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晓实在是命运的宠儿，一路顺风顺水。人到中年，别人都在半山腰向上爬，他则是乘了直达电梯，转眼登顶，省去了大把时间与经历。记者当烦了，就去做纪录片；没几年又腻了，就去导电视剧，不曾想奇迹出现——在沙滩上一沉思，就得到了珍珠，第一部电视剧爆红，在业内创下了名号，拓宽了人脉资源，打通了相关环节。尤其庆幸的是，他结识了卓峰，自己处女导的这部电视剧的投资人，隐藏的富豪煤老板。两人初次合作犹如神助，项目完成得美不胜收，各得其所，情谊可想而知。更令人兴奋的是，两人在未来发展上也初步达成一致，要共谋影视发展大业，向深度和广度进军。在拍摄电视剧的过程中，二人都体会到当年在康谷县山山水水弥漫的抗日烽火如今尚有余温，那些鲜灵灵的抗日故事一直在民间广为流传，加之各个卫视平台热播的电视剧始终都有抗日剧的身影，因此，有必要趁热打铁，在此建造一座抗日影视基地，其特质像西部影城一样，其热度像横店一样。

宋晓重感情，讲义气，既有文科的豪迈，也有理科的审慎。他需要罗大可参与这一宏大伟业。没错，他不仅仅欣赏罗大可，更需要罗大可，虽然罗大可的运气脾气都成问题，但他的确有趣又有料。

男人对同性心生的欢喜有时胜过对女人，那是一种特殊的赏心悦目。比如汉代车臣单于对张骞，一而再再而三地饶他不死，个中有敬佩，有欣赏，心理依赖飘渺如云，看不见摸不着，但时刻在。羊左之交也有这层意思。

女性对此体验不很够，友谊的小船多不很坚固。

2012年，宋晓见过罗大可三次，每次都有事件发生。

第一次。宋晓的抗日题材电视剧在几家卫视播出后，获得了省五个一工程奖。电视剧有百分之七十不止的真实场景在康谷县拍摄。为了感谢康谷县委宣传部、文化局、图书馆的大力支持，宋晓特意带着相关人马来到县里致谢。在所有需要感谢的人当中，宋晓最记挂罗大可，他不仅低价租借图书馆给电视剧做实体背景，还对电视剧的故事架构、人物性格等重要环节提出了至关重要的建议，两人由合作关系渐升为挚友。

不料，宋晓兴致勃勃来到集利镇东安邦河畔的县图书馆来见罗大可时，看到的却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工地景象，大型机械在作业，工人在劳作。图书馆，那座在他处女导的电视剧里担当极其吸睛的日本驻军司令部的建筑已经无影无踪，一座邻水雅居正在建设中。知情人告诉他，图书馆搬迁了，罗大可因此辞职，现在南口街道14号的罗记私房菜馆颠大勺，与哥哥一起以秘制肥肠为生。宋晓疑窦满怀，当即带着一行人马找上门去。罗大可为他们烧了一桌品味不低的好菜，让那些吃过的人惦记了好长时间，日后每每念叨罗记私房菜馆的秘制肥肠，就像说起早年间一起云雨过的一位姑娘，貌美如仙，肌肤顺滑。

而关于图书馆被毁、自己辞职一事，罗大可简而言之，无意多说。

宋晓注意到，那幅曾经挂在图书馆馆长室，后来又借挂到电视剧里日本驻军司令官办公室里的陈年老画，如今正挂在罗记私房菜馆收银台的背景墙上。这是怎样一番情真义切百般惜念之所为啊！宋晓感慨不已，不忍多问。

第二次来康谷县，宋晓带着既定项目和主意，踌躇满志。他的想法已经得到省市县三级领导的口头认可，都认为这是省市县近二十年最有价值也最有前瞻性的文化工程计划。虽然都没有实际投入，与卓峰锁定的投资条件尚有距离，但毕竟有了理论乃至战略高度的依托，其意义弥足珍贵。宋晓希望罗大可参与这个项目，一来要帮这位老哥重新走入红红火火的主流社会；二来，罗大可是个有独立见解的人，宋晓期望他能开动非凡大脑，提供好点子；三来，这点至关重要，宋晓不想瞒罗大可，他要拿走挂在罗记私家菜馆收银台背景墙上的那幅玻璃框罩着的旧画，虽然画面已经模糊，虽然仅仅画着几枝挂着枯叶的树杈，杈上站着两只臊眉耷眼的寒鸦，远处朦胧不清，山势混沌，起伏牵强。

