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米安多第二次走过窄窄的陷马沟二桥，走进李家盖。第一次正值深秋，桃花坡、七星山一片昏黄惨绿。她初来乍到，跟着程丽一行过桥参加婚礼，客人身份，看什么都新鲜。这一次俨然不同，她是桃花吐人了，人尽皆知的米老师，当然也是大家共同的话题。幸有孟宪启关照，住进桃花吐旧学校，没人收房租，每天书写文字，兼而给幼儿园的孩子讲故事，其余时间看书看电影，倒也安静。村里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始终没停止猜疑：一个神秘的不知来路的城里女人，每天晚间说不准跟赵平一起睡，还是跟孟宪启一起，实在说不准。去年秋天，米安多与孟宪启彼此尚陌生，交流不多，两人都是怀揣好奇，悄悄打量对方。如今不同，两人已是知交。孟宪启欣赏米安多恬静如兰，米安多敬服孟宪启听风断事。

她用文字记录自己的感慨：

“孟宪启将自己的秩序、意识贯彻到他衣着的整洁、家居的陈列以及各种不因天气变化而变化的习惯中，还有一顿一顿走路的声音，还有一丝不苟的泡茶程序，水壶总要先冲下壶嘴，然后灌水，水不能太满，以防沸腾后溢出来。生命是感知的过程，也是展示的过程，更是融合的过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两人一路走着，虽然话少，但彼此心心相依。雪花轻柔地飘着，孟宪启与米安多一起穿过雪中孤独尽显的桃花吐村，走过寂寥的小石桥，俨然一幅移动的风景画。

雪花欢腾了。

“孟校长！你当真觉得国家将来主要还是发展城市，人们大都还是往城里走吗？”

“当真的。”

“那，如此守着桃花吐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你一直鼓励学生们在桃花坡种树又有什么意义？”

“每个人的需要不一样。每个人不同时期的需要也不一样。城市也好，乡村也罢，都是越开发空间越狭小，所以要格外珍存那些美好的东西，或者说，要格外珍存眼前的所有。天生一切都有用。”

“我觉得你应该去大学讲学。”

“城市门槛已经够高，大学的门槛更高。我腿脚有毛病，迈不进去。”

说者认真。

听者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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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两人走进李家盖，一路奔村东。一大片耀眼的厂房，那是康谷县的骄傲，是省市闻名的安邦星业集团所在地，大杏工作的地方。一番验明正身后，两人进了厂区。

大杏个头比二杏略高些，圆圆的脸蛋，比周围人都白些。

“大杏！你妈说你在给二杏找工作。”大杏一走出工作间，孟宪启就迎上前去，开门见山。

“没有啊！”大杏表情疑惑，明显不知情。

“知道二杏打算辍学吗？”

“啊？不会吧！”

“看样子你是不知道。你爸呢，估计也不知道吧？”

“肯定不知道。我爸不会答应的。”

“你妈说你在给二杏找工作，还说机会难得。”

“我妈那个人，听人说话就喜欢拣喜欢的听。我只是说过我们公司在搞人员调配，加大销售队伍，可能会有空下来的岗位。我妈就以为怎么着了。我还说了公司号召大家提高文化知识水平呢，她怎么不记得这个！”

“不说那些了。我了解你妈。咱们就说重要的，二杏不能辍学，她一定要把高中读完，然后才能自选，该干嘛干嘛。现在不是自选的时候。”

“我知道，今天回家我跟我妈谈谈。”

“二杏总逃学你知道吗？”

“啊？真的？我天天走得早。我妈也不跟我说。你说我妈是不是老糊涂了？”

“你妈不糊涂，也不老。就是太自以为是。”

“我想想办法，最起码，我不会让二杏来上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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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安多与孟宪启去李家盖的时候，旧学校出了状况。

事后回忆起来，程丽说自己当时似乎听到一声奇怪的响声，也可能是两声，但孩子们闹成一团，她没太在意。

米安多与赵平的窗玻璃在瑞雪飘飘的时候被砸了，当时赵平在七星乡大集初遇季小麦。后来大家陆续回来，先后赶到现场，一起猜来猜去，都感觉蒋冬晨的面大。他回村之前从未发生过这种事情，而且要砸南趟房的玻璃，必须翻过南墙进到窗外的小树林才行，如果不是故意，这么个雪天，谁会做这事儿？如果不是极度仇恨，谁又会故意连砸两间？不过毕竟是猜测，没有人证物证。

米安多说算了，今天将就吧，先找来纸板纸壳把窗户钉上，明天再量好尺寸，去乡里玻璃店买玻璃安上就是。程丽让米安多当晚住她家，说了三遍，米安多不愿惹那凤楼心烦，坚持不去。

幼儿园的窗玻璃虽然安然无恙，但程丽心气不爽，恨不得寻块玻璃让自己砸砸出出气。小星星有了呀呀学语的意思，整天哼哼哈哈不闲着。程丽唯恐孩子学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妈妈，又不忍让她叫自己姨，所以安着心不教孩子说话。但是月份到了，孩子开口只在朝夕。与此同时，那凤楼的攻势也开始猛烈，春节将至，她在等武娟回来，不用说，武娟一脚踏进七星乡的土地，那凤楼就会饿虎扑食，撕她个零件碎一地。幸好武娟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程丽早与她约好，自己这头事情不妥帖，武娟就不能回来。也就是说，那凤楼注定找不到她。程丽清楚，所有问题的关键点在自己，关键看自己什么时候走出那一步。她希望有个好的时间点，一个最佳契机，让她向赵平倾吐心声，把心里话大声说出来，然后把小星星的事情公布出来。是的，她要第一个告诉赵平。

