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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蒙父所赐

作者: 米奇诺娃 点击:798 发表:2022-03-12 21:45:37 闪星:13

每个人都有自厌时刻,有时因为失败,有时因为病痛,有时因为季节更替。

最近几年,米安多深陷自厌危机,原因复杂。

按照世俗见解,命运对米安多宠幸有加。除去憋屈无助的童少时光,之后的历程算得上心想事成,毕竟,不是所有普通师范大学毕业的人都能进入省级重点中学,省级重点中学语文老师也并非业务都精尖并因此被学生喜欢,被家长尊重,被同事称道,被媒体追捧,被学校领导捧在手心里宠爱。她每月收入近万元,财务基本自由,这还不包括丈夫李松柏每月两万多的收入。两人工资卡一起放在抽屉里,放在女儿用过的一个旧文具盒里,由她随意花。真心说,李松柏没管过她花钱,无论她买什么。

有一次在万象城星巴克,何茹情绪激昂,把老公从长相的猥琐碎碎念到挣钱的无力继而扯到床上的无能,然后恨恨地对米安多说:

“沈州市真正好运的女人不到百分之五,你是其中之一。”

米安多眼珠倾斜,眼距加宽:“两条土狼围着,我运气好吗?”

何茹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她知道米安多所说土狼指的什么。多年闺蜜,知根知底。

当时,何茹尚不知道米安多身边的土狼即将多出一条——单位。后来又多出一条,魏永淳。米安多自己也不知。

“你家李松柏知道他在你眼里的形象吗?”

“不知道吧。”

“你烦他到什么程度?”

“你猜?”

“至少暗杀他一千多次了。”

“那倒不至于,至少跟他离婚一千多次了。”

“过分啊,你!”

“比你强。”

米安多与何茹是两种多情物种。米安多专一而浪漫,非此即彼。何茹是共爱的,现实的,可以同时跟几个人交往,都不乏真情,但从未有过与丈夫离婚的念头。她的口头语是:“离婚了,谁给我刷碗?”与米安多相比,何茹长得高大丰满,这对身材矮小瘦弱的男人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她身边的男人不断,除了个头都不高以外,优点纷呈,有陪她旅游的,有陪她喝酒的,有陪她逛街的,都拿她当女神。她乐在其中,都不拒绝。

“知道吗,所谓生活质量,就像水泥墙面,你要刮大白,要贴壁纸的。你要自己营造。说什么我也不能像你那么傻,左一条土狼右一条土狼的,好好的一副牌,被你弄得一团糟,智商有问题。”

 

父亲.jpg米安多心里的第一条土狼,是父亲米守成的暴虐。

无论在过去那个物质贫瘠的年代,还是现在这个精神匮乏的年代,米守成都算得上是朵盛开的奇葩。他出身贫寒,文化不高,没有任何背景,因此没人指导他在人生旅途中朝哪个方向酝气。他十八岁参军,在一次仪仗队员选拔中成功入选,每日刻苦训练,成绩优秀,多次参加各种类型的仪仗表演、团体操比赛及各级首长视察来访的检阅。几年貌似文艺兵的仪仗兵经历影响了他一生,最初显现的成果是在他的工作上,头脚转业,后脚就进了市文化宫歌舞处,他挺拔的身板与不俗的步伐,让所有初次接触他的人对他的舞蹈功夫深信不疑。不久,他心有不甘地娶了一位容貌普通志向平凡的妻子,两人一三五还算客气,偶尔也说些外人听不明白的情话,二四六则会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不罢不休;接连生下的两个女孩智商无碍,容貌也凑合,换是别人家,定是心肝宝贝,可在米家不然,她们不受欢迎。

其实,在米家,生男生女都注定不会受欢迎。

米守成在文化宫不能说不努力,但能力有限,智商不够,说话又难听,始终不招人待见,因此一直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位置。那些理想的位置基本上都被他瞧不上眼的人夺走。机会一次次季风般来了又走,米守成的心情四季如秋,苦壑难平,临到年老退休时,一起工作的同事有一半走上了领导岗位,当上了处长、副处长,有的还当上了局长,而他,仅是一位科级待遇的“米老师”。对于自己的境遇,他无力改变,整日麻团样的心绪难以梳理,于是,两个女儿成为他在这个世界上难得的出气孔。

二女儿米安妥性格乐观开朗,对周遭响动不很在意。

大女儿米安多因为敏锐易感而备受煎熬。

米安多人生最早的记忆在两岁多。当时,一个无人看管的难得空隙,她迈着小腿走出家门,走进离家一条马路之隔的文化宫大门。之前,她一定被大人带着去过几次,记住了路线。在文化宫走廊里,小小米安多遇见了腰板僵硬满脸怨气的米守成,正想喊爸爸,米守成猛然威喝一声:

“回去!给我回家去!”