宋晓的全部余生就是要打造一座独一无二的影视基地。

眼下看，未来影视基地的落成就靠这幅画作，他非要不可。

说来颇具戏剧性，看好这幅画的其实另外有人，他就是日本著名画家平山郁夫的孙子平山茂。

平山茂有三个身份，一个是业余画家，这极有可能源自家族传统，他爷爷平山郁夫在日本可谓家喻户晓，其画作在国际知名拍卖会上十分抢手，动辄百万美金一幅；另一身份是一家机器人制造公司的董事长，其产品领先国际先进水平。与此同时，平山茂还担任日中友好协会副会长，是个中国通，东北腔的普通话说得比广东人好，钢笔字写得比宋晓好。业余时间，平山茂热衷搜集祖父画作，有意为祖父建立一座纪念馆。为此，他几次走访中国东北三省，对东北的自然风貌赞不绝口，对当年日军的侵略行径也多次表达遗憾与歉意，行程中结识多位中国朋友。宋晓当记者时拍过他的纪录片，对他祖父几十年前曾随部队驻扎中国之事略知一二，两人的友情超过了普通的采访者与被采访者，始终有电话往来，所聊话题也广泛，都属漫聊。

平山茂喜欢中日两国古代武士的故事，曾询问宋晓中国为什么没有像样的武士片。

“谁说没有？《天地英雄》76就是一部武士片，讲的是一位中国武士与一位日本武士如何化敌为友，共同担当江湖道义、护送佛祖舍利的故事。”

平山茂听后兴致勃升，在网上查到《天地英雄》视频，连看两遍，随后跟宋晓说，这是他看过的最好看的中国电影，强调自己为遣唐使来栖大人骄傲，盛赞他去唐朝学习文武之道25年的壮举。

两人对遣唐使的两个职能达成共识，一方面是学者，一方面是间谍。

“那时候唐朝正与突厥有冲突，天下不太平。”

“宋！说到间谍，你可知日本在中国的间谍第一人是谁？”聊到兴奋处，平山茂有了分享之心。

“不知。说来我听。”

“石川伍一，他是中国破获的日本间谍第一案主角。”

接下来，平山茂为宋晓普及了相关常识。当年，石川的情报直接导致高升号被日本击沉，是为甲午战争第一炮。

“石川在日本学习中文，18岁来到中国，甲午战争期间在天津活动。”

“那，是不是可以说，石川伍一的谍报影响了甲午战争的爆发？”

“有这个观点。其实，日本明治维新时期，就开始派人到中国东北考察，算得上是第一批间谍。到了二战期间，日本在中国的谍报网相当完善。”平山茂兴致勃勃，滔滔不绝。

类似的聊天一两个月总有一回。

宋晓的抗日电视剧播发后大获成功，拿得多个奖项。他把视频资料发给平山茂，言说请教。平山茂是个认真的人，当晚开始观看，每天两集。两人关于电视剧的讨论也随即开始，有时能说上两三个小时，午夜前结束。平山茂首先肯定演员的演技都不错，然后赞叹片中景色宜人，说勾起他许多回忆，好想再次来中国看看。此外，他诚恳地提了几条建议：一是近代战争用了中国古代武侠小说里的易容术，有些荒唐；二是日本军里的女特工会飞檐走壁，不很真实；三是群众演员不够敬业，情绪与场景不对……宋晓很感动，首先承认自己初涉电视剧领域，经验不足，文化及历史常识积淀也不够，然后坦诚自己曾经担心他看后不开心，毕竟是一部抗日题材。平山茂说这都什么年代了，手边好多事情夜以继日都做不完，哪有时间抱着负面情绪看艺术作品？历史就是历史，发生过，改不了，但跟你我二人无关：

“幸好中日两国高层有历史高度和时代见识，否则不会建交。”

一天后半夜，熟睡中的宋晓被平山茂的电话惊醒。平山茂的声音不同往常，明显刻意控制后的失控状态：

“关东军司令部墙上那幅画……那幅画……那幅有乌鸦的画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一直就挂在那里。是幅老画，本来就有的，我没弄。什么情况？”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是我爷爷早期画作，是孤本。”

“啊！这么巧！”

“宋！我想知道的是，你剧里的场所，关东军司令部，难道不是临时建造的电影棚？”

“不是不是。那是一座老楼，最初就是日本驻军司令部，后来派了别的用场，我拍片的时候是县图书馆。只可惜……”

“可惜什么？”话筒里平山茂的声音明显不安。

“前不久，我去现场看到，那里拆迁了，老楼已被炸毁，有新的建筑在建。不过……”

