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三十二、不堪承受的季思怡
最近。季思怡的心情降到了冰点。她一直病恹恹的养母好像怀着对季进宇的愧疚,还没有耗尽生命的气力,就草草地过世了。这让她的父亲季进宇猛然间好像唤发了第二春,慨叹着虚度了多年的大好时光,暂时从古董的沉迷中幡然醒悟。海事局一位漂亮的女下属乘机钻了空子,向他频频示好,季进宇几经拿捏作态,遂应纳,一旦破了这个口子,季进宇对那女下属出奇地好,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连季思怡都感到了被冷落,而那女下属乐意看到这些,虽然嘴上不说,情里情外,季思怡这个家就显得多余的了。另一边范沛对她的攻势一浪猛似一浪。依她的心,怎么也找不到心动的感觉,只是出于礼貌,做个一般的朋友交往,根本算不上什么恋爱关系,更扯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在范沛这方面,权做她是故意矜持,就像他办案时,对待故意吞吐的嫌犯,不招供不罢休,反而更能激起了斗志。他每天都要给季思怡发一个短信,虽然不见惊人语句,但是东抄西凑,也能勉强成章。只要他一有空,就会准备一束鲜花,开着警车穿着警服在电视台门口恭候季思怡,实在等不及,就拿着鲜花径直去台里找季思怡,顺便大着嗓门招摇一下。他不怕人说闲话,他就是想让认识他们的人都知道,他们谈恋爱了,甭管你是嫉妒、羡慕、鄙视、赞赏……季思怡就是他的,非他莫属,谁也甭想惦记。季思怡顶讨厌他这一点,多次劝他不要这样。可是范沛自有一套歪理,你有你的弯弯绕,我有我的定海神针,这是法律赋予我们的自由,难道你想挑战法律吗?俨然一副捍卫法律尊严的化身。季思怡见说啥没用,索性能躲就躲。可是季进宇却对这门亲事非常满意,由于与范沛父母是老相识,每次相聚都要拉着小媳妇和季思怡陪同,满桌人说尽好话,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到后来,季思怡只有勉强招架的份了。
他们的婚期渐渐提到了日程。包括婚礼举办多大规模;双方共有多少亲人、同事、领导;请谁来当伴郎、伴娘,主持人;在哪儿办婚礼上什么菜肴才算体面;新房如何装饰……季思怡不胜其烦,她根本不想办什么酒席,说不清一种什么滋味,当惯主持人的她却觉得真到了那天无法面对底下的观众。可是范沛却执意大张旗鼓,隆重热闹。双方僵持不下,周围的人没有一个同意季思怡的观点。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人屠宰的羔羊,眼看着就要被架起来在烈烈红焰中炙烤得体无完肤了。到了这时,季思怡觉得自己真是可悲,她没有世人常说的‘闺蜜’,‘闺蜜’是需要交心的,可她的心事好像对谁都无法说出口,她此时惊讶地发现自己竟连一个‘闺蜜’都没有。那么,男性朋友呢,她曾经觉得和魏子明是息息相通的,可是他是那样难,如果再加上她的难,他怕是挺不住的。邱达老师呢,倒是可以尽情的倾诉,但是,她曾被季世炎奸污的事,这最深的痛,即使是邱达,她觉得也难以启齿,这沉沉的重负恐怕只有带进坟墓。眼下,她真是痛得无法呼吸,只想找人吐吐心事。想来想去,邱达是她唯一可以信赖和倾诉的人。可是一连几天,给他打手机打不通,打家里电话也没人接,给《海石花》编辑部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淡淡地说,主任没来上班,丢了吧。怎么一个大活人,倏地就人间蒸发了呢?季思怡忧心如焚,生怕出什么事,思来想去,再也不能坐着等消息了。季思怡要亲自去邱达的家看看。这个念头一冒出,她一刻也不能等,一连几天,外面一直秋雨绵绵,她顾不得地湿路滑,驱车直奔邱达的家。到了邱达家,季思怡敲了半天门,没有应声。季思怡失望至极,额头抵住门,痛苦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她又有气无力地敲起来。突然,季思怡听到屋内窸窸窣窣的,她不由一惊,同时大声喊出来,“邱老师——邱老师——”“喂……”里面有应答声,但没来开门。她又喊,里面又喂了一下,还是迟迟没来开门。等了好一会,邱达才把门打开。
