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有学生离校实习。

班级的散伙饭一推再推，人总不齐，最后将就着在市中心一家自助啤酒屋举行，人均四十元，酒水在内。美好的性价比让这家餐厅成为学生们的不二之选。聚餐由班长徐宏主持。与往常一样，他开篇说了许多天高地远、情深意长的话。到底是班长，现实而老到，行动超级快捷，在以迅雷之速与邻班一个女生确定了恋爱关系后，他以炸雷之势在团市委谋到一个实习秘书的位置。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仕途的向往，言之凿凿所学专业不过是个过程，眼下位置也属临时。

“我要考公务员。我另有方向。”

徐宏说话时，并未在意杜若，他一度心仪的女生已经轻如鸿毛。

杜若含糊听着，没有走心，她的眼睛搜寻着蒋冬晨，心情随着蒋冬晨的迟迟到来以及到来后的境况而变得暗淡。这次聚餐后，大家十有八九就彻底解散了，寻到实习处的自然欢乐，寻不到的回家享受自由。大家都很尽兴，最后一次聚会，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也开始说了。最近几年社会上的同学会风起云涌，影响到校园，一些人约定，以后一年要聚一次，这次算是首次。

然而，先辈们的经历证明，大家就此别过，各自转身攀爬高耸的生活之山，多年后才有心情见面。其中一些人，从此不见，直到永远。

杜若珍惜这次机会，不想让自己错过心之所属。她头天连夜手写一封信，要亲自交给蒋冬晨，她要以金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预备助理的身份邀请蒋冬晨到金州地产实习。

而蒋冬晨，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重视这次聚餐，早早就在准备。他精心挑选着服装，盘算着轮流发言时的内容，以至于劳心上火，牙龈出血。身为老大哥，又是班级干部，他已在同学面前多次丢脸，最后这次聚餐无论如何也要扳正，要以自己能够达到的最佳形象出现在同学们面前。

可是，上天有耍人之癖。蒋冬晨连日里神经高度紧张，以至于恍惚中记错了时间，没及时乘上徐宏的车。同学们都已出发，他只得一路小跑赶上校外公交车。时值冬日，蒋冬晨穿着刻意准备的单衣单裤单皮鞋，露着冻得通红的脚踝，外面只披了件薄呢大衣。他下意识里依然模仿着许世豪，按照学校里的至高时尚标准捯饬着自己。为了省钱，他没有打车，整整倒了三次公交，才到达指定地点。

他忘记了一点，浑身发冷的人是直不起腰板的，于是，最晚出现在众人面前的他弓着身子，瑟瑟发抖。

尚未决斗，已经先输。

门口的同学看见蒋冬晨，注意到他的穿着及冷，递过来一杯白酒，拉他入座。蒋冬晨一饮而尽。

看见蒋冬晨如此模样，杜若又是吃惊，又是心疼。关于不雅视频，她知道是许世豪使坏，蒋冬晨最是无辜，心里已经没了怨气。她跟侍者要了一杯热茶拿给蒋冬晨。蒋冬晨没接，反接过另一同学递过来的白酒，再次一饮而尽，表情冰雕样，貌似神圣，一言不发。

七星山里，桃花坡上，冬天最冷时气温降至零下二十几度，蒋冬晨也从未如此冷过。

所谓真爱，就是什么都介意，又什么都原谅。杜若介意蒋冬晨的一举一动，却不知道该原谅他什么。

杜若的信写了近万字，写得比历次市场调查报告都认真。她把自己从头到尾对蒋冬晨的心仪、心动、心痛、心疑都写了进去。

可是，眼前这个男人与自己心中所想、信中所写不太一致，许世豪与寒冬联合把他打倒了。他独自颓坐，与周围热络的气氛格格不入，任谁过来打招呼，他都带搭不理，心不在焉，双眼低垂，仿佛有大山压着。杜若正心乱，被蓝梅几个同寝拉走，喝了几杯酒，惶惶然又抽身回来。她谴责自己对蒋冬晨的观察或考验是否过头，也许，自己在意识到许世豪不怀好意的第一时间就该挺身而出。

自古以来，可歌可泣的爱情都是同生共死，自己却眼睁睁地看着心仪的男生将死不救。想着，她掏出信封，走上前去，要把信交给蒋冬晨，不料却被许世豪一伙推挤到一边。

蒋冬晨抬起眼皮，看见许世豪挺拔地站在自己面前，距离如此近，近到彼此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不，不是近，是从未有过的远，远到千里之外。

