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县里各校的师生们一年多来，贴大字报，开批判会，开辩论会，忙得不可开交。

　　张小兰虽然有文学底子，但是知道自己的出身，所以她也没有参加过写批判材料以及那些辩论发言稿。宋天昊对那些分不出是非曲直，只是无休止的辩论很不感兴趣，更不愿参加其中的任何一派，所以他整天无所事事。只有偶尔学校组织大型集会游行，他们两人才跟在队伍后边，喊喊口号，举举手表示一下。

　　可是这并不能独善其身，有人就给宋天昊提意见，说他一个根红苗正的革命青年，却不积极参加革命组织，整天闲逛。

　　没办法，天昊只得勉强在其中一派写上了名字，但是，他也不经常参加那些辩论会批判会的活动。

　　学校这种松懈的环境，更给天昊和小兰提供了相处的空间，城外的小池塘，成了他们经常聊天相会的地方。

　　欧阳兰考虑到自己的处境，对于学校里的派系斗争她不参与。对那些大批判、大辩论的活动，她能躲则躲，每天是谨言慎行。

　　欧阳兰看到天昊和小兰像一双亲兄妹一样整天在一起，她不但没往别处想，反而感觉到很高兴，因为她很信任天昊这孩子，在这种特殊时期有个男孩子在女儿身边，她更觉得放心。

　　欧阳兰看着天昊和小兰频繁的接触，她觉得孩子们随着年龄的增长，是否已经有他们自己的想法了呢——其实那就更好了。可是，想到女儿的出身问题，又给欧阳兰增添了一层薄雾。

　　有一天，天昊又来她家玩了一会，等他走了以后。她就问小兰：“天昊哥哥对你还是那么好吗？”

　　“嗯，只要有人欺负我，天昊哥哥就会保护我的。”

　　欧阳兰默默地观察着女儿那微微红润起来的脸，她看出女儿长大了进入青春期了，如果对自己的问题有了想法也是正常的。

　　于是欧阳兰就试探着问：“小兰，你已经不小了，应该懂事了，你经常和一个男生在一起，你就不怕同学们在背后议论吗？”只见小兰的脸立时就红了，赶紧低下头说：“妈，我和天昊哥是同学，同学之间有点来往谁还能说什么。”

　　当前的政治形势步步上升，欧阳兰的心情非常沉重。丈夫在乡下劳动改造，自己和女儿作为五类分子家属完全处在一个弱势之中，小兰一个女孩子实在使她放心不下。如果有个人以男朋友的身份长期在身边真心地呵护着她，那该多好啊！

　　欧阳兰略沉思了一下说：“按说感情问题，应该是完成学业参加工作以后再考虑，可是目前这运动什么时候结束，学校什么时候能够复课，恢复高考，也无法预料。你如果有自己的安排也是对的，爸妈支持你。其实我和你爸都看着天昊这孩子挺好的，他绝对是个有担当、有责任心的人，如果和他交朋友我们绝对放心，但不知道天昊怎么想的？人家毕竟是根红苗正的贫下中农出身。”

　　小兰听到母亲说的话，心里慢慢深思，觉得自己是完全倾心于天昊哥的，天昊哥对自己的情谊也绝对是真心的，如果把自己的终身交给他，那必定是绝好的安排。但从自己的出身方面考虑，不知道天昊哥内心是怎么想的？还有他的家人呢，会接受吗？唉！这个出身给自己制造了多少麻烦和顾虑。

　　天昊和小兰常去小池塘玩，所以那里有多少棵大树小树，哪棵树上有鸟巢，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有一次，他们两个人又相继来到池塘边。天昊吹了一首曲子，小兰听着那动人的乐曲，歪着头，看着他那敏捷的手指在笛子上跳来跳去，每一个动作都觉得那么吸引人。再看他那红扑扑的脸膛，浓眉下两只大眼睛，显得那么炯炯有神。

　　只从那一天小兰和妈妈谈话以后，每次小兰再看到天昊就觉得有些脸红，甚至有些发烧。最近天昊观察到小兰的这些细微的变化，暗想，我怎么才发现呢，是不是自己太笨了。

　　以前他一直把小兰，当自己的妹妹一样呵护帮助，没觉得有其他想法，可是在随着年龄增长的日子里，心中逐渐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在自己心情变化的同时，也在暗暗观察着小兰，只见她已由原来留两条小麻刷辫穿连衣裙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束着两条大辫子，一身蓝色裤褂，脚上穿着绿球鞋，完全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天昊偷偷窥视着她那瓜子型的脸，弯弯的眉毛，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目光灼灼，白净的脸颊略带微红，和她母亲一样的高挑个，真是一个标准的漂亮女孩，而且她还那么纯净、温柔、善解人意，如果和她经常在一起那该多么幸福啊！

　　一天的下午，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大地，小池塘的水也变成了红色。天昊和小兰并肩坐在池塘边，相互凝视着水中的他（她）。

　　小兰低头看着那英俊的面孔，这些年的相处，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同时也看透了他那颗负责任的心。可是，她心中有一个非常沉重的问题，那就是自己的出身。她总觉得和他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距离”感。

