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甲：你们写小说的越多我越高兴。

丙：您爱看文学作品？

甲：我是废品公司收废纸的。

乙：写小说越多，我越麻烦。

丙：你是干什么的？

乙：精神病院的。

这个邪门儿的世界算是疯到家了。

疯子三天三宿直挺挺站在公园大门铁栅栏前，不喝不吃不睡，像印度教徒练瑜伽功似的，扁脸上一片灰色表情。他愣说邻居一位姑娘与他青梅竹马，还在襁褓里头就互相扔着目光传情，对他甭提多有那个意思了。那晚儿，临去打更前，他灌了一斤白酒、四罐“强力”，顿时烧得小肚子里一个煤球儿滋滋窜着冒烟。他信心百足地给人家塞了封约会信：明晨公园门口详谈，不见不散！！！！！！！！！！

那姑娘盯着十个惊叹号，像瞅着十把匕首，吓得直门儿哭，班都不敢去上了，怕疯子堵在道上用匕首戳她。

疯子就那么排骨铮铮站着等。食堂主任来拽他好几次。他搂着铁栅栏死不撒手，还英勇不屈地大叫：“这叫抱柱之信，古时就讲究这个，懂不？哥儿，咱是大水也冲不走啦！”

我忙叫殷云、沙石、臭屁股匆匆赶到公园门口。热情的观众里三层外三层闹闹哄哄围着疯子看，警察用电棍都撵不走。

“嗳，瞅啥呢？静坐示威的吗？”

“敢情学生又闹事儿啦……”

疯子两眼发散，像个子宫里的胎儿似地蜷缩在一棵杨树下。他母亲坐在一边儿，仿佛一只老母羊哀戚地瞅着待毙的羊羔。

沙石买了一大堆茶蛋、汽水儿、面包摆下。疯子坚贞得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殷云打开一瓶汽水儿，仰脖倒了一口，“噗！”朝疯子脸上喷去。笑道：“哥儿，清醒清醒，犯得上吗？图啥呀！不就是个女的嘛！脸上有高低，下面是一样的。”

疯子满头汽水淋漓，“火盆儿”奄奄一息的样子。歪歪站起偎在杨树上：“你胡扯！她跟别人不一样！她也有文学天才。只要她跟了我，给了我灵感，我就吃不了那么些退稿，我的事业就有百分之一百成功的希望！跟了别人肯定会毁了她，埋没了她！”

臭屁股说：“不跟咱拉倒！咱卧薪尝胆的精神干出大名堂，叫她下半辈子后悔得吃不下东西！”说着，蹲在地上嚼起茶蛋。

沙石拽疯子走，疯子双手又搂紧杨树。

我实在看不下眼，捏着他尖下颏吼道：“小子，你别在这儿给咱哥们儿丢人现眼好不！你他妈活得真没劲！快给我回去！”

我一松手，他散了架儿似瘫倒在地上：“她从小就跟我好，这个秘密连我妈都不知道。现在我又没逼她非爱我不可，我不过是想跟她说明白。士可杀不可辱，我写的是‘不见不散’，我得信守诺言……”

我们无奈，只好跑到那姑娘家求救。嘿！那小妞真可同疯子媲美的！不光脸扁，胸部、屁股都够扁的，既无灵感也无性感，与疯子甭提多般配的了，天生一对儿雌雄剑似的。

沙石循循善诱地劝人家：“同志，疯子快咽气了。你发挥一下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去一趟救救他吧。”

那妞儿刚停止哭泣，一听又像要赴刑场似的扁起苍白的薄嘴片子哼唧起来。

殷云不含糊，一拍桌子：“小姐，我是学法律的，我可丑话说在头里，他一死你可就是半个杀人犯。刑法第三十五条十八款写着，见死不救要承担法律责任。你起码得去听听人家的临终遗嘱呀！”

那妞儿眨着细长眼，终于畏畏缩缩跟我们出了门。

疯子不知有什么遥感功能，在沥青那么浓的夜色中，老远便认出是她，一个鲤鱼打挺蹦起身，仿佛迎来圣母玛丽亚，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最后猛地一鞠躬，满有男子汉气度地一拍排骨：“好，这辈子我知足了！不见不散，见了就散。从此咱各走各的道。洒家诚挚地祝你将来幸福如意。”

那姑娘得了大赦令似地，说了半个“谢”字，扭头儿便逃了。

疯子得意非凡地环顾了我们，又盯着那姑娘的背影，处于一种古希腊悲剧的感情净化之中。“火盆儿”在夜色中又熊熊燃烧。那姑娘背影儿刚消失，他便“哼”了一声，中了子弹似地僵直地朝后仰倒昏厥过云。

医院急救室里。护士把输液的针头扎进疯子芦杆似的手腕上时，他醒了，气息微弱地：“哥儿，我不行了……”

“你行。”我说。

“真的不行了。我一辈子不会再爱别的女人了。”

“放屁！”

“我一无所有了。我已经死了……”

“你不会死，你还有事业！”我朝他叫。

那葡萄糖输液从他手腕上进去，又从眼窝儿中昌出来。

“你真让咱爷们儿瞅着没劲！”我背过身去，“憋回你的猫尿。你还得去斯德哥尔摩！”

“那到是，那到是……”他用力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