程丽心酸。没有所谓好的时间点，没有所谓最佳契机，一切的一切要看自己的胆量，要看自己的力气，爱的力气。解药，永远在自己衣兜里。可是眼下，她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无比渴望，又无比惶恐。

有了小星星，程丽的性格远不如从前磊落，做什么都瞻前顾后，胆怯着，自卑着，犹豫着，她不再是挺拔的程丽，不再是阳光下的小白杨。她太怕赵平拒绝自己，太怕赵平因为小星星而拒绝自己，太怕赵平因为自己的唐突而与自己情断义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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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凤楼看出了程丽日甚一日的焦虑，她不知是因为赵平，还以为是为了小星星。她找到蒋冬晨，说了事情原委，希望蒋冬晨能帮助自己，找到武娟，解救程丽。

“为什么不报警啊？”蒋冬晨漫不经心地问。

“程丽不让啊！”与以往一样，那凤楼说着话，习惯性用胳膊肘撞击着蒋冬晨，“我们家程丽傻透了。她不让我报警，说我一旦报警，她就跟我断绝母女关系。你知道的，程丽又拧又傻，干得出来的。你说气人不！还有，她就跟我能耐，我的话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天天跟那个姓米的黏在一起，一口一个米老师。那能学出什么好？一个老娘们，跑到咱这里，还住下不走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客观地说，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最好把她们赶出去，把她们赶回城里，程丽也许就有救了，顺便也让城里人知道知道，咱们乡下人不是好惹的。”

这话蒋冬晨爱听，句句说到他心里了。

孟宪启与米安多收获了大杏的同谋，走过陷马沟二桥，走回桃花吐，两人半路分手。孟宪启回家准备年货。刚才路上，他夯实了米安多要留此过春节的信息，算上赵平，今年的春节是真正意义的添人进口。他不能带着俩人去县里姐姐家过年，只能原地备料。

直觉告诉孟宪启，三十晚上，罗大可会来。

“呵呵呵！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今年，这里要热闹了。”

孟宪启满心欢喜，开始查看做菜用的各种佐料。门响，程丽进院。

“孟校长！米老师和赵平房间的窗玻璃都被砸了，您得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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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依然在飘，轻柔，舒缓，节奏稳定。

乡下公路是条双车道，临近年关，人车都比往日多，有骑摩托的被道上的雪壳子绊倒，人车分离，起来后发现没有大碍，继续前行。没有抢道，没有争吵，只是车速比往常慢了一些。即便这样，不到一小时，赵平也把季小麦引导至罗记私房菜馆。

赵平注意到，门旁新竖了一块造型别致的木牌，上面炭烧五个醒目的大字：穿貂者禁入。

门上铃铛叮咚。穆红从厨房里探出头，见来人是桃花吐的赵平，忙大声喊罗大可下楼接客。

“大可！你老家来人了。”

这是叔嫂间的笑话，只因罗大可去的趟数够勤。

早些时候，赵平来过两次，陪同孟宪启。穆红见过。

依然是咖色套头棉线长衫，手指依然夹着长白山，罗大可晃晃悠悠从楼梯走下来，马尾辫绑得不紧，随时要松开的架势。

“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季小麦？我认识你爸，也知道你。孟校长的得意门生啊！”

“我也知道您，罗馆长！我爸跟孟校长都提起过您。”

赵平静静立在一旁，看着两人寒暄，眼前出现一幅画面：一颗滚圆的金钱橘被人放在了青帮绿叶的秋白菜旁边，醒目而好玩。

“罗馆长！我是来寄快递的。”

“好呀！寄哪里？”

“农大，双鹤市。”

“母校是吧？”

“嗯。”

“你急还是不急？”

“怎么讲？”

“急，就找顺丰，不过他家贵些；不急，就找圆通，第二天到，但是便宜。”

“急的。我寄猪肉给我老师，好想让她马上吃到。”

“好啊！我给顺丰小哥打电话，你这先把单子填了。”

“还有单子？罗馆长！您这里是桃花吐的快递收发点儿吗？”

“不算是。严格说，我仅是桃花吐书屋的快递收发点。”

“太好了！不然我就得跑一趟了。”

“小麦！你们老师审美不错啊！居然看中了桃花吐的猪肉。”

“都是我之前跟她显摆的。”

“发现没有，在吃这个问题上，乡下人总算占了上风。”

“还有水。”季小麦补充道。她这次回家，启封使用了家里厨房的压井水，烧开温谅后饮用，口感不亚于市里超市购买的任何一家矿泉水，清甜安神。她跟妈妈说，她在家这些天，最好不用自来水，就喝压井水。

“还有空气。”赵平补充道。

罗大可没想到赵平会插话，居然那么及时到位。一直以来，罗大可与所有人一样，已经习惯一件事情：不管房间里有多少声音，多少人说话，多么重要的事由，都不会有赵平的声音。

罗大可同时发现，赵平的眼睛一直在季小麦身上，旁若无人。

“嫂子！中午做点好吃的，这二位可都是我老家来的亲戚呢！”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三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