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翠花回到招待所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她不但筋疲力尽，还衣冠不整、披头散发的，从招待所门口的大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她心里又气又恨。缺德的商家，搞点什么活动不好，偏拿这种事来骗人，害人家挤了半天连九十八元手机的影子都没见着，不但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还差点搭上一条命。他们难道就不怕真的挤出了人命来，会吃官司吗？

　　翠花连下楼去买饭的力气都没了，不知道老刘下班回来看到她这个样子，会怎么嘲笑她呢？都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挡不住诱惑，去凑不该凑的热闹，也不想想若真的被挤伤了、挤死了，岂不成了笑话？

　　为了不让老刘看到自己的这个狼狈样。翠花强打精神进卫生间里认真洗漱了一番，又重新换了身衣服。老刘下班后就问她买没买着手机，知道没买到后，他说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并说就算买到了，也不见得是好手机，九十八元钱的东西还会是好的吗？肯定都是旧的，弄不好还是假的，只有一个手机壳子。用不上两次就得坏。这话可信，九十八元钱的手机当然不可能是新的，肯定是街边那些举着“收二手手机”的人们收来的旧货，说不定买到手来也不能用呢。这么有道理的话怎么早上时翠花就听不进去呢？只知道一个心眼地去抢手机，哪怕抢到手的是一块废铁也觉得是得便宜了。真是，人就是这么古怪，看到别人干什么就也想跟着去干，也不管这事儿该不该干，这种从众心理真是要命。翠花要不是看到有那么多人都在排队抢手机，她可能就不会有那么坚定的欲望也去跟着别人拼命地挤了。

　　“小王媳妇打今个起也上班干活了。”老刘说。

　　“啥？她也上班了？就她那样能干点啥呀？”

　　“说的就是呢，瘦得跟骨头架子似的，能干啥活呀？”

　　“那她一个月能开多少钱？”

　　“好像是六七百块钱吧？”

　　“那也不错呀，够吃饭的了。我也应该——”

　　“你可拉倒吧。咱们不缺那两个钱。”

　　“谁说不缺了？谁还怕钱咬手是咋地？”

　　“算了吧，你就老实呆着吧，挣钱的事儿有我呢。”老刘一口就回绝了翠花的念头。他比谁都了解自己的媳妇，她那羞于见人的沉闷性格，跟谁合作都是问题，她又笨嘴拙舌的干啥都不顶事儿，要是给别人看出来翠花这天生无能的脾性，丢脸的还不是老刘？人家小王媳妇虽然长骨瘦如柴，可人家一看就是能干活，会干活的人，起码人家眼里有活，也比翠花会来事儿得多。当然这些话，老刘是不能说出口的，翠花已经被生活打击得没有自信心了，老刘怎么着也得维护一下她那可怜的自尊心。

　　接下来依旧是整天地干活、吃饭，然后再干活。这些出门在外的打工者们的生活真是枯燥得很。虽然能和说得来的朋友常常聚一聚，可是那种难熬的寂寞仍然缠绕得人心焦。时间不知不觉过的好快，一眨眼中秋节就到了。原以为这个节日老板和老板娘能安排点什么活动，给这些终日辛苦劳作又离家多日的人们一点安慰，可是，李老板连块月饼都没给这帮人买。大家还是照常地干活，很晚才收工。

　　这天因为过节食堂早早就关了门，老刘这一伙人只能到巷子里的小吃店去吃饭。这条狭窄的巷子里遍布各种店铺，大多数是卖衣服的、卖床上用品的。不管多么偏僻的地方都开满了店铺，可见长沙人的生存意识有多么强。

　　翠花夫妇和老吴、小苏坐在桌前等菜时，大家先唠了一会儿这地方的人了不起的经商意识。然后这些男人们又开始聊起工作上的事儿来。不管这些人聊什么话题，翠花自始至终都插不上嘴，只有听的份儿。

　　“小苏，下回你别帮小王干活，那是他的活，你管他干什么？”老刘最先说道。

　　“不是，我今天就帮他把——弄了一下。”小苏犹豫地说。

　　“下次不管他。”

　　翠花在桌子底下碰了碰老刘的脚。这个老刘怎么跟长舌妇似的呢？

　　“没事儿，我们这些人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老刘不以为然的看了翠花一眼，然后接着说道：“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怎么吹。他不是总说他啥活都会干吗？他要是能把这个活干下来，我就服他。”

　　菜来了，大家开始埋头吃饭，可是，饭菜仍然不能堵住老刘的嘴。

　　“他媳妇居然也跟着干活了，她那个德行能干什么呀，这不是胡闹吗？”

　　“就是，她要是能去干活，那我嫂子也该去干活。”小苏说道。

　　小苏的话让翠花燃起了希望，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但她的希望马上就被老刘的话给掐灭了。

　　“我们可不缺那两个钱。”老刘说。“小王他媳妇长得像根骨头棒子似的，瞅着都吓人。要她来有啥用？难道这里缺监工的吗？真是——老李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整这样的三个人来干啥？这三个人都不如一个人顶用，真不如用给他们三个人的钱去请一个技术高的电焊工来。”

