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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芹在离父母租住的房子不远的地方租了间夹壁房，和她的闷葫芦丈夫也过起了日子。玉芹丈夫是个蹩脚木匠，属于师傅咋教都学不会的人，精细活他可做不来，只能跟在别人后面打个下手啥的。他得亏是生活在大锅饭年代，不管活计干得好坏，都能跟着大伙混口饭吃，要是生活在现在这个强调个人能力的时代，他怕是连活路都找不着。其实玉芝也是这样的人，她也是干啥，啥不行，还不会来事，在哪儿都不受欢迎，一辈子都郁郁不得志。

　　社会主义制度的好处大概就在于此，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能给你一口饭吃。不让有能耐的人肥死，也不让没能耐的人饿死，这大概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做的最功德无量的事情吧？不管后人是如何评价他的，对他感恩戴德的还是大有人在。

　　来年的秋天，单位建成了一批住宅楼，老张家和珍珍一家人又成了楼上楼下的邻居。搬离在农村租的房子时，玉芹也跟着离开了租的夹壁房，跟着父母进了镇里的单位所在地。因为暂时没房子住，就和丈夫一起住进父母家的小屋里，两居室的房子登时变得更加拥挤了。一整个屋子里都摆满了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二十来岁的姑娘儿子还和父母挤在一个屋子里睡觉，怎么看怎么别扭。

　　玉芝上学的学校是由分散在好几个地方的简易房组成的，玉芝休学了一年多，这次从二年级直接上三年级的课程。一年比一年大的玉芝越来越没人关注她，她完全处于放养状态，全家没有一个人关心她整天干些什么，或者她的学习成绩如何？

　　记得是七五年年初的时节，天气还很冷，河里还结着冰。有一天傍晚，玉柱、玉英他们都出门看露天电影去了。那时候看露天电影都跟过节似的，一个月都轮不上一次。玉芝也想去看电影，但哥哥姐姐谁都不肯带她去，她只能赌气在屋里的吃饭矮桌上的一张纸上乱涂乱画。母亲知道玉芝的脾性，只要给她一张纸就能治好她所有的毛病，她就喜欢在纸上胡乱画，尤其喜欢画人的五官。自小的时候就是这样，母亲要是嫌她闹得慌，就给她一张纸、一只笔，她就能老实半天。孤僻的孩子大概都有点常人没有的爱好，玉芝的爱好就是瞎乱画。

　　玉芹和丈夫呆在小屋里，谨小慎微的两个人在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他们俩现在是真正的寄人篱下，得小心翼翼地看着家里所有人的脸色。玉柱是个糊涂人，从来都没有啥想法，好像家里的事儿都跟他无关似的，只要晚上睡觉时有他的一张床就行。玉英可不让份儿，上来不高兴劲儿就要挤兑姐姐姐夫几句。“你看看谁结婚了还老回娘家挤着住的？”玉芹听了这话，一声都不敢出。单位不给他们分房子，叫玉芹有什么办法？玉芹这时已经怀孕了，只是还没有显怀，本来就慢性子的她，行动更加慢了半拍。

　　大约是晚上七、八点钟的时候吧，外面的天黑得像锅底。父亲这时已经上床睡觉了，母亲在厨房里时不时叮叮当当地剁着什么，玉芝趴在饭桌上在聚精会神地涂画。一切都一如往常的安静又无聊。这时，突然就听到一阵“突突”的声音猛地传来，就像有一辆满载的大货车贴在自家的窗外费劲儿地隆隆地开过去了。玉芝家的房子并不挨着马路，不可能会有大货车从这里经过。但是，傻乎乎的玉芝一点都不去理会，还在乱画个不停。可是仅仅隔了一两秒钟之后，一阵可怕的震颤就剧烈地开始了。

　　有名的海城大地震发生了。地震使屋里的地面瞬间变成了一个复活过来的恐怖活物了，它那么有力地抖颤、蹦跳、摇晃，并如海浪般一波波袭来。玉芝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开动着的火车上了，猛烈地晃荡让她得扶着饭桌才能坐得住。这是怎么回事儿？玉芝傻愣愣地坐着、瞅着。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晃荡了起来。电灯泡仿佛打起了秋千，摇荡得屋子里的物体影子都跟着灯光大幅度地摇晃起来。靠墙立着的条帚“扑”地一声倒在了地上，放在床下的洗脸盆“当当当”地跳动起来，家里最值钱的暖水瓶也“轰”地一声倒下，炸裂出一大摊热水。