米安多吓得哆嗦成小团,刚要哭出声来,米守成一声追吼:

“给我憋回去。”

米安多憋着小嘴满眼是泪独自走过马路回到家里。好在那时马路空旷,车辆稀少。

不然呢?

少小时,敏感的米安多面部表情几乎只有简单四种:愣神,惶恐,委屈,自卑。其他孩子常有的神态,比如喜悦,欢笑,舒展,在她是绝少体验,至于自信,则完全陌生,也因此,从青春期,到四十好几的现在,米安多脸上常有羞涩感。

蒙父所赐。

人类的无能是段位制,三十九级台阶,可以上下变动,惟独投胎这个环节,所有人段位一致,无能级别至高无上,不可更改。

投胎,难于上天揽月,是人世间唯一不可研学之技术。

记忆中,米守成没抱过她,甚至没摸过她的头。

所谓父爱,在米安多看来,父是父,爱是爱,彼此不挨着。对于父亲的怒吼,米安多的记忆纷杂而拥堵。有一次晚饭后,在外面玩了一天的米安多困乏不已,倒在父母床上睡着了。

突然间的一声怒吼惊醒了她:“回自己床上睡去!”

米安多凭空一抖,跌到床下。如此吼叫总是突然而至,让她少小时总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运气就是这样,越差越没底。她越是小心,越是会出错,加上她从来不是手巧之人,出错的概率比妹妹大,挨骂挨打的机会也比妹妹多,尤其逢年过节,父母忙着煮菜烧饭时,每到米安多帮忙端盆递碗,不是盆洒,就是碗打,而米守成的怒吼绝不会拖延一秒钟。

就这样,米安多的脖子后面常冷风骤起,及至上桌吃饭时手也是抖的,饭菜再无滋味。

有些成型且系统化的经验。

每每米安多犯错,比如到点儿没回家,在学校惹了是非,或成绩不理想,第一时间迎接她的基本上是父亲迅捷的耳光。炸雷般的怒吼属于轻型武器。许多时候,泛指晚饭前,米守成喜欢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你等着!你等吃完饭的,我会给你好好熟熟皮子!你给我多吃点!”

米安多十八岁考上大学后才知道熟皮子是什么意思,那是用铲刀、竹竿等工具对牲畜皮的一种整修工艺。一段简单的词义说明,把米安多看得热泪盈眶,再以后她凡是听到有人说“熟皮子”这三个字,心里总要一紧。

另外三个字“你等着”比“熟皮子”更让她揪心,差不多成了她这一生最害怕的词组。通常,这三个字一出场,米安多立即条件反射,惶恐不安,呼吸急促。

是的,她就是在反复猜测父亲吃过饭后如何对付自己的不安中长大,那些个不很吉利的晚餐时刻,留给她的除了呼吸不畅的记忆,还有日后惶恐时手心冒汗的毛病。

当然,米守成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晚饭后的大多时候,米守成饭碗一推,手掌会瞬间抽过来,手法熟练。米安多虽然心里多有准备,可对于具体时刻始终拿捏不准,有时菜夹到一半儿,有时嘴里正嚼着饭。母亲卢静这个时候的表现也说不一定,多数时候会起身阻止。她反感丈夫在饭桌上对女儿动粗,他们通常会为此争吵,兴致高时会一直吵到午夜。吵架是他们的家常便饭。米安多记得自己考大学的头一天晚间,父母因为一件小事从下班开始吵,直到半夜十一点多,没有谁甘心少说一句话。也有一些时候,卢静会与米守成携手管教女儿,所不同的是,一个抽嘴巴,另一个抖落些侮辱人格、贬损自信的言语。含泪睡觉,在米安多来说是常态,为她留下了偏头痛。

长大后,虽然生活境况开始好转,米安多也彻底离开了父亲的巴掌,可是偏头痛时有发生,有几年她甚至成为医院的常客。去痛片是米安多身上的必备药品,随时拿出来救急。

医生在问诊时总要问一个问题:“什么时候开始头痛?”