季思怡登时吓了一跳,只见邱达穿着背心和一个大裤衩,皱巴得不成样子,斜耸拉着膀子,蓬头垢面,胡子拉茬,睡眼惺忪,弓着背,摇晃着,双手无力地下垂,一看就知从哪儿刚刚爬起来……“老师,你怎么啦?”季思怡急切地问道,进得屋来,只见满地乱摊着白酒、啤酒瓶子,屋内充塞着酒气、烟气、汗气等浑浊的气息。“师母呢?家里怎么就你一个人?”“师母?你师母出国旅游去了,不管她了……”“可是,可是我……我的兔子丢了,丢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皆不见。”邱达一副沮丧至极的样子,两手一摊,“”“兔子?怎么就会丢了呢?”“那天……那天,我喂完她……忘了关篱笆门……她就跑了。我打伞在雨地里找它,唤它,挨家挨户地看,见人就问……不知是让谁的狗叨走了,还是让谁逮住吃了……他们都说我是精神病……我想我是有病……”邱达说着,竟像个孱弱的孩子,萎靡不堪。“丢了……就丢了吧。”季思怡叹了一口气,试图安慰他。“怎么能丢呢?怎么就会丢了呢?”邱达醉态十足,忿忿地嚷着,“她是我女儿,我一看她的眼神就知道,我女儿走得一定后悔了,就托生了,我拿她当我女儿一样养的……她也拿我当老爸了。她每天趴在窗根儿下,等我回来……我一回家,她就跳上窗台朝里望,一放进屋,它就趴在我脚下,等我给她挠耳朵根儿……不,不,抱她回去,她坚决不回窝……像个懂事的孩子……”邱达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喃喃地,“她走了,她……不要我了,她这一回真的走了,难道我又做错了什么……”他打开音响,那让季思怡熟悉而又心痛的童音又响了起来:“那天晚上,兔子丢了……我知道我很傻……我还是个娃娃……”季思怡忙上前把音响关掉,将邱达扶到沙发上,心中不由涌起阵阵揪心的痛楚。
“走了……丢了……真的不要我这个老家伙了……女儿,女儿,你就这么走了,你也太不负责任了,一甩手就走了,走了……丢了……”邱达颓丧地靠在沙发上,反复念叨着。又合上细长的眼睛,聚集着鱼尾纹,几行清泪顺着他紧闭的双眼无声地滑落,蜡黄的面容极度憔悴。季思怡霍然产生了强烈的冲动,俯下身,紧紧按住邱达的胳膊,喊着:“你就认我做你的女儿吧……你的作品,你的为人……我敬重你。我一定像你的亲女儿一样……孝敬你!”她的嗓音带着哭腔,原本她来找邱达是想他倾诉自己的难心事,可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此时此刻,真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那伤心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我……我没这个资格……”邱达始终紧闭双眼,缓缓摇着头,“我……我连一个女儿都照顾不好……何况你……我无能啊……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一想到她走……可我不敢想……”邱达已经痛苦到极点,又是万般自责地摇摇头。刹那间,那个许久之前的疑惑又冒出来,季思怡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是害怕揭开邱达的伤疤而不愿提及,可是一味地逃避,不敢去面对,又如何打开他的心结呢?“究竟……”季思怡迟疑着。“你一定想知道原因……她那么小,还是个娃娃,怎么就那么绝决,说走……就走了……”邱达强睁开眼,仰起头,哀伤而茫然地看了一眼屋顶,又像只受了伤的、垂死无助的苍鹭,闭上眼,陷入深深的追忆中。“她从小就要强,做什么都出色,我和你师母把全部美好的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了,我们希望她能自由地生长,我们对她的事很少过问,只知忙于工作,我们对她太放心了。屋内的空气压抑得几乎令人窒息,季思怡静静地听着,不知怎样安慰,只能伴着流泪,默默地念着,女儿心啊女儿心!这是一颗怎样的女儿心啊!过了好一会,邱达抹了一把脸,又使劲揉搓了几下,抬起头,重重地叹了一下,说:“哼,我自认为自己是搞文学的……自诩是什么心理学家,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狗屁……其实……我是光顾了自己……感受……是另一种行为的……自私……是自魇自足……”邱达喘着气,悔恨懊恼得几乎要发疯了,他猛地拿起茶几上半瓶‘二锅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季思怡赶忙上来夺,邱达拿手挡着,那酒散得到处都是,屋内又泛起了刺鼻的酒味,邱达扎挣着将酒喝了几大口,嘴角一瘪一瘪的……“老师,你也别太自责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这样喝酒,你这是慢性自杀,以后……以后咱再不谈这事好吗?”季思怡一边哀求着,一边将四周的酒瓶子都收拾走,拾掇起来。邱达耸拉着头,手不停地哆嗦着,摇摇头,自嘲地咧着嘴苦笑道:“自杀?慢性?不好吗?”