宋晓想说老楼虽然不在了，不过那幅画还在，怎料一向平和的平山茂勃然大怒，不由分说，连珠炮样喷出些伤心+伤人的话，什么不该毁坏建筑，什么不该如此对待历史，无脑，短视，冲动等等。宋晓一边耐心听，一边寻机解释。他回想自己去日本游历时在京都的小街小巷乐而忘返的情景。他在那些传承了好几百年的小作坊里吃着简单的日本饭菜，心里泛起异样波澜，说不好是惆怅还是感慨，因此由着平山茂抱怨，并不插嘴。

原以为平山茂说一说喊一喊气就消了，没料想他越来越急，最后已经不是一般的说与喊，完全是愤怒咆哮：

“你们中国人不文明！你们中国人没有文化！你们中国人没有良心！太过分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全世界绝无仅有！图书馆是用来炸毁的吗？你们突然炸毁图书馆告诉谁了？”

宋晓心里憋着无名火。图书馆被炸，老友罗大可辞职等等，一直也是他心里的梗，诸多情绪始终无处安放，耳听着平山茂喊起来没完没了，言语越来越没有忌惮，心底的火苗“噌”地一窜老高，想都没想接话道：

    “你们日本人才不文明，才没文化。当初你爷爷侵略我们的时候事先打过招呼吗？你们日本人杀了我们那么多人，你们日本人有良心吗？中国是用来侵略的吗？”

两个异国朋友你一句，我一句，谁也不让谁，最终吵翻，双双摔了电话。

但宋晓随即后悔。想当初侵略中国的既不是平山茂，也不是他爷爷。平山郁夫好好的是个年轻画家，画院毕业不久，结婚后刚刚有了儿子，就被征入伍。政府号召，全民皆兵，谁能例外？他是瘸着一条腿回的国，算起来也是战争的牺牲品。要怪就该怪那时候的日本天皇，怪那时候的日本军人政府，别人不明白这一点，自己一个新闻人，一个文化人，也糊涂成这样，真是不该。再说炸毁图书馆这事，的确万千不该，自己一个过客都多有不舍，更不要说罗大可，难怪他一怒辞职。

那头平山茂也有悔意，没几天发来短信，检讨自己当初气头上，说话不走心，说图书馆又不是你拆的，不该跟你发火，而且早年日本侵略中国实属不仁不义之举。两个朋友算是搁置前嫌，和好如初，两颗心重归平静。宋晓这才把自己在罗记私房菜馆之所见娓娓道来，说那幅有枯枝与寒鸦的老画不仅在，还好端端地挂在自己最好的朋友家里。

平山茂一时语迟，半晌才哽咽说，爷爷的纪念馆已经筹备得差不多了，收藏了他多个时期的画作，惟独缺少在中国东北时期的作品。他连声说了七八个万幸之后，嘱托宋晓帮忙照看那画，他找时间前来拜访，十有八九，他会带着团队来。他要拍摄平山郁夫早期画作面世的纪录片，也许还会带画工现场临摹。

宋晓心生感动，发誓要达成朋友心愿，只是遗憾平山郁夫的那幅画作与康谷县图书馆的炸毁以及好友罗大可的不舍与离职搅到一处，一时不知如何对罗大可谈起。他需要个机会，罗大可也需要时间平复心情。至此，两位老友又像从前一样开始了漫聊模式，天南海北，无所不说。一天，宋晓来了情绪，说起自己筹建影视基地的事儿，旦旦言东北还没有像样的影视基地，他知道的都是小来小去的零敲碎打，一片一景那种。平山茂听后很兴奋，当即给了许多建议，其中之一就是把影视基地同时建成历史博物馆。

“东北那么大，你完全可以考虑把清朝以来的历史都装进去。不单单是二战历史，满清时代，还有闯关东时代的历史，都装进去。相关历史的影视都可以在此拍摄。一边拍摄，一边展览，展出各种实物。影视厅可以播放相关纪录片以及拍摄纪实，多维视角，立体感官，边缘广大，是也不是？”

“这个主意太好了。”

“你好好做。我想我是不是也该投资入股。”

宋晓简直惊喜万状：“当真？”

“当真。这是个好项目。”

“如果你入股，考虑投入多少？”

“没考虑太仔细，但先期五十万美金没问题。”

“哎呀呀！那可就太解渴了。”宋晓说了启动资金的困境。

“宋！我来解决你的启动资金可好？再多些也可以考虑。但我有条件，拿到我爷爷的画，一手钱，一手画。有些趁火打劫是不是？”

“岂止有些，简直就是。”

注释：

76、《天地英雄》—2003年中、港电影，导演：何平，演员：姜文、中井贵一、王学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