　　老刘越说越离谱了，连老板的工作他都想去操心了。老吴始终在埋头吃饭，一句话都不说，显然人家不想趟这个浑水，只有老刘一直在胡说八道。

　　“咱管那些干事儿啥，只要不少咱的工资就行。”小苏说。

　　“这话对。”翠花说。“咱们只管干活、吃饭，别的闲心少操。”说罢，翠花瞪了老刘一眼。老刘这才不再说话了。

　　回到房间里，翠花忍不住嘟囔了老刘几句。

　　“就你能耐，就你啥事儿都看得清，别人都是眼瞎，不如你会看人。人家老吴给你装枪，你就放炮，看不出你还是炮校毕业的呢。你以为李老板和秦姐就看不出来小王是啥样人吗？他们肯定啥事儿都明白的呢，只不过人家也是在利用小王罢了。再说了，小王活干的好坏跟咱有啥关系？就算出了事也不用咱操心，咱管那么多干什么？”

　　“我瞅他来气。”老刘悻悻地说。

　　“那就不瞅他，多瞅瞅我。”翠花笑着过去握住老刘的手。“咱们到超市去逛逛吧，今个是中秋节，超市那里肯定会有什么活动的，去玩玩好吗？”

　　“我干了一天活挺累的，你自己去吧。”老刘说着倒在床上。翠花走过去，坐在他身边。

　　“老公啊，你和李老板说说呗，让我也去干活吧。这样我也能挣俩钱，不管挣多挣少，只要够我的饭钱就行。”

　　“算了、算了，干那个活干吗，放着有福不享。你就老老实实地呆着吧。再说你去了，却不能拈轻怕重的，人家干活你在旁边看着，让人家怎么想。”

　　“那小王媳妇都能去，我怎么就不行了？”

　　“人家一看就是能干活的人，你——你像吗？”

　　“我咋不像了？”翠花气得跳了起来。“我每天少干活了吗？你的衣服鞋袜哪个不是我洗的？”

　　“你就干这些活就行了，用不着干别的”老刘笑着说。

　　“好么，你们都瞧不起我，都觉得我是废物。”翠花没来由地好伤心。以前在单位里的诸多不愉快又浮上心头来。一个不善交际的人，活在世界上真的太难了，处处事事都被那些油嘴滑舌、掐尖要强的人挤兑。好事从来就没有她的份，坏事、恶心事却总往她的头上扣。不善言辞的翠花永远争不过任何人，她空有一肚子才学，却没有用武之地。唉，不提了，净是伤心事。

　　“谁瞧不起你了，你净瞎想。那工地上的活不是女人能干得了的，你又何必去遭那个罪呢？还是这样呆着好，没事儿的时候就去逛逛街，想上哪儿玩就上哪儿玩，多好哇，我想要这个福份儿都没有呢。”老刘不无羡慕地说。

　　“可是，我也想给你减轻点负担呀。要是我也能挣俩钱不是更好吗。”翠花心疼地揉搓着老刘满是厚茧的手掌。

　　“那倒不用，有我干就行了。你就负责白白胖胖吧。看见你好好的，我比什么都高兴。”老刘的话让翠花差点掉下泪来。不由得感叹自己是个多有福气的人呀，她拥有这个世上最好的男人。他为她辛苦劳作、为她遮风挡雨。有了老刘，翠花才不用害怕人世间的任何艰难困苦，有了他的呵护，她就像藏在母鸡翅膀下的小鸡雏，什么都不必担心，更不用为了生活去奔波，她的爱人为她安排好了一切。翠花的人虽然既笨拙又不通世故，可她却有幸嫁了个能干的好老公，所以，她也是很有福气的人呢。

　　“好了，你去玩吧，我想睡一会儿。啊，对了，今天是中秋节，别忘了给咱闺女打个电话。”老刘说着就翻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

　　翠花走出房间，下了楼，出了大院，她先到电话亭去往家里打电话。女儿住在奶奶家，不知道习惯不习惯。每次打电话，女儿都以命令的口气让她回来，今天也不例外。电话接通后，又尖又细、快如蹦豆，跟她奶奶如出一辙的嗓音从电话那端传了过来。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都呆了那么久了。”

　　“不一定啥时候回去。”翠花嗫嚅着说。“你们都挺好的？”

　　“好什么好？没见过你这样当妈的，孩子在最重要的学习阶段，你却什么都不管。”女儿不满地嚷道。“难道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想，我当然想了。”翠花急忙说。

　　“想你为啥还不回来？都两个月了。你打算呆到什么时候？”

　　“你在奶奶家不是挺好的吗？”

　　“好什么呀？我奶奶能管我的学习吗？”翠花刚想说，她的功课自己也不懂，也帮不上她的忙。女儿话锋一转又说道：“妈你在长沙有没有看到超级女声呀？”

　　“啥？超级女声？没听说过。”

　　“哎哟，你白去一趟长沙了，连超级女声都不知道。我们班的同学们天天都在说超级女声呢，我好喜欢周笔畅呀。”

　　“啊，啊，是，是。”翠花有些不耐烦地应道。什么超级女声，跟翠花有什么关系，谁有那个闲心去关心她们？事后翠花才知道，那一年全中国最火爆的大事件就是超级女声。“你还是多关心关心你自己的学习吧。别弄得跟不上就惨了。”

　　“哼！你还知道管我的学习呀？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你这个小妖精，你要听奶奶的话——”翠花又老生常谈地说了一些废话，女儿哼哈的应了几句，就撂下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