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大可的天地自此清空。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自己看见了天堂的模样，空气清香，霞光万道，而眼下，他确信自己被重重踢落在荒凉的桃花坡，乱石一片，筋骨尽伤。

四周暗黑，他没看见另一侧杂木荒草丛中的蒋冬晨，也再没听见满天满地的爆竹声，一切全无了。他头重脚轻地跟在孟宪启与米安多两人身后，下意识地跟着他们，跟着他们走向学校，看见他们在校门口停了停，然后走回村里，去了孟宪启家。

罗大可一路跟随，脚步趔趄，双眼迷蒙，没听见孟宪启与米安多的对话。

孟宪启想送米安多回宿舍，米安多不肯，迷迷糊糊说要去等罗馆长来，坐炕上等，三个人要一起过年云云，一起喝酒聊天。米安多说她有一句话要问罗馆长，这话很重要，不能跨年。

孟宪启知道她的心思，只好扶她回了自家。

米安多被扶进西屋，坐到炕沿上。她想努力坐直，挺直脊梁，但有些力不从心。她感觉风很大，吹得人不停摇摆，随即，她歪倒在炕沿上。

她睡着了。

没等米安多与孟宪启进屋，罗大可已经气急败坏走回学校。他神志不清，上车后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摸出钥匙，启动汽车，把车里倒外斜地开了出来。书屋里的灯光依然亮着，罗大可没心情关注谁在里面。他沮丧至极。

那是什么？两人一同滑冰，边滑冰边调情，然后激情燃烧，控制不住的激情自然需要进一步表达，需要一个更为合适的场所发泄，于是相拥回家，回到炕上……

不知道几点了。村里有人燃放鞭炮，阵势不小。车到桃花桥时，罗大可心有不甘，扭动方向盘，重又把车开回村里，径直开到孟宪启家门前。他想好了一些话，今天必须面对面问出来，一一提问，问个明白，或者，踹开门后什么也不问，单看那两人说什么，不，是看那两人做什么。他不是别人，他是罗大可，他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这样瞻前顾后过？他罗大可什么时候顾及过什么？没错，他要当着孟宪启的面向米安多发起攻势，把一切说明，把一切疙瘩解开，他要与米安多面对面，他要让米安多面对面二选一。孟宪启也不用躲闪，不用隐晦，不用避讳，大家有一说一，公平公正地把事情摊开。没什么，这是感情问题，没有是与非。

可是，当罗大可雄心赳赳把车开到孟宪启家门口时，硬是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也最不敢看到的，孟宪启家西屋卧室窗口黑洞洞的，不，是整个三间房的窗口都黑洞洞的。天啊！这一对男女真真心急啊！大过年的居然早早关灯上炕了。不吃饺子了？这是怎样的人间惨剧？这是怎样的伤害？这是什么世道？

你们的灵魂要为你们的言行负责。

至此，友尽！

罗大可铁青着脸，冰冻着心，人没下车，一脚油把车开回县里。他要疯了，满脑子都是米安多与孟宪启在炕上云雨的情景，一度眼湿，视线模糊，无视天空中越来越密集的烟花。若不是年三十人们都守在家里，路上人少，若不是警察也居家过年，无人执勤，他要么出车祸，要么被刑拘。事实如山，自己心爱的女人如今跟别人在一起了。她爱上了自己最好的朋友……这是怎样的心痛！这是怎样的荒唐啊！

也许自己应该离开，应该远走……塔克拉玛干与罗布泊都在等着自己，自己不适合东部，不适合人群。自己天生适合荒无人烟之地，那里是自己的目的地和墓地。他需要封存往事，封存心跳，封存呼吸，封存所有。

罗大可一路胡想，惟独不想如果没有米安多，他的生命能延续多久，能不能如期走到塔克拉玛干与罗布泊。

祖传不懂冷静为何物的罗大可，没有一丝耐心停车熄火，没能坚持如他最初设想的那样进屋与米安多、孟宪启理论，因而不晓得孟宪启根本没有关院门，甚至，他人都没在屋里。

此前，孟宪启把熟睡的米安多挪至炕梢。他知道城里人的耐热力有限。

米安多沉睡在酒酿梦乡，一切不知。她四仰着，轻鼾匀称，眉头微微皱起，想要说点什么的样子。孟宪启静静端详着她，相信这如此美丽如此安静的女人是上天赐予的祥瑞，她让自己的生命丰满起来，让自己在生命之末过上了这等美好生活。他心满意足，轻松自在，随即关上灯，虚掩门，踏着夜色，踩着年三十的爆竹声声，去了姐姐家。快午夜了，一家人该吃团圆饺子了。

