唐。
一任鸡林高低价,从知绝艺重琳瑯。
日子过得飞快,我们该告辞回沙市了。临分别的前一天,张八叔还专门请人来给我们摄影留念。临拍前,张二叔又特意牵来了他所珍宠的“虎儿”作陪。
我们回到沙市不久,张二叔由苏州来信,便寄来了这张照片,父亲把它交我,我一直珍藏着,它记录下我一生中最为宝贵的美好时光。可是1940年在重庆的合川诊所被日本飞机炸毁,这张照片从此便与我错失人间。
后来我出外负笈求学,便与父亲聚少离长,直至他去世,我也因战局影响未能由唐山回家奔丧。再往后,工作、家务的双重负担,几十年间我基本上已打消了再重返故土家园的念头。而退休后,又为丈夫的病体难愈而劳碌多年……每每夜半梦回,才又回忆起早年间生活的种种时光。
幸而儿孙们都特别孝顺,时常环绕膝下承欢。他们知道我年高体衰,难于成行,再跟他们去说想要回家,早已成为一种奢望;更何况,亲属们疏离已久,即便回去也是时移势易,家人风流星散。平素孩子们只要在报纸、电视,后来更是从网络中,见到有关荆州、沙市的一星半点消息,也都会收集来让我分享,以告慰我老来的思乡情怀。
至于与我相违已久的苏州网师园殿春簃那张照片,真没想到时隔七十多年后又会跟我相见。那天,儿子四贝从北京回唐山来看望我,带回他从网上下载的一张照片,我一看不由热泪盈眶:那位坐在正中间酸木枝圈椅上的长者,不就是我在梦境中不知见过多少遍的父亲吗?照片中的他,穿一袭夏布长衫,还是那样神闲气定,情态安祥,一派儒雅风度;坐在他左侧的就是那位身穿皂色香云纱的童五叔。而我大约刚好去留意张二叔正在逗的“虎儿”去了,垂下眼睑的瞬间,摄影师便按下了快门,不过小女孩的那种羞涩与腼腆的情态,映现得还是挺逼真的。
期颐之年看到87年前的老照片
据说,这张照片的网络始发地,为苏州网师园的网站。我想,那边的照片提供者或展布者要是知道画面中的这个小女孩已时至百岁高龄、而她又再次见到这帧旧日影像时,那内心的感受对他们该是何等真诚的谢忱。
——这可是现存于世我20岁之前的唯一照片。
再看这张八十多年前的照片,里面的大人们都已作古:李宝常(1870-1949)、童月江(1867-1944)、张善子(1882-1940)、张大千(1899-1983);而同处一框场景中的张比德哥哥和张心瑞姊妹再赏此图,同样应该会为这一段人间佳话而感慨系之。
【编者按】长慧从小聪慧,早年丧母,父亲很是怜爱她,作客苏州网师园父亲也带上她,给她解闷散心。在苏州,和张大千、张善子等名流交处,长慧长了不少见识, 小小的视野打开了,人也变得开朗多了。一张和张大千等人的合影长慧一直珍藏,多年后这张照片失而复得,让晚年长慧百感交集。推荐阅读。编辑: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