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个体家境

　　11.1　兄弟提篮售鸡蛋

　　这个年代的前5年处在合作化运动之前，各地农家都是个体经济的单干户。各种各的水田和旱地，你喂你的猫狗及猪牛，我养我的鱼虾和鸡鸭，各过各的日子彼此不相关。

　　某天的堂屋里，我和大弟又在低头受罚，母亲双手拍打着自己的膝盖，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厉声叫嚷：

　　“你们这两个冤祸，只会吃闲饭，干不了一点事，太没用了，气死我了。”伤心得落下了眼泪，我与大弟也跟着哭起来……

　　母亲又一次挺起了大肚子，白天照常干家务，晚上还要在那昏暗的小油灯下忙着针线活，用破布烂衫拼接娃娃的小衣服。一家五口有好几十尺布票，但没有钞票，仅废纸一张。

　　约4个小时前，母亲对父亲说：

　　“你去跑一趟供销合作社，将鸡蛋卖掉，没洋油了，我晚上怎么做事。还要买一斤盐呢。”父亲说：

　　“我空跑一趟划不来，我还是要顺便挑担柴火去卖。今天来不及了，明天再去吧。”

　　一贯勤快的我说：

　　“妈，我跟爸爸去过好几次了，我知道怎么办，这回让我去吧。”

　　“你不行，鸡蛋容易打破。”

　　“妈，我不会打破的，保证不会。”我扯一扯父亲的手，请他替自己求情，父亲果然顺着我，说：

　　“你就让伢崽少拿几个，去一趟试试，他长大了，有点劲了，应该给我腾一腾手，不能什么事都要我出面呀。”母亲说：

　　“那好吧，让你试试，不过我只能给你二十个蛋，两斤差一点。”

　　大弟马上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

　　“哥哥，哥哥，我要跟你去。”

　　只要有可能，大弟总是喜欢同我在一起，似尾巴一样粘着我。大弟长得虎头虎脑的，聪明天真，但也很顽皮，经常“惹祸”，也挨过不少打骂，我有时候会设法甩掉他。可这一次是首次出行供销社，有伴总比没伴好，就欣然同意了。

　　那时节，乡里再也找不到富人。国力薄弱沾不上强盛，生活清淡扯不上温饱，但社会空前安定，习俗良好，正气压倒邪气。小偷、小摸斗垮了，嫖赌、吸毒、人贩子绝迹了，投机倒把堵死了，懒人也不得不干活了。妇女不担心受侮，孩子不担心被拐，家产不担心失窃，出门不担心被抢，办事不担心受骗，买卖不担心上当，食品不担心安全。

　　农村的个体贸易店铺全部取消了，只有国家经营管理的铺面，统一称作“供销合作社”。食盐煤油棉布等最基本的生活物资价格稳定不变，保障供应，不必“走后门”，售货员拿国家工资，多销没有奖金，少销不会扣薪水，买卖既透明又公平。

　　母亲只担心她的鸡蛋被摔破，在篮子里撒了一些谷壳防止相互碰撞，千吩咐，万叮嘱：

　　“四伢，路上千万小心，慢慢走，不要跌跤。”

　　我提着篮子，一路上提心吊胆，小心谨慎地挪着步子，好不容易到了大约6里路的雅苗垇供销合作社。这店子铺面不大，是一间普通民房改造而成的，仅一个售货员，还几乎没有等待的顾客，我将煤油瓶和篮子递给他，说：

　　“叔叔，我买一斤盐，打一瓶洋油。”

　　售货员用1斤等于16两的标准杆秤钩住提篮，手指移动称铊绳，让称杆置于水平状态后，习惯性地招呼顾客看秤：

　　“小朋友，你看好，四斤二两。”我没看秤，也不会看那杆称，应一声“好吧”。售货员小心翼翼地将鸡蛋捡到箩筐里，然后再称提篮，又转身对我说：

　　“皮是二斤三两，小朋友，那就只有一斤15两鸡蛋，你算一算，对不对？”

　　他往篮子里放了一包盐，然后拿着煤油瓶，走到油渍斑斑的大铁桶旁边，取下挂在桶边的铁皮漏斗，插进我的玻璃瓶里，又取下挂在桶边的半斤装铁皮量斗，动作熟练，通过漏斗将满满的二斗煤油灌到瓶子里，油面迅速上浮到玻璃瓶的瓶颈处。他取出漏斗后，还将漏斗嘴在玻璃瓶口处慢悠悠地刮了几下，生怕留下一滴油而亏待了我这个买主。

　　他塞紧用破布包扎的木头瓶塞后又紧了紧提绳，将煤油瓶和提篮还给我，关切地说：

　　“细伢崽，拿稳，当心打破啊。”

　　然后拿过算盘，伴随着轻声的口诀，手指麻利地拨打了几下。转身拿开抽屉，将余额递给我。

　　回家的路上，我又不得不小心照顾煤油瓶，好不容易快到家门口了。大弟大概是想在妈妈面前表现一下自己，他太想得到妈妈的表扬了，便兴冲冲地说：

　　“哥，快要到家了，让我来提一下吧！”一条细细的麻绳嵌在我的手指上，折磨它快一个小时了，已勒出明显的深痕，感觉麻木而不知疼痛。我将瓶子递给弟弟，连声说：

　　“小心啊，千万不能打破。”

　　大弟学着哥哥的样子，提着瓶子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向前走。没多远，突然“当郎”一声，大弟手里只剩下绳子和瓶颈，吓得号啕大哭。整瓶煤油瞬间渗入土层，不见点滴，只留下它独有的臭气。兄弟俩顿感脑昏心碎，不敢回家了，蹲在路旁发呆。

　　过了好一阵，两个人哭丧着脸回到屋里。母亲一见傻眼了，气炸了，从而骂我俩是“冤祸”，接着又嚷道：

　　“你们说说，到底是怎么打坏的？”大弟说：

　　“妈，是我打碎的。”　我说：

　　“不怪五伢，是我递给他时，没想到要缩短绳子，瓶子碰着地上的石头了。”　这下子等于火上浇油，母亲大吼：

　　“他这么小，你怎么给他拿，你怎么这样懒！”抬手欲打我这个大儿子，大弟赶紧说：

　　“妈，不是哥哥偷懒，是我硬要的！”

　　母亲看到两个儿子互相挑担子，倒也得到几分安慰，火气消失大半，深深叹了一口气，说：

　　“我不该，万万不该让你去。弄到这个地步，也只好认个倒霉了。谁打破都没用了，蛋没了，油也没了，要摸一个月的黑哩。你们这两个没用的家伙，真是‘豆腐掉到灰里，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