　　没待玉芝回过神来，母亲突然疯了一样冲进屋来，过来一把拽起她就往房门口跑。这时的震动幅度比较刚才更加猛烈起来了，整个人就好像骑在奔跑的马背上似的，地面一上一下地颠簸得人站不住脚。你明明是往前迈出的步子，去的方向却偏离到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了。从屋里房门到走廊门口不过是两三步之遥，可你此时迈出十步也不一定能到达那里。娘俩好容易奔到门口，可这时地震摇晃的方式居然又变换了。这一次是更加剧烈的开始左右摇摆，地面一下子又变成了一个摇摇车，让人左脚下、右脚上地来回摇摆起来。门框子也仿佛是一个喝醉酒的醉汉，直直地往人身上撞，撞得人肩膀和脑袋“哐哐”响。只是在这一瞬间人根本就感觉不到疼痛。那一刻，谁的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即使是当时死了，也是毫无痛苦、毫无知觉的死。

　　幸好母亲还秉承着农村的生活习惯，从来不锁房门，而且房门还在震动中大敞四开，因此省去了娘俩打开房门的繁琐，那门在晃动中不停地开合。如此激烈的摇动至少持续了有几十秒钟，待震动稍微减轻了一些时，母女俩才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楼梯口，冲到了楼外的空地上。刚出楼门口，身后和周围的楼房立刻又都停了电，所有灯光一瞬间都灭了，点点星光下只能看见模糊的人影。玉芝和母亲是最早跑出来的人，紧随她们娘俩之后，楼里的人都陆陆续续跑了出来。一时间人声鼎沸、大呼小叫响成一片。

　　父亲、大姐还有大姐夫都是隔了好一会儿才跑出来的。父亲吓得浑身发抖，说话声音都哆嗦了。别看他五十多岁了，平生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地震。大姐夫的牙关“咯咯”地响着，显然他也吓屁了，不善言辞的他虽然不像父亲那样咋咋呼呼地叫嚷，也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太特么吓人了！”玉芹只穿着睡觉时穿的短衣服就跑出来了，还光着脚丫，冷得浑身发抖像筛糠。玉芹可能更多是被吓得浑身筛糠呢，因为那一瞬间的人除了害怕，别的体验好像都变得迟钝了。

　　“妈，我冷。”玉芹哆哆嗦嗦地说。

　　“怎么？你连鞋都没穿？你就穿这么点衣服怎么行？非给冻死不可。你把脚踩在玉芝脚上吧，我去进屋里给你拿鞋。”母亲说。　　　　　　

     “不行，妈。”玉芝和玉芹齐声喊道。她们已经被吓破了胆，说什么也不让母亲再回到那栋房子里去。这时，家里的两个男人却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父亲不用说又找人白话去了，大姐夫也不懂得这种时候应该坚守在怀孕的妻子身边，他不知道站在什么地方，被淹没在四周黑压压的人群里了。玉芹想来这个时候一定会想念袁宝成的吧？袁宝成可不是这样没心没肺的人。他虽然结结巴巴说不好话，可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儿，比木头桩子一样的大姐夫可明白多了。

　　四周的人都在惊魂未定地叫着喊着。又因为停了电，漆黑成一片的，两个面对面站着的人都无法看清对方的脸。这么要命的时刻，家里最应该起重要作用的男人们却一点都指望不上。惊魂过后，穿着单薄衣服的玉芹冷得更加受不了了，浑身抖得更加剧烈了。光着脚丫站在雪地上，啥人能受得了？

　　“不行，我一定得进去。”母亲不由分说，挣脱开姐俩的手就冲进楼梯口里去了。

　　玉芹的脚踩在玉芝的脚上，只一会儿功夫，玉芝就痛得熬不住了。因为脚痛便觉得母亲呆在楼里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时间好像漫长得过不去了一样。母亲一直不出来，太让人害怕了，真怕母亲万一出不来……

　　母亲迟迟不出来，是在屋里划拉东西呢，她在黑暗中摸索着找放钱的地方，把钱找出来揣进兜里，还要给玉芹和玉芝找衣服，然后还想把值钱的东西也拿出来。其实那个破家里哪有值钱的东西呀？她把呆在外面等她的姐俩吓得魂都没了。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玉柱、玉英还有珍珍都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惊魂未定地讲述着自己刚刚经历的可怕的地震。他们当时站在空旷的场地上看电影，旁边是四层楼高的单位独身宿舍，宿舍里有很多人趴在窗台上看电影。地震发生时，一下子人群全乱了套，大家像没头苍蝇似地东奔西突，谁都意识不到自己原本就是在最安全的空旷地带，竟然有不少人被挤伤了、踩伤了。据说还有一个小子从宿舍楼的三层楼窗口跳了下来，结果摔断了腿。

　　等到地震波刚刚过去，玉柱他们就心急火燎地往家赶。一路上黑灯瞎火，地上又滑，不知摔了多少跤。回到家来，看见家人都好好的，他们才放下心来。

　　珍珍最担心她的爹，一到家就去找她爹去了，老头果然还呆在楼上没下来。原来那一家人都只顾着去保护他那个宝贝孙子了，谁也没顾上去管那腿脚不利索的老头。珍珍忍着气给爹穿戴好衣服并扶下楼，然后寸步不离地侍侯在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