原以为的桃园三结义转瞬变成瓦岗一炷香。

炽烈而短暂的友谊已经结束，他们永远走不到一处，皆因两人不是一个起点，不是一个背景，甚至不是一个种群。蒋冬晨意识到，眼下整个房间，就自己一个全身春夏装。坐在许世豪面前，他需要克制自己浑身的抖动，那是孤独与冷共同作用的结果。他暗自冷笑，进屋后他一直在克制，从杜若在自己眼前转来转去开始。他们是一伙的，他们都行动起来了，一起设局，然后一起看自己的笑话，看自己这个乡巴佬的笑话。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中。所谓善良、美丽、真诚、友谊都是假的，都是系在自己脖子上的扣。

许世豪站在蒋冬晨面前，俨然皇帝。他穿着长筒皮靴，一身灰色猎装，一件黑色短貂外套披在身上，说不好是刚从苏格兰猎场回来，还是从威虎山下来。

“冬哥！今天的气温莫非零上？你把自己穿成这样，审美与体力俱佳。年轻啊！佩服！”

蒋冬晨正想起身迎上去，但是一个冷颤挡住了他。

“许世豪！”杜若推了他一把。

许世豪微微站定，神采奕奕，满不在乎。

“许世豪！是不是以为沈州四公子缺了一位，你一番闹腾就可以补位了？”

“我没那意思。”

“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要让有的人清醒些：他不属于这里，有些白日梦做了也是白做。”

“同样的话送给你，有些梦，永远不要做，做了也是白做。”

“蒋冬晨！”许世豪心里有气，他不喜欢杜若如此露骨地偏袒蒋冬晨，更不明白杜若缘何一直在意眼前这个已经被自己结结实实踩在脚下的男人，“我必须告诉你一个不好的消息，金州地产你去不成了。他们只要城市户口。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你暂时不用急着寻找接收单位或实习单位，把户口搞进城里才是你未来的主攻方向。对了，还有一条路，就是买房，只要在金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购买百米以上的商品房，且房龄超过三年，也是可以考虑进到公司的。”

许世豪开始演讲，越讲越兴奋，最后说到毛蛋身上：

“对了，你不是有个做快递的乡下兄弟吗？就是喊你冬哥的那位，高原红脸蛋儿那位。你当初不该那么无情赶走人家，连个后路也没有，不然现在可以找到他，干快递。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说着，许世豪开始学习毛蛋走路的姿势，内八字脚。

许世豪说到了蒋冬晨的痛处，农村户口，金州地产，赶走毛蛋，诸多问题本就让他头痛，许世豪偏又嘴如蛇蝎咬住不放。耻辱尽头是仇恨，蒋冬晨忍无可忍，猛然跳起，扭住许世豪的衣领，照着他红里透白的脸就是一记老拳，接着又飞起一脚，踢倒许世豪，整个人骑了上去。

大学期间最后一次班级集体活动，理该圆满；人群中，蒋冬晨本该最是阳光而淳朴，安静而厚道，然而今天都反着来了，蒋冬晨一反常态，拳打脚踢，已被酒气熏染的人群又惊又喜，房间里顿时粥样热闹起来，拉架的，劝酒的，喊叫的，争先恐后。桌椅板凳碰撞声，碗盘瓷器粉碎声，人喊马嘶，此起彼伏。多亏班长徐宏社会经验丰富，指挥男生拉开蒋冬晨与许世豪，把两人一一按住，说前尘，道归期，分头赞美，强说情谊，危机公关。其他同学围拢过来，擦去蒋冬晨与许世豪脸上的灰尘与血污，同时敬酒，连喊带叫。

一场纠纷骤起骤熄。

杜若把信交给蓝梅，托付她交给蒋冬晨。

“为什么不亲自交他手里？”

“他对我有敌意，看都不看我。而且，你知道，那个视频的原因，只要我走近他，就有无数眼睛盯着他，这会让他惊恐。”

“哥们儿！你这可是真爱呀！替他想得真周到啊！”

蓝梅十分感慨，转身去找蒋冬晨，拉着他走到饭厅外面走廊，把信交给他，杜若长杜若短，说了许多话。蒋冬晨喝了太多酒，一口菜没吃。酒力发酵，寒意退去，热度上升。他失控打了许世豪，突然焕发了往日青春模样，仿佛走在桃花吐的房前屋后，毛蛋、余伟几个喊着冬哥，紧紧相随。他穿着单衣单鞋，靠在酒店走廊冰冷的墙壁上，手捏杜若的信，看也不看，眼神轻狂，看得见蓝梅的嘴在动，却听不清蓝梅所说，只一句话溜进他耳朵：