　　天昊看着小兰那凝重的表情，似乎知道她心里正在想着什么？是啊，感情毕竟不是游戏，不能凭一时的冲动，更不能只看对方某一方面的优点。

　　男女感情是一个人对其终身的寄托，它会关系到人一生的命运幸福与否？根据目前形势，他们两个人的家庭出身，也是一个不得不考虑的问题。

　　天昊从小就敬仰解放军，当看到叔叔回家时穿着那一身威武的军装，他心中特别羡慕。不仅如此，他从各方面所受到的教育中知道，军人是国家的栋梁，是人民安全的保护神。他渴望自己长大以后能成为一名像董存瑞、黄继光式的革命战士，像雷锋叔叔一样为人民服务的好军人。

　　如果他和小兰确定了关系，会对他的参军之路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呢？他苦思冥想，觉得应该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太阳好像和人在捉迷藏一样遮起了她的笑脸，水中的影像渐渐模糊了。天昊将目光移开水面，看见小兰在低头沉思，她那白皙的脸颊在晚霞的映衬下，白里透红，天昊越看越觉得比平时更美更漂亮。她娴静文雅而且温柔贤惠，将来肯定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如果能和她共同生活那将是人生最大的荣幸。

　　想到这里，一种难以抑制的爱慕之情，充满了他整个脑海，于是不由自主的往她身边靠了一下。此时小兰觉得有一股温暖的气流，传到她的身上直至心里。

　　天色逐渐暗下来了，两个人并肩坐在那里默然无语，可是谁也没有离开的意思，两个人大概是想用时间来考验对方的勇气。

　　最后还是天昊勇敢些，他故意耸了耸肩膀说：“小兰你冷吗？”小兰没有回声，只是用那柔情的目光瞟向了他。他鼓起勇气用自己的左手攥住了小兰的左手，这时小兰虽然有些羞怯，却没有把手抽开。

　　啊！这是多么有意的回应，于是，天昊又用右手拢住小兰的肩膀，顺势将她全身拉到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她，为她取暖，小兰就势绵绵地偎依在天昊的怀里。

　　这时的小兰，尽情地享受着天昊哥传给她的温暖，她心潮起伏，觉得整个身子都酥软了。天昊扶着她的肩头，感觉呼吸有些急促，他故作镇静地低下头，慢慢嗅着小兰那带有香味的头发，此时他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幻中。不知待了多久，他慢慢地说：“小兰，你愿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小兰那微红而且发热的脸上，呈现出一丝幸福的快意，但是，又颇显忧郁地慢慢说：“你不嫌弃我吗？”天昊非常认真地说：“我不嫌弃，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不行，我不能影响你的前途。”

　　“怎么会呢？”

　　“你最羡慕军人，早就愿意参加解放军，如果因为我，你参不了军，我会一辈子不安心的。”

　　“没关系，我们可以暂时不公开，你耐心等我复员回来，咱们再在一起不就行了吗。”

　　“那，万一你在部队提升为干部回不来了呢？”

　　“我当兵不是想去当官儿，如果表现好了能入了党，成为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我就知足了。”天昊轻轻对着她的耳朵说“等我回来，咱们就可以永远不分开了。”

　　此时小兰觉得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可是，不知是怎么回事，她总觉得心里非常的纠结。

　　想着想着，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流出了眼泪，天昊见到了非常心疼地说：“你看看，怎么说着说着就流泪了呢？”他慢慢用衣袖擦去她脸上的泪花，“好了好了，我即使参了军，有两三年就回来了，你也不至于这样吧？”然后用手指在她脸上弹了一下，小兰看着诚实而又憨直的天昊哥，温馨地笑了。

　　但是她又不得不把关键的问题说明白，于是小兰怀着忧虑的心情问：“天昊哥，你的家人们会同意咱们在一起吗？”

　　天昊对这方面的问题还真没有过多的考虑过，他稍稍思索了一下说：“爷爷和张叔叔的关系最好，我爷爷奶奶保证没问题。我爹和我娘一般情况下都听我爷爷的，他们都很疼我，也一定会听我的。只有我叔叔，他政治思想特别进步，估计他会反对。我们现在先不告诉他们就是了。”

　　小兰严肃地申述道：“这终身大事，是不能隐瞒的！”天昊以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是说在我报名参军以前暂不说，万一检验不合格参不了军，就不用隐瞒了。”小兰听了觉得有一些道理，但仍然是心存疑虑，不过在目前情况下，只能接受这个现状。

　　天黑了，小兰轻声说：“咱们回去吧，太晚了妈妈会惦记的。”于是两人慢慢地站起来，向学校走去。

　　在一个比较安静的晚上，欧阳兰慢慢问起了女儿的心事。小兰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把最近和天昊的情况告诉了妈妈。欧阳兰默默地听着，然后略带沮丧地轻声说：“我知道天昊是个好孩子，如果你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和你爸爸都会放心的，可是咱们家的情况对你太不利了。”小兰无奈地说：“那有什么办法，不过我相信天昊哥是真心爱我的，不会因为政治条件抛弃我，但是，我担心的是，如果一旦参了军，他就没法决定自己的前途了，目前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学校里白天人很少，教职员工和学生们一样，经常去贴标语和大字报，或者参加两派斗争的辩论会。有些学生觉得反正不上课，又不愿参加那无聊的辩论会，就请了病假或者事假回家去了。小兰的家就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她没地方去。天昊说回到家里更没意思，其实他是为了陪着小兰，才不愿意回家的，小兰心里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