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九六零年，宋天昊考上了县城里的中学，他是高家屯惟一一位考上了县重点中学的学生，一家人都非常高兴，爷爷更是高兴地合不拢嘴。

　　同样的话爷爷不知说了多少遍：“从前俺家日子穷，上三代都没出过念书的人，俺家老大金宝，没上过几天学，也就算刚认识自个。老二石头只念完了高小（小学六年级），就参军当了兵。想不到我孙子才十四（虚岁）就考上了县城里的学堂，真不容易啊，这要在从前呐，那就是秀才了，哈哈！”

　　今天是宋天昊去县中学报到的日子，父亲宋金宝早早就作好了去送儿子上学的准备，他背着天昊的被褥和几件换洗的衣服，天昊告别了所有的家人们就和父亲出了门。

　　高家屯离县城说是三十里地，可是走起来觉得那么远。天昊这是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身上背着吃饭的碗筷及脸盆等洗漱用具，开始并不觉得有多沉，可是路走长了就越来越觉得沉了。再看看父亲背着铺盖卷及一包衣服，也已经是汗流浃背了。天昊说：“爹，天太热了，咱们歇会儿吧”！

　　本来就是大热的天，再背着那么多东西，金宝也确实觉得有点又热又累。于是就说：“好！那就歇会儿吧”。

　　他们想找个树荫乘乘凉，可是看了半天，附近也没颗树，只得在路边坐了下来，宋金宝坐在天昊的对面，拿下头上的草帽当扇子，一边扇着凉一边说：

　　“昊啊，你这次能考上县里的重点中学，多亏了你张叔叔啊”！

　　“是的，要不是张叔叔那样细心地辅导，我很难考上重点”。

　　“以后别忘了人家”。

　　“嗯，不会忘得”。

　　快到傍午的时候，天昊和他的父亲才到了学校。他们来到学校新生报到处，一位老师引着天昊报上名，然后又带领去了学生宿舍，把被褥和其他生活用具放下，并告诉他食堂在什么地方，以后怎么吃饭。

　　一切事情办完了以后，已到中午时刻了，父亲宋金宝就要回家去。天昊着急地说：“爹，那怎么行，已经晌午了，天又这么热，你饿着肚子走哪儿行啊”。天昊指了指南边的房墙根下说：“你先去那边凉快凉快，我去食堂给你买个干粮（窝头）吃了再走”。金宝说：“我吃了，你这个月的口粮就不够了”。“我少吃点也行，你不吃点东西走那么远的路哪行啊”。说完，天昊不等父亲再说什么就转身去了食堂。

　　金宝吃了儿子天昊买来的窝头，喝完了端来的水，然后嘱咐了儿子几句照顾好自己，就匆匆回家了。

　　第二天，正式开学的时候到了，同学们按照自己所分的班次走进教室。当天昊在不经意间一回头，一个女孩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女孩穿着洁白的半截袖上衣，下面是崭新的学生蓝裙子，头上梳着两个小麻刷辫，瓜子型的脸蛋，弯而细长的眉毛，水灵灵的一双大眼睛双眼皮，一对眼珠黑白分明，她面容洁净白皙，就连裸露的胳膊和半截小腿，都是那样的雪白如玉。她半低着头默默地向教室里走着，看上去是那样的文静而优雅。

　　他仔细端详了一下，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女孩儿似的，但又叫不出名字来。

　　可巧女孩儿的座位就在他的前排，大家都坐好后，老师开始点名了，当点到“张小兰”这个名字时，前排女孩儿立即站起来：“到！”一声清脆而嘹亮的声音传到天昊的耳朵里。

　　“噢，想起来了”。一个手捧着各种野花在树林里欢蹦乱跳的小女孩儿，在天昊的脑子里旋转……

　　“宋天昊，宋天昊，宋……”当第三次点到他的名字时，他才从乱想中缓过神来，于是，他急促而不知所措地答应：“哎，哎——哎！”这连声地“哎”，惹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安静，安静！注意秩序”。点名老师的提醒，使大家都慢慢停止了笑声，天昊脸红红地低下了头。

　　课间活动的时间到了，天昊跟随大家走出了教室，他猛一抬头，看见那个张小兰女孩儿独自站在教室外的墙角边。为了弄清情况，他鼓起勇气慢慢地靠近女孩，轻声地问：“张小兰同学，几年前有一个小妹妹跟着张叔叔去过我家，那是你吗？”女孩儿闪着两只像秋水一样的大眼睛，看了看天昊说：“你是什么村的？”