在房门的把手上，他给罗大可留了字条，说明自己的去处。

爆竹声此起彼伏。浓郁的硫磺味与年味合谋，从门窗缝隙挤进。室内温馨，一男一女心头暖意葱茏。季小麦与赵平并肩坐在长条桌前，观看电影《苏菲的选择》138，时不时说句话，时不时吃点什么。几个盘子摆在桌上，是赵平离开孟宪启家时拿来的，榛子、松籽、瓜子和花生。

季小麦换着样吃，细细咀嚼。

赵平细细端详季小麦的吃相，心头各种欢喜。

电影选得不算太顺利，赵平颇费一番功夫。本来他心里有五六部备选，都是跟着米安多一起看过的，自己悄悄打了满分的，临了都觉不妥，便重新筛选。季小麦看出他的纠结，问他是不是犯难。

“有点儿。今天年三十，有些禁忌。”

“不要有。就是年四十也不要有。你随便选，选你觉得好看的。”

困于选择纠结症的赵平突然想到一部电影：

“有部《苏菲的选择》，我觉得好看。”

“我好像在微信里看过评论它的帖子。”

“一部老片。”

“有多老？”

“电影公映时，我们都没出生呢。”

“古代？”

“嗯！”

“哦！1982年的老片……哦梅丽尔.斯特瑞普……我喜欢她。”

电影播映时，季小麦时断时续地跟赵平交流，一张小圆脸儿专注而富于变化。

赵平喜欢这张小脸儿的风云变幻，一会儿开心，一会儿羞涩，一会儿严肃，一会儿沉思。这张内容丰富的小脸儿已然装满他寂寞空落的心房。

影片一开始，年轻作家被顶棚有节奏的响动惊到时，两人略有尴尬。季小麦顾左右而言他，问: “米老师是作家吧？”

赵平同时获得一份轻松，忙说：“是。她一直在写东西。”

“你看过吗？”

“没有。她没给我看过。我猜作家都喜欢悄悄写，完成之前不给外人看。”

当电影情节推进，出现男女主人公彼此送菜、还碗，季小麦禁不住一笑，说:“一般来说，有借有还，就往来了。该有故事了。”

赵平寻思着什么时候跟季小麦借点什么。

此后，两人再无交谈。他们被影片情节深深吸引，从女主人公苏菲与男主人公内森的疯狂性爱之举，到内森举止反常的惊人表达；从年轻作家斯丁格夹在情侣间的别扭、尴尬以及从简单的欢乐到单纯的爱慕，到苏菲身世背景的层层剥离，直到最后情侣相拥而亡。剧情推进猛悍，把两个年轻人的肢体都僵成雕塑，他们的心随着剧情起伏跌宕，久久不能平静。半晌，季小麦长出一口气，说：

“这是苏菲唯一的选择，她没有别的出路。”

“其实她离开奥斯维辛，就生无可恋了。”

“你说她到底爱不爱斯丁格？”

“对她而言，都不重要，她一心赎罪。”

“对女儿，对犹太人赎罪。”

“也对自己赎罪。只要她活着，身心就携带着罪恶感。”

“只有死才能解脱。”

“不死无以为生。”

两个人说着话，一时忘了吃，忘了年。

“人生无处不选择。”

“所谓活着，就是一个接一个不得不的选择，而所有选择都是为了活下去。”

“死是最终的选择，也是最了不起的选择。”

“最正确的选择。”

这是赵平第二次看这电影，两次他意识到，这电影是拍给自己的。命是天给的，路却是自己选的。一直以来，一切于他都不重要，天下大事，唯有赎罪。此时，季小麦笑迹全无，瞬间长大，苏菲义无反顾的选择推进甚至坚定了她的选择，身后再无备选。

多日以后，两人先后意识到，不仅是那电影，更重要的是，他们清亮且专注的目光，他们身上放射的光芒异彩激活了彼此，坚定了他们心底的选择。

临近午夜，季小麦邀赵平一起去家里吃饺子。赵平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季广发对赵平的到来颇感意外，看见这个全村人当傻子或哑巴一般对待的流浪汉直挺挺站在女儿身边，心里十分别扭，不过想到赵平多次来家里帮忙干活却从未给过人家钱，也不好说啥，阴黑着一张老脸。好在赵平此时除了季小麦，天地间再看不见任何，任谁的脸色也削减不了他的好心情，就那么不管不顾地坐到炕沿上，等待吃饭。