“你——”季思怡的眼睛兀地被一层泪雾蒙住了,一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邱达长舒一口气:“潜意识里……我也许就是为了……这个。这样死去……自然些,这……和我女儿倒有点像,我们都不喜欢惨烈地死……我真想……早点去给她做个伴……”邱达又仰回到沙发上,紧闭上眼,喃喃呓语,“我要把兔子……找回来,找回来……好好养着……再不让它丢了……”
季思怡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不想再说任何话,看看邱达闭着眼,手遮着额头,不时地颤抖一下,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似乎睡着了,便拿了件衣服,给他轻轻地盖上,在一旁静静地守候着。天色已晚,屋内没有开灯,黑暗显得格外沉重。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邱达一激灵,醒过来。季思怡已将屋内收拾干净,正偎着沙发的一角,忧郁地看着他。邱达的精神好些了,酒也醒了大半,还有些不好意思,关心地问:“你……你怎么来了……”邱达似乎忘了之前的情形,季思怡也不想再提,沙沙地说:“……到处找你……找不着……”“找我……有事吗?”邱达追问着。“唔……没……没有……”季思怡犹豫着。“有事你就说吧,只要我能帮的……”邱达着急了。“我……我可能要……结婚了……”季思怡吞吐着。“噢……是那位警察吗?”邱达记得季思怡跟他提起过这件事。季思怡不作声。“你愿意吗?”季思怡还是不作声。“唉,我们这样的人……好像没有权力为自己活着……”邱达似乎明白什么。季思怡陷入深深的忧戚之中……邱达看看天色已晚,屋内没开灯,一簇簇黑暗在角落里窝藏着,静得听得见心跳,无力地说道:“太晚了,你还是回去吧!”季思怡突然又想哭出来,她急切地说:“老师,从今往后,我就做你的女儿,我什么也不想做,哪儿也不想去,就想一辈子照顾你……我现在……也没地方可去了,我养父母把我养大了,现在养母去世了,养父也要过自己的日子……我不能再赖在他那儿了……”邱达心中大痛,造物主真会捉弄人,为什么造出这么个美丽善良的女孩儿,却不造出她美满的身世?
“唉——”邱达长叹一声,“我知道你是个绝顶的好孩子,你做我女儿,我哪还有什么乐意不乐意之说,只是‘女儿’这个字眼在我心里太痛了,我领你这份情,我们都是形而上的人,只要心里有,不必拘泥于这个形式好吗?”“再说了。”邱达苦笑一下,“你个傻孩子,现如今‘干爹’这个词快成追名遂利的代名词了,我帮不上你什么不说,连累得你背上这不好的名声,我是个懦夫,也背不起这个压力,何苦呢?”说完,邱达重重地低下头,好像折断了脊椎,再也不能抬起来。季思怡深深地看着邱达,再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季思怡轻轻地说:“老师,我再给你弄一只小兔子吧,你不要再伤心了……”“再说吧,你总替我想,别再替我操心了,说真的,我不习惯任何怜悯的,时候不早了,你也应该回去了……”邱达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季思怡默默地起身,悄悄地把带来的几盒苦瓜复胰胶囊放在一边,依依不舍地走出门。一走出门,季思怡竟迈不出下楼的脚步,她虚弱地靠在门上,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邱达听见“咔嗒”一下关门声,心里一阵绞痛,想送送,又忍住,在紧闭地门后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像个受尽委屈又不能尽情倾诉的孩子般呜呜地哭起来……
(未完待续)
【编者按】养母去世,婚期逼近。季思怡不堪承受痛得无法呼吸,找邱达倾诉心事。邱达因视若女儿兔子丢失而一蹶不振。失去女儿,邱达饱受自责之苦,终日借酒精麻醉排解内心的痛楚。然而当季思怡提出作邱达女儿的时候,却被拒绝了。邱达还是接受不了另一个人占据女儿的位置,尽管季思怡也很好。推荐阅读。编辑: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