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天空昏暗，密不透风。

随即，几片稚嫩的雪花犹豫着飘落下来，不久，大队人马就跟来了，大雪纷纷扬扬，天地玄幻。

赵平心生喜悦，闭上双眼，举头迎接雪花，脸上即刻有了冰润之感，待一流雪水进了衣领，抵达胸口，他才含笑睁眼。一时间，空中似有蝴蝶、乌鸦以及奇形怪状的树。

赵平微笑。他知道，虽然经过一夜好睡的沉淀，但思绪依然盘旋在昨天观看的电影《我在伊朗长大》113里。影片的黑白色，纯净的冬景，满腹心事的人们，闻所未闻的情节，酷似机械的动作，偶尔出现的一抹红色，精心安置的跳跃着的红晕，迷幻而耀眼，这些都在，继续耕耘着他的脑沟。纷飞的大雪与影片的背景联通，赵平一度觉得自己是影片中的某个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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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一段时间，赵平的生活越来越多地被电影占据，除了每周六的电影必看，观后交流也一准参加外，闲暇时候，他也会守在书屋，与米安多、孟宪启一起随便翻找电影看。这可能与季节有关。天寒地冻时，村民进入惯常的猫冬，少有人找他去家里帮忙干活。又值寒假，桃花吐与李家盖的中小学生们放假在家，每天或多或少总有学生过来看书，书屋明显热闹许多，离不开人。

与以往一样，赵平依然不与人多话，总是安静地坐在靠边的位置。

昨天看电影时，发生了一件看似不大，但很有意思的事情。《我在伊朗长大》放映过程中，余伟进来喊赵平去他家院里除雪。换是以往，赵平会立即起身跟着去。只要他手里没别的活，他永远有唤必应，这似乎天经地义。可是昨天他没动，余伟唤他第二声时，他只回头看了余伟一眼，面无表情，继续看自己的电影。余伟对此没有防备，略有尴尬，倒也没说什么，呆站片刻就离开了。米安多与孟宪启对看一眼，两人眼神里都流露出不寻常的意味。赵平自己并未多想，他已经把自己管理到可以不对任何事情多想的境地，因此不会分辨自己的首次拒绝到底因为余伟是蒋冬晨的兄弟，还是仅仅因为电影好看，不舍离开。毕竟第一次看见这样生动的动画片，写意风格，比真人还真的大写意。片中人物独特而机械的动作让他不肯承认是剪纸。

“真好！”

这是赵平第一次在看完电影后发表见解。米安多禁不住再次看向孟宪启，赶巧孟宪启也在看她。显然，两人又同时被意外了。虽然不明就里，但毕竟开天辟地，值得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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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2013年2月初，天降大雪，赵平穿着李洋曾经的羽绒服，面带微笑，站在七星乡大集王三库的摊床前帮忙。雪花落在他的光头上，化而为水，多个细流落入脖领。

突然，他眼前一亮，有金色光芒闪现，黄色蝴蝶样。

灰色的天空下，一枚黄色蝴蝶在纷纷扬扬的白雪中翩跹起舞，精灵一般。

大地上留存的陈雪有些活跃，现出银色的钝白，迎接从天而降的新贵。蝴蝶飞至，天地间金银两色交错，十分耀眼。

王三库的摊床摆着半扇新鲜猪肉，上面盖着一块透明塑料，旁边放着剔刀和剁斧。王三库已经走掉半小时，走之前不曾有一桩买卖。他把路过此处的赵平喊来看摊儿，自己则去跟几个老相识麻两圈。赵平竹竿般笔直站立，思绪在昨天的电影和今天的雪花之间穿行，一两肉也没卖出。春节前乡里大集的热闹，聚集了四季的生活热度和祈福能量，各色声音的交响，往来人等兴奋的脸庞，半大孩子一路的吆喝与穿梭都与他无关。

天地欢腾，赵平兀自放空。

视线里，黄色蝴蝶再次出现，赵平浑身的汗毛孔不由分说地打开了。

世界清净，大脑清空，赵平浑身冒着热气，一动不动。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听见了浑身血管里血液奔流的声音。

他希望蝴蝶落在自己肩上。

这就是穴居人画壁画的原因，影像奇异，遐想无限。

蝴蝶不负所望，翩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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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麦穿着鲜亮的黄色羽绒服，出现在七星乡春节前年货满满的大集，着实惹眼。此间天地本来是黑白片儿，黑色是冬季里大多数人的衣着，白色则是纤尘不染的雪花儿。彩色的季小麦出现在黑白相间里，像极《我在伊朗长大》一片精心安置的跳跃的彩色，迷幻而耀眼，令人心跳神荡。如果单单是黄色也就罢了，偏偏黄色的衣服配了紫色的毛线围巾，浓郁的紫衬着明媚的黄，瞬间掀起七星山下春节前最为滚烫的热浪。