季小麦盯盯看着赵平，一双弯俏的眼睛停在赵平的脖子上。天！好长的脖子，足有三个秋白桃叠在一起那么长，结实，健硕，从未见过。是遗传，天赐，还是干粗活练就？

季小麦的妈妈端上几盘饺子，韭菜馅，招呼大家上桌吃。赵平不客气，一口气吃光一盘。季小麦重又拿过一盘饺子放到赵平面前，赵平立即伸筷去夹。季广发注意到眼前一切，越看越不舒服，回想几天来姑娘在家呆的时间有限，不是去乡里大集，就是去双鹤市，无论去哪里似乎都有赵平跟着。这不成，这怎么可以？他吃不下去，饺子进嘴不知其味，干脆放下筷子离开。

如果季广发知道赵平心里所想所愿，估计他死也不会离开，或者说，他宁可自己去坐牢，也要让赵平去死。

自从见到季小麦，赵平就像《西西里的美丽传说》139的西西里男孩阿莫鲁索.雷纳多一样不顾一切地锁定玛莲娜.斯科迪，全心全意向往之，但凡有可能，目光直线追逐，房屋、树木、人群统统遮挡不住，全世界只有她。而季小麦也确如玛莲娜.斯科迪一样，在桃花吐受到众人瞩目，走到哪里都是焦点，不打折扣地牵动所有人眼神。她不是西西里性感女郎，却是全乡第一名研究生，双鹤市农大高材生，双鹤市政府公务员，将来的市府要员也未可知。人们争相目送，从院落里，从窗口，从街头巷尾，无论她在哪里，迎面而来的都是热情问候，背后也都是一片啧啧赞叹。赵平没有阿莫鲁索.雷纳多面对其他男人看见玛莲娜.斯科迪后抛洒亵渎眼神时的无奈和愤慨，也不会因为村民的关注仰羡宠爱而兴致大增直至得意自豪，他看不见别人，他的眼里只有她。

赵平眼里的季小麦不走模特步。她迎着冬日暖阳，轻巧而迅捷地走在乡间土路上，蹦蹦跳跳，蝴蝶一般飞舞，凤凰一般携光带色。赵平从遇到季小麦的第一天起就开启了自我安慰。与阿莫鲁索.雷纳多一样，他躺在自己冰凉而狭窄的床上抚弄自己，浮想联翩，沉浸而陶醉，恨不得把可怜的床铺掀翻。所幸他住平房，没有家长在楼下听闻他的折腾而叹息不已，当然他也没有影片里那样了不起的父亲，知道自己儿子的丁丁已然成熟，需要办理业务，毅然带着儿子前往妓院解决憋闷。

他已经没有家人，没有一切，只有自己的一双大手。

我有双手我怕谁？

他躺在窄小的床上，从早到晚抚弄自己。在他无尽无休的幻想中，各种场景交换更迭，他与季小麦在桃花坡的树丛里做爱，在陷马沟的冰层上做爱，在桃花桥上目中无人地做爱，在书屋的火炉旁做爱，在西大甸的水面上做爱，随时随地，没完没了。他幻想桃花吐丝锦般的风水不久后会把自己与季小麦编织到一处，交织为一体，拆不开，扯不散。《西西里的美丽传说》这部视角奇巧的二战电影完全成了赵平的深度意淫写真。与西西里男孩一样，赵平不仅意淫，也行动。

他黏上了季小麦，与她如影相随。

就这样，赵平坐在季小麦家炕沿上貌似平静地吃着饺子，心里七上八下，全没在意季广发已经离开，只觉满屋充溢着七星山刮下来的春的气息，还有桃花坡上青草的味道，耳畔有大地解冻的嘎嘎声响。

季小麦看着赵平鼓足马力吃着饺子，心想这个在废学校南趟房独居的哥们一定一百年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了。窗外天寒地冻，她心里的惊蛰季提前到来。她的好奇如冬眠了一个冬天的虫虫，神经悸动，躯体舒展，爬出地表，张望天际。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二十四节

注释：

138、《苏菲的选择》—1982年美、英电影，导演：艾伦.帕库拉，主演：凯文.克莱恩、梅丽尔.斯特里普

139、《西西里的美丽传说》—2000年美国、意大利电影，导演：朱佩塞.托纳多雷，主演：莫妮卡.贝鲁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