　　“我是老桥公社高家屯大队的”。

　　女孩有点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

　　“我爸爸现在就在老桥公社高家屯”。

　　“就是张择儒叔叔吧？”天昊急促地问。

　　“你认识”？

　　“张叔叔原来住在我爷爷家，现在就住在我家房后边的屋子里，我在家时每天都去张叔叔那里”。

　　“是吗”？

　　“是的，张叔叔可好了，天天给我补习功课，还经常给我讲故事”。

　　“那么，那一年我跟着爸爸去看一位爷爷，他家的那位小哥哥就是你了”？

　　“是啊！咱们还在树林里一起采野花玩儿呢”。

　　“这么多年了，我一时都认不出来了”。

　　“我也是仔细想才想起来的”。

　　“有时间到我家玩儿，我家就住在学校里”。

　　“好的”。

　　嘟，嘟！响起了哨声，上课的时间到了，他们都回到教室自己的座位上。天昊看看前面的小兰心里思忖，怪不得我一看就觉得面熟呢，原来是张叔叔的女儿，太巧了。

　　放学后，小兰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急着对妈妈说：

　　“妈妈，您还记得那年咱们去爸爸下乡的那个村里看一位老爷爷吗？他家的那位小哥哥也来我们学校上学了，就和我分在一个班里，还是前后座呢”。

　　“是吗，那太好了”。妈妈也挺高兴。然后，小兰低下头轻声说：

　　“我爸爸就住在他家房后的屋子里”。

　　“噢，听你爸爸说那家人很不错，他在那里受到人家不少的照顾，有时间你约那个男孩来家里玩儿”。

　　学校建校八周年了，初建校那几年，只招收两班学生，后来每年开始招收四个班。班名按每年递增数量的累计数作为班名，所以天昊和小兰所在的这个班，被命名为二十六班。

　　班主任李秋芝是位女性，她中等以上的身材，面容消瘦，留短发。虽然平时看她和颜悦色，但是在教学和对学生地管理上非常严厉。她对班里的各项工作都很认真，在教师中受到一致好评。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开学一个多月了，初一新生已步入了正轨。学校里老师们的课程安排已基本就绪，各班的班主任都负起了自己的职责，班里新生选举了自己的班长和小组长。

　　关于学校学生会的组织，要重新调整，因为学生会干部有许多是高年级的学生，现在已经毕业离校了，有很多空缺需要补充。

　　于是，校务办要求各班主任老师，在所在的班里包括新入学的初一班新生中进行挑选，如发现有特长和表现突出的人才可以推荐上来，让大家讨论决定。

　　二十六班班主任李秋芝，观察到宋天昊这个学生很好，诚实可靠活泼开朗，他爱唱歌有时还吹吹笛子。李秋芝老师不但推荐他当了本班的班长，根据他对音乐的爱好，又推荐他当学生会的文艺委员。

　　宋天昊确实很喜欢音乐，几年前，他就让在北京服兵役的叔叔给他买了一把口琴，后来又买了一支笛子，只要有时间他就拿出来吹吹。因为没有音乐老师指点，吹的不够标准，但是，时间长了他也摸索出了一些门道。

　　李老师把天昊叫到办公室说明了推荐他当文艺委员的事，天昊很喜欢这个角色。于是，就满口答应下来。老师又说：“还要有一位文学方面比较突出，能收集和编写诗歌文章之类的同学作为宣传委员，你发现咱们班谁能担任？”天昊低头想了想说：“那个叫张小兰的同学可以，从入学这段时间看，每周一篇的作文数她写得最好，文学老师每次都夸她。”老师高兴地说：

　　“哦！就是那个长得挺好看的小女孩儿张小兰”？

　　“对呀”！

　　“那好”。

　　经过老师的认真谈话，小兰终于腼腆地答应担任学生会宣传委员的推荐。

　　可是，在有关老师及学生会原班成员，对被推荐人员的讨论时出现了问题。学校那位叫杨辉的副校长参加了讨论，他说：“学生会，是一个在全校广大学生中组织，引导学生，捍卫学习先进的无产阶级革命思想，拥护社会主义的一个重要组织。听说这个张小兰是咱们学校欧阳兰老师的女儿，那就是右派分子张择儒的女儿，这种出身的学生怎么能担任我们学生会的宣传干部呢”！

　　此言一出，大家都面面相觑不再发言，稍微沉默了一会，有人就说：“既然这样，另推荐一个人就是了”。

　　毕竟经过反右运动，教育战线对政治话题都比较敏感，所以也没有人再说什么，李秋芝老师也觉得非常尴尬。

　　张小兰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情况，她非常痛苦地回到家里，饭也不吃只是哭。

　　欧阳兰非常的不理解，作为一个还未进入社会的小孩子，怎么会受到这样地对待呢，自从女儿懂事以来就在家听父母的话，在学校听老师的话，从上小学时候学习成绩就总是名列前茅，思想要求进步，积极参加集体劳动，哪一点跟不上其他同学呢？欧阳兰实在不明白。

　　作为妈妈，欧阳兰看着女儿那悲伤的样子，既难过又无奈。她只有轻轻地劝说女儿：“孩子，难道妈妈心里就不难过吗，这种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我们只能默默的承受。不就是一个学生会委员吗，咱们不当就是了”。

　　“妈，您以为我是为当不上那个什么委员而痛苦吗，我所难过的是，大人的事为什么让我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来承担呢”。

　　妈妈流着悲伤地眼泪说：“这种政治上的事我也说不清啊”！

　　沉默了一会儿，小兰颇为委屈地问妈妈：“妈，咱们原来不是生活在大城市里吗，怎么会来到了这么个鬼地方”？

　　“唉！”欧阳兰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