黄配紫，让人死。

如果单单是黄配紫也就罢了，世上怎么还有这般轻巧的身姿？

赵平的眼睛再没离开那片缤纷，亮瞎了……

“你这猪肉怎么卖？”

声音憨憨淳淳，像个男孩儿，嘴角似有香气流动。赵平心里一抽，回过神来。

蝴蝶已至。

季小麦明眸俏脸丸子头，凑近案上猪肉，却歪头看向赵平。

有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

她奇怪这么冷的天，最低气温零下20多度，气象台说是十几年里最冷的冬天，而眼前这个家伙不仅没戴帽子，还剃着光头，一对耳朵分明已经生了冻疮，红红紫紫透着斑斑淤青，是在挑战极限吗？

见没回答，她手指案板角落的一块猪肉，又问一遍：

“你这猪肉怎么卖？”

“这个？这个不卖，这个是自己吃的。”赵平音量不大。蝴蝶虽美，可他不想放弃给孟校长挑的这块好肉。

“不卖你放这里？”

“这些是卖的。”赵平指着横在案板正中的半扇猪肉。

“什么意思？”

“这一块是自己买来吃的，这些是我替别人卖的。”

季小麦笑了，眼弯如月，一脸灿烂。幸亏这厮普通话好，不然还真分不清哪买哪卖呢。

“那……这块你自己留着吃的肉应该比你要卖的肉质量好吧？”

“是。”

“哪里买的？”

“集市另一头，一个老太太卖的，穿着大黑棉袄，厚厚的。”

“好找她吗？”

“好找。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老太太能‘区分买家和光看不买的人，有需要和贪婪的人以及信任我及不信任我的人。如果你看不出这些东西的价值，你今天就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来偷东西的。’”赵平突然来了兴致。

季小麦笑得五官朝天，眼睛眯成一条缝：“太好玩了！什么意思？”

“电影台词，《两杆大烟枪》114。”赵平几天前看过的电影。

季小麦不知道，这是赵平第一次引用电影台词，也是他被人当成哑巴或傻子以后第一次与人聊天。通常，他不问不说话。

“听名字不像国产电影。”

赵平笑了笑，嘴里说着“当然不是。这是个值得看五遍的好片儿”，心里不觉起念，巴望王三库赶紧回来。

心里有了巴望，这在他是久违的感觉。而上天，似乎开启了体恤他的程序，远远的，王三库慢悠悠走回来。

“走！我带你去买肉。”

赵平拿起自己的鲜肉，冲王三库指了指摊床，未等王三库反应，就甩开大步离开了。季小麦认识王三库，叫了一声“三哥！”就两步并一步跟了上去。

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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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季小麦在热闹的集市上驻足赵平的摊床，并不完全被鲜肉吸引。那么高的个子，那么冷的天，那么赤裸的秃头，实在是个活体广告呢。当然，她必须完成王吉梅教授交待的任务：帮她在乡下买十斤笨猪肉，肥瘦无所谓，重要的是绿色，要有原始香味。

王教授说这话时，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坐着包饺子。她白胖的脸上蹭了些面粉，完全的家庭主妇，看不出一丝大学教授模样。王教授的儿子陈程，刚刚专程从新西兰回来相看季小麦。他文明有度，从书房出来打过招呼，还陪坐十分钟，但转眼就回了书房，再没出来。季小麦暗喜，知道自己再不用就此问题多费口舌伤了恩师的心。王教授也意识到，儿子与自己的得意门生无缘无分，于是彻底打消自以为是的种种渴望与努力，耸了耸肩，说：

“好吧，既然你俩给了我一样的回答，我也就死了撮合的心。不过小麦!你虽然成不了我的家人，可还要管我家的事儿不是？春节前你一定要回老家帮我搞点笨猪肉，快递过来。咱得让新西兰人尝尝鲜，让他们知道，咱也是有好猪肉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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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我叫季小麦。你怎么称呼？”

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轻松与温暖散发过来，拢住赵平。

“赵平！”

两个人再没说话，却禁不住几次对看。未来的惊涛骇浪开始孕育，两个人对此尚未察觉，都全力惦记着猪肉这旷世俗物。

两个人穿过人群，来到集市一个角落，停在老李太太摊床前。一个低矮的农家饭桌，上面随便堆着几块猪肉，另有头蹄下水，都蒙着透明塑料。饭桌前少有人来往。

“就这里，猪肉榜排名第一的好肉。买吧。”

“哪里的排名？”

“我自己的。”

