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含而未发

天傍亮,孟宪启在零星的鸡叫声中醒来。
朦胧中,他感觉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米安多躺得很近,侧身对着孟宪启,一脸笑意,醉意全无,一头灰白的短发扎刺着,像青春期的大男孩。一切如常时,一切如常;一切如花时,一切如花;一切如麻时,一切如麻。
一切如花,一切如麻,一切寻常不过。年过去了,罗大可没来,孟宪启与米安多睡在一铺炕上,世界太平。
“我做梦了。”
……夜里,走了好远的路,不见尽头,很是辛苦。米安多提着一兜脏衣服,要找何茹来洗。何茹辞职了,离开出版社,开着一间洗衣房,就开在她婆家的老宅,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米安多坐了大半天的长途汽车才赶到那里。眼前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古旧村落,道路弯弯曲曲,彼此交叉,没有路牌。米安多停下脚步,想找人问路。周遭静默,没有人影。米安多静静等待着,提耳收听各方声响。一个中年男人与一条黑狗从莫名的地方出来,黑狗奔过来。米安多下意识把手里的一兜衣物挡在自己与狗之间。黑狗敏感,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停下来,转回男人身边。米安多打听何茹的洗衣房,男人指了个方向,说那个地方热闹,大小商贩聚集。米安多就往那个方向去,走进一条逼仄的胡同,听见了流水的声音,然后是何茹的声音,紧接着看见了一个大院落,没有门的大院落。院子里,何茹系着围裙,张罗着,洗衣房热气腾腾,气派不小。米安多从兜里拿出要洗的衣服交给何茹。何茹算了钱。米安多掏出一些钱票递过去,待何茹收下后,才说:“我好像多给许多。”
何茹说:“钱给多给少都不找,这是我们的规矩。”
米安多说了声好吧,就安静地站立一边,看着何茹把脏衣服放在一个大盆里搓洗。米安多说:“你该保护你的指甲,眼看着颜色都掉了,岂不白做?”
何茹说:“活太多,顾不得那许多。”
米安多说:“虽然你现在挣的钱比过去多好多,可总觉得你现在太忙太艰辛,而且挣的钱也没时间花,是也不是?”
何茹说:“快乐比啥都重要。”
米安多点头,言说自己明白了……
米安多跟孟宪启讲述自己的梦,没说自己最后明白了什么。她胃部有些难受,知是昨夜酒喝多了。
“奇怪,我做梦时总觉得很真实,只有醒来后,才会意识到不对劲儿。”
“都一样。我也是,只是我不像你记得那么清晰。”孟宪启说着,为昨夜平稳度过而庆幸。
“但凡能记起的,我都记在自传里了。”
“好呀!待你写得了给我欣赏欣赏。”
“那是一定。只是,我很奇怪,总是不记得梦的开头,突然就置身其中了。”
“本以为梦境该基于视觉,但其实更重要的是去感觉。”
“《盗梦空间》140也这样说。”
“没错。”
“一流电影。”
“我是看了两遍,又加上你的解释,才明白了一些。”
“我感觉自己做了三层梦。”
“梦里有梦。”
“嗯!”
“讲给我听。”
“也是昨夜,我赶着一驾马车在柏油路上行走。马车由四匹马拉着,蹄声嘚嘚,气氛很复古,感觉很自在,真正实现了马路走马车的理想。感觉我鹤立鸡群一般,无数机动车在我的马车两旁穿梭行走,我高高在上,一度觉得自己太过高调,不好意思,就下了马车,换骑一匹高头大马,依然走在马路上,走在沈州市北五马路上,由东向西而行,途径十几年前红火一时的华夏民俗村酒店,店家的烤羊排和发菜很味美。我仿佛悠闲,又走过西安街,走进一座四合院,下了马,喊人把马牵走,嘱咐喂些草料给它……”
“好梦。马到成功的意思。”
“真的假的?”
“回头你问问沛白。”
“感觉你也挺神的。对了,你睡觉跟平常不一样。”
“哦!我睡觉时什么样?”
“睡觉时像孩子,平时像爸爸。”
“是吗?”
“你睡觉时没有声响,特别安静。”
“你睡觉有呼噜。”
“很大声吗?”
“不大。能忍受。”
“突然不是一个人睡觉,是不是不习惯。”
“还好。”
“第一次……跟女人一起睡觉吗?”
“我这算吗?”孟宪启笑笑。
“当然不算。”米安多也笑了,她听出来孟宪启话里的话。
“是,第一次。”
“不习惯吧?”
“还好。”
“什么叫还好?”
“睡得平静。”
“说明我没有魅力,或者,你没把我当女人。”
“不是,你可以理解为我没有男人气质。”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你习惯了吗?”孟宪启突然问。
“习惯什么?”米安多一时未解。
“跟乡下人一起睡觉?”
“我这算吗?”米安多故意反问。
两人又笑了一下。
“不算,”米安多自问自答,“但我是第一次跟乡下男人睡觉。之前,我丈夫除外,我还跟另外四个男人一起睡过。”米安多停顿下来。清晨的房间有些冷,她把昨夜踢开的棉被拉过肩头。孟宪启专注的眼神充满期待。米安多接着说:
“我跟我丈夫的关系比《蓝色情人节》141里的夫妻还糟糕,角色呢,刚好反过来,他没心没肺,我却越来越往回缩。我们之间不是一般的没有感觉,也不仅仅是被岁月漂白了什么的,我们从一开始就糊涂着。我们什么都不对茬儿,方方面面。”
“哦!”