杜若在走廊另一侧包间等着，包间号211。

最初，蓝梅有些不放心，与蒋冬晨一起走过走廊时感觉他在晃，嘴里碎碎念，听不清什么。她想扶着蒋冬晨去见杜若，却被蒋冬晨一把推开。

“走开!你以为你是谁？许世豪都被我踢趴下了。冬哥我忍一时不能忍一世，知道不？冬哥自己可以走的。”蒋冬晨面带怪笑，满嘴方言味道。

“你先看信好不好？杜若让你看过信再去见她。”蓝梅提醒着。

蒋冬晨随意翻开信，眼神涣散，看不成行，有几个字模模糊糊在眼前晃着：“我一直爱着你……”

“呵呵呵！这蛋扯的！”蒋冬晨嘟囔着，大笑两声，撇下蓝梅，前往走廊另一侧的211包房，推门而入。

如果蓝梅跟着过去，事情许是另外一个结果；如果蒋冬晨没考上大学，世界许是另一种颜色；如果许世豪没转学到沈州工大，那么所有事情一定是另一番走势……但是，人类社会的诸多“如果”都不可以重设。

杜若坐在包间的长条桌旁。

211房间是空的，桌子是空的，旁边的沙发也是空的，但她的心是满满的。她跟舅妈说好了，要带个同学一起来金州地产，一个男同学，一个内心丰富、性情质朴的男同学，一个高大英俊乐观向阳的男同学。

自从儿子失联，刘冬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她机械地点头，人像被掏空。

当然，杜若也跟妈妈赵以萱说了，自己有了一个喜欢的男同学，她在努力靠近他。

杜若端坐211包间空空的桌子旁，等着蒋冬晨的到来。许是期待太切，竟没在意蒋冬晨推门时的莽撞。

“砰！”蒋冬晨推开包间的对开门，一手拿信，一手把门关上。他喝得太多，浑身瘙痒，一脸怪笑。他认定这信是许世豪联手杜若设的局，是个新花样，要抓住毕业前的最后时机再玩他这个乡巴佬一次。再不玩就没机会了。

呵呵呵！杜若终于上阵了，看来这次要玩个大的。好吧，他蒋冬晨既然已经行动，索性跟俩狗男女玩个玩中玩。他略过杜若的一脸真诚，无视她少女般的娇羞，径直走到她身边，弯腰狞笑着问：

“你真的爱我？”

杜若点头。

“一直吗？”

“一直。”

“我也是。”说罢，蒋冬晨犹如七星山野兽进村，一口叼住杜若的嘴，狂吻起来，举动粗暴。杜若始料不及，拼力挣脱厮打，但，身体里的渴望瞬间被他点燃，躲闪渐变为接受。蒋冬晨趁势抱起她，扔到一旁的沙发上，一步跨了上去。

这绝不是杜若想象的爱情场面，之前设计的表达、对以往情感波动的陈诉、对未来的憧憬描绘，转眼一地鸡毛。蒋冬晨力大无比，杜若瞬间被吞吃，连骨头带肉都没剩下。摧残下，她的能量，她自以为无所不能的力量化为乌有，剩下的唯有喘息和眼泪。她眼神涣散，任身体里的血液被吸干，任饿兽把整条自己吞咽。

她出汗了。

蒋冬晨趴在出汗的杜若身上，感觉自己出了一身汗。

冷汗让他清醒，随即爬起来穿好衣服，看也没看躺着一动不动的杜若，急急走出包房。走廊无人，大厅一片沸腾。蒋冬晨一路无阻，冲出酒店大门，冲到街上。这寒风凛冽的夜晚啊！

一年多了，他还没这么痛快过。

不，这辈子，他还从来没这样痛快过。他在寒冷的街上走着，大步流星，神清气爽，志得意满，意气风发。是的，他教训了许世豪，又干了他的女人。没有比今天更伟大的日子了。胜利属于桃花吐，属于七星山。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他拼尽全力以为拿回了失去的东西，比如尊严，比如自信，实则刚刚失去本属于他的一切。他像从前那样挺直了脊梁，打出租回到学校，把自己的东西简单收拾进一个简易拉杆箱，趁夜走出校门。

他的背影写满仇恨。

远方天际，黑云翻滚。空中悬浮着数不尽的、肉眼看不见的物质，各色粒子，来路不清的浮尘，它们无目的悬浮，偶然碰撞，好像发生过什么，又像什么也没发生，转瞬散开，茫然随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