米安多说:“上小学吧。”

医生纳闷:“什么原因?”

米安多说:“不知道。”

爷爷.jpg米安多的妹妹叫米安妥。俩女孩的名字是爷爷起的。可惜爷爷命短,去世时两姐妹都没上小学,但这不影响米安多认定爷爷是世界上最爱自己的人,思绪延伸的结果让米安多时常幻想,甚至一度确定爷爷还活着……每到挨打挨骂时刻,爷爷总会立即出现,他会抱住米安多,斥责打骂她的人。爷爷的臂膀很温暖,有淡淡的烟草味道。

若没幻想,人类该会怎样?

除了爷爷,还有个人物时常出现在米安多的幻想里,他叫巴德——这原本是一部小说里一条拉布拉多的名字。巴德给米安多的爱不亚于爷爷,尤其在夏季打雷的夜晚,小小米安多在被窝里卷成一团,惊恐万状。这时,巴德总会出现,他蹲在床边,握着米安多的手,轻声说话,告诉她别怕。

俩姐妹成年后有时会说起小时候,米安妥不止一次问米安多:

“姐!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带我出了城,走在一条没有人的土路上,两旁都是树。天黑后你才带我回家,结果挨了咱爸一顿好打。”

“是吗?不记得了。”

米安多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在叹息,哪里是一次,分明是两次。她无故挨打,心里委屈难耐,哭着入睡。第二天父母上班一走,她就带着妹妹离开家,走出好远。她要彻底离开这个家,去寻一户不打孩子的人家。没错,是两次,两次都走到城外,然后天突然黑了下来,很长的路上前后无人。她无助地牵着妹妹的手哭泣,不敢前行,也不愿回家。妹妹哭得更厉害,又饿又怕,嚷嚷回家。于是,姐俩就回来了,顺着原路。到底是小孩子,走不远的。

成为别人家的小孩,是那时米安多心里最大的愿望。

两个女儿都考上大学,米守成对此十分骄傲,自认教女有方,走路时腰板越发挺直。其实不然,米安多心里明白,自己学习的动力是早日离开家,住进学校,无他。工作及至结婚后,米安多始终控制着自己与米守成的见面。母亲在世时,她逢年过节回家,参与制造家庭团圆,其他时间人影全无。母亲离世不到一年,米守成再婚,娶了园区内每天一起跳广场舞的张姓女人,米安多从此再没露面。今年春节过后,米守成左腿得了静脉曲张,住院手术,米安多与米安妥一起到医院看望。到底是仪仗队员出身,米守成坐在病床上,腰身挺直,目光辛冷,让米安多尽数拾起童少经历。而米守成的一句话,让她再也坐不住了。

“这点小病不算什么。你们等着,等我出院后继续当我们舞蹈队的领舞。”

“你们等着!”“你等着!”这是米安多即将挨打的通告,是米守成即将狂怒的发令枪。她禁不住通体冰凉,双手颤抖,一股熟悉的极不愉快的情绪弥漫胸口,烧灼,透不过气。

她留下一万元钱,起身离开医院。米安妥也熟悉这话,只是她得上天眷顾,神经大条,没有米安多感受细致,因此受伤不重,长大后基本淡忘。见姐姐脸色有变,她一路跟着出来,一路劝说:

“姐!我觉得你应该放下,毕竟他是咱俩亲爸,而且你发现没有,他老了许多。”

米安多说:“你愿意放下你自可随意,我不成。”

“你的生命总是他给的吧!”

“我,不过是个偶然而已。”

“姐!你这样说,分明还在苦自己。何必呐!”

“跟他在一起时我才苦。离开他以后,我才知道人世间还有不苦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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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令人心疼的米安多。蒙父所赐,米安多从小在苛刻的家庭环境中长大,仪仗兵出身的父亲文化不高家庭背景不深,在单位不谙为人处世之道,在家中不善慈爱体贴之言,故工作中混不上好的官位,家庭中不是暖男慈父。米安多记事起就挨训挨打,幼小的心灵在父亲过于严苛、简单粗暴的长期压制下受到严重的创伤,“你等着”“熟熟皮”这样意味深长的训斥,在米安多的成长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乃至一听到这样的话语就条件反射地惶恐不安,呼吸急促。她视父亲为生命中的第一条“土狼”,考上大学离开父亲,她才知道人世间还有不苦的日子。米安多会用什么方式、用多少年去治愈童年的创伤?静待下文。编辑:天海蓝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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