“四个人中,一个是你。”
“嗯!我不否认,我们睡过的。”两人一起笑。“我的灵魂承认,我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孟宪启笑着补充。
“其他三人,有个是外地同行,一个是大学同学,另一个是单位同事的丈夫。”
“他们,都还好吗?”
米安多知道,孟宪启问的应该是:你现在还和他们好着吗?于是回答说:
“都好。都结束了。”
“嗯!昨夜之前,都是跟城里男人一起睡。”
“城里男人?倒也没挨个睡到。”米安多忍不住笑了,“都说海洋是个生机盎然的地方,现在好多国内外电视台都在学习英国BBC电视台,争相拍摄海底世界的纪录片。可是我看书知道,目前只有1%的海底被人类探访过。”
“嗯!这个类比很说明问题。我懂。”孟宪启笑得开心。
两人脸对脸聊着,天色明亮许多,谁都没有起来的意思。米安多发现躺着的孟宪启比白天在地上行走的孟宪启温和而轻松,人也幽默。这一刻她意识到,自己从未怀疑也从未阻止过与孟宪启在一起时的快乐与温暖,一切都自然而然,行云流水般。而每当自己与罗大可身处一室时,就会有另外一种感觉快速升腾,一种原始的透不过气的感觉,她从一开始就极力阻止着,当然,她失败了。
“另一层意思是,你比海洋更深不见底。我了解到的你可能不足1%。”
“我没那么复杂。谁想要了解我,在二杏家的杂货店待上半天就可以了。”
两人大笑。
孟宪启是习惯了孤独的,几十年以静默为沃土,安于在寂寞中沉淀自己,这番与众不同的独处培育了他卓尔不群的气质。此时此刻面对超凡脱俗的米安多,他需要拿出祖传所有力气,在不舍与抗拒中维持稍纵即逝的欢愉。
孟宪启单臂支起头,端详着米安多。
“想过没有,你此生最大理想是什么?”
“老了以后,有一间小屋……厌恶的人无一在侧,喜欢的人触手可及。你呢?”
“看书,喝酒,看电影,听七星山、桃花坡刮来的风声,身边有你跟罗馆长。”
米安多闻听此话,长叹一声,翻身平躺过去,满腹心事翻涌,眼中盈泪。如今相见,只因相欠,是这样吗?除夕夜罗大可该来不来,难道相欠已平,就此两不相扰了吗?
“据说,五十岁的时候,应该明白一生中其实干不了几样事情,而且所干的事情无非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孟宪启幽幽地说,他知道米安多在想什么。
“同意。”
孟宪启感觉屋内气氛有变,突然生出无力感,稍稍调整下呼吸,问道:
“哪天回沈州?”
“十六。”
“还回来吗?”
米安多转身过来,看见孟宪启一只手枕在腮边,伸手握住那手腕,双眼凝视孟宪启,目光水样深沉。该如何定义眼前这个男人呢?他像一座孤岛,在这营养成分稀少的僻壤,用自己特有的能量,影响甚至支撑着周遭的生命系统。米安多相信,即使将来他化而为泥,也会守候这方土地,以及土地上存活的各色生命。
“会的,”她眼睛湿润,想到自己这几个月的经历,想到即将回身面对的学校和将要与之彻底分手的李松柏,又想到罗大可,第一次清晰而完整地领悟到,桃花吐与眼前这个神一样的男人都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的。至此,她不再把生命中的敌人当成诅咒而自怨自艾。她的心开阔了,神经柔软了,虽然依然易感易痛,不过这感与痛概与以往不同,有一种感激与美好在里面,即使有失望,却再不孤独寒冷了,“桃花吐是我的麦加!我想我随时会回来,至少寒暑假我会回到这里,也没准儿我一回去就思念成魔,立即回来也未可知。”
“桃花吐欢迎你随时回来。”
“你会去沈州看我吗?”
“不会。我腿脚走不了那么远。我只能到县里。”
“但你会想我对吗?”
“对!”
米安多凑近过去,把脸贴到孟宪启的脸上,手臂环住他,眼泪流了出来。孟宪启犹豫片刻,随即抱住米安多,轻轻说:“不要难过!”
米安多在孟宪启的怀里抽泣起来。
孟宪启说:
“十七走好吗?十六,我为你践行。”
就这样,米安多与孟宪启之间荡漾的一触即发的爱情,始终含而未发。
——第四部完——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二十六节
注释:
140、《盗梦空间》—2010年美国电影,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主演: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玛丽昂.歌迪亚,
141、《蓝色情人节》—2010年美国电影,导演:德里克.斯安弗朗斯,主演:瑞恩.高斯林、米歇尔.威廉姆斯
【编者按】孟宪启之于米安多,无疑是可亲的,温暖的,快乐的,平实的,安静的,安全的,可敬的,可爱的,深奥的,更可以托付依赖。童年所缺失的一切,都可在孟宪启身上找回来,她在他面前完全做回自己,可以畅所欲言,可以恣意开心,可以靠在他怀里抽泣。米安多之于孟宪启,虽然她融化了他封冻三十多年的爱情之河,但他知她懂她,故最深的爱恰是含而不发,恰是对她的宽厚与救赎。米安多何其幸运。编辑:天海蓝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