季小麦拿起一块肉掂量着，果然好肉。

作为双鹤市市直机关行政处食堂管理科干事，季小麦积累了些主副食采买经验，对于猪牛羊肉的质量以及品相认定基本业内，关于颜色、质感，她差不多一见而知。这么好的猪肉，她在市里没见过，19元一斤，比市里贵了好几块。虽然心里已经认定，季小麦还是多问了一句：

“这肉好在哪里？”

“这头猪是我帮着杀的。”

“你会杀猪？”

“嗯！”

“还会杀什么？”

季小麦想问一句杀过人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没熟到开玩笑的程度啊。但赵平似乎读懂了她嘴边的话，点了点头。

季小麦居然也读懂了赵平的点头，下意识张大眼睛，想问真假，话一出口即转向，变成：

“你帮着杀的就是好猪肉，何以见得？”

“这口猪我也认识，不喂饲料，桃花坡上长大的。老李太太每天就早晨喂一次，苞米青菜什么的，白天，猪就自己上了桃花坡，遇见什么吃什么，完全散养。”赵平说着，脑海里浮现出《我在伊朗长大》的影像，老李太太的猪，剪纸样在影片里那些奇怪的覆盖着大雪的树丛中穿行。树丛中有怪兽行走，有乌鸦一样的大鸟飞行。

“真好。”季小麦赞美着饲养方式。

“的确好。”赵平赞美着所有：猪的饲养方式，《我在伊朗长大》，眼前蝴蝶样的女孩。

季小麦买了十五斤猪肉，赵平帮拿着。老李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想着开春再多抓个猪崽养着，想着下个春节前还叫赵平帮着杀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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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刚才说到桃花坡？”

“嗯！”

“你是哪个村的？”

“桃花吐。”

“桃花吐？”

“嗯！”

“我也是桃花吐的，怎么没见过你？”

“我是后来的。”

“后来的？你住哪里？谁家的亲戚啊？”

“我住旧学校。”

“住旧学校？你认识孟校长？”

“嗯”

“哦！对村里印象如何？”

“挺好的。”

“哪里挺好？”季小麦笑着问，知道自己的语气不算礼貌，涉嫌审问。

“都成。”

“都成？”

“都成。”

两人一齐笑了起来，气氛轻松。

“对了，赵平！孟校长家门前的垃圾筐是你弄的吧？”

“嗯！”

“多久装满一筐？”

“十天左右。”

“然后呢？”

“攒满几筐，一起拉到山里倒掉。”

“山里？”

“嗯！山里那个石头坑。”

“你在帮着李家盖补山。”

“算是吧。孟校长让的。”

“可是，塑料袋、汽水瓶怎么处理？”

“村里的垃圾几乎没有塑料袋，没人舍得扔，都攒着用呢。汽水瓶也都攒着卖掉。”

“有没有人给你拍过纪录片？”

“啊哈！还没有。”两人笑起来。

季小麦笑声憨甜，与她的丸子头恰巧配到一处，笑到一定的开心值，自然而然仰脸望天。此时，空气中舞动起一丝看不见的风波，让周遭所有物质都不易觉察地发生了振动，季小麦本就上翘的嘴角越发俏皮，丸子头越发活泼了。

赵平锁定眼神，挪移不开。冬季的蝴蝶，独一无二，人间绝版。

远方天际间，出现一抹淡粉。

“哦！赵平！你怎么回村？”

“走回去。”

“我的车停在旁边，坐我车回去吧。”

“行。”

“对了，哪家快递公司能到桃花吐？”

“哪家也不到。”

“乡里呢？哪家快递到乡里？”

“哪家都不到。邮寄快递，通常要到县里。”

一个“通常”，让季小麦多看了赵平一眼。哼哼！这可不是农民的常用字眼。

“你去县里寄过快递吗？哪家快递？”

“我没寄过。米老师寄过，好像是顺丰。”

“米老师？”

“嗯！”

“跟我去趟县里。好不？”

“行。”

“对了，刚才的老李太太是哪里人？”

“桃花吐人。”

“我怎么没见过？”

“她原来是县里的。她儿子娶了桃花吐的女子，有了孩子。孩子的姥姥姥爷去县里帮忙带外孙。她家房子不大，她跟亲家挤在一起不太方便，跟亲家一起来桃花吐串门时相中了这里，就搬过来住了。”

长篇小说《假如你先生来自桃花吐村》

第四部分【风雅颂】 第一节

注释：

113、《我在伊朗长大》—2007年法、美电影，导演：文森特.帕兰德、玛嘉.莎塔碧，动画片

114、《两杆大烟枪》—1998年英国电影，导演：盖.里奇，主演：杰森.弗莱明、尼克.莫兰、杰森.斯坦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