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沙石屁眼儿没擦净似地坐在《山魂》杂志编辑室里，臀部一欠一欠地欠个没完。他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对着滔滔不绝大发议论的编辑，吓得屁都不敢放，汗不敢出的。头一次嘛。

那编辑晃着俩大汽车灯似的、明查秋毫的眼镜一口气儿讲了两个钟头：

“……总之说吧，你这稿子立意欠新、人物不典型、语言平淡，不准备用了。当然，这是我个人意见，仅供你参考。你看过姚雪垠先生的《李自成》吗？那人物形象多高大、多挺拔……”他用食指弹了一下手中的稿子，牙缝像啤酒饼子似喷着沫子，“而你笔下的改革者，就显得单薄多了……”

“老师，你讲得很对，我听了深受启发……”沙石终于挺不住了，擦着下巴的“啤酒花”，小声小气地，“不过……老师……你讲的那不是我的稿子。”

一次会议前，我给《山魂》一位姓裘的编辑室主任讲了个构思，征求可否动笔：一位山村教员在举国兴起的寻找野人热中，身披染色羊皮，伪造了野人巢穴、糞便，引起全县大哗。此人出尽风头，四处报告与野人相遇搏斗经过，成为县政府贵宾。又一次冒充野人时，被猎人击伤，真相大白。

裘主任认为：“不易动笔。有猎奇之嫌，立意过浅。”

不久，与此构思雷同的小说《野人之迷》赫然刊登在一家青年文学刊物上，并加评论。作者见过，就是那位裘主任！

我瞅着那篇小说的插图，觉得自己甭提多像那头假冒了的、傻了吧唧的野人啦。

“哥儿，上宴宾楼来顿海杂拌儿，洒家作东！”疯子瘦脖筋暴绽、红毛直竖、满面红云，眼见得英俊了许多。酒酣耳热之际，他洋洋得意掏出张纸，“这是《山魂》编辑给鄙人的用稿通知。”

“小说已阅，不错。三个月内你不要出门。我找你面谈改稿事宜。”

大家山呼万岁，举杯相庆。臭屁股妒嫉得都忘了吃。

疯子说：“今格儿，就是洒家预支稿费请的客。我那小说发出来，张承志、刘心武非把手中钢笔掰断吃了不可！”

改稿那几天，疯子真疯了，请了长期病假，门上挂着“修改稿件，怒不见客”的纸条子。半个月后，稿件寄走，人真的进了医院。满头红发稀疏，一低头飘飘忽忽落下雪花似的头屑。

又两个月后，疯子又作东请大家喝强力啤酒。他又掏出一张信笺：稿子改得大有长进，已送审通过。祝成功！

大家高举“强力”欢呼舞蹈。人家已预支了两回稿费，不欢呼不够意思。

八个月后，稿子也未见发表。

一年半后，长了胡子的稿件退回：此稿件现在有些过时。你可投其它刊物试试。

现在既然“过时”，当初何不发表？后来才得知，一年以前，那编辑因内讧一气之下，到北京修改他的长篇小说去了，疯子的稿件一直压在他抽屉里。他回来后又病倒没上班。稿件被老鼠修改了不少，看起来有皮没毛的。

稿件的内容连疯子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两回预支稿费请客花了六十二元七毛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