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屁股、沙石属粘滞型气质，笔头子要多粘有多粘，总放不开，没疯子他们那么才华横溢。过去老写什么一个吊儿郎当的改革青年先锋，性格甭担多沉郁、刚健了，一年也不笑一回，就像跟高仓健是双胞胎，成天没命地跳迪斯科，学TQC质量管理。两个时髦的小妞儿哭喊着摔破脑袋追他。他呢，对谁都动心对谁也不真动心。一个老干部特保守，看不惯那青年改革家，老叫他写马列。最后这青年一举定乾坤，车间效率大增。那老干部拍着脑门子感慨地说：“唉，八十年代的年青人呀，我算服了！”要不就写个土鳖万元户，发了横财之后出资修路、筑桥、办学校、请戏班子；买电视请人家看还白搭瓜子、糖果什么的。最后，乡长给他送个大红匾，并激昂慷慨地指出：“大家都要学习向前看不向钱看的榜样呀！”再不，就写个邪门儿倒爷儿，愣不顾血本儿，向雷锋、朱伯儒学习卖便宜货。结尾是顾客们热泪盈眶夸倒爷儿；物质、精神文明两不误。……

编辑就差拎着他俩的耳朵嚷：题材不新！情节陈旧！

臭屁股搓着耳根儿后永远搓不净的泥，朝退稿笺咧着嘴：“说谁呀！许多获奖，头题小说不都这个路子！

沙石写了篇混帐小说，竟收到一位挺负责任的编辑寄来的，一张挺负责任的送审笺——责任编辑意见：人物尚可，语言欠佳，可让作者修改润色；编辑主任意见：情节不错，人物不行，建议作者加工深化；主编意见：语言较好，主题不鲜明，没啥可改，退稿。

沙石老实人也有个老实淘劲儿，又立即寄去篇微型小说。大意是，聋子、歪脖子、近视眼一块儿看大戏。聋子说，表演不错，唱的不行，应大点声；歪脖子说，唱的尚可，舞台歪了，应当正正；近视说，舞台没歪，布景模糊，没啥可看，退人。

结果那刊物连稿子都没给他退。

我呢，则在默默地看，默默地想，默默地写，默默地读着退稿笺……

“为什么，在座诸位，不是难产，就是堕胎，再不就产个死婴呢？”面对一摞摞稿件遗体，沙龙全体成员列席会议上，殷云像妇产科大夫摊开双手提出质疑。

大家面面相觑叹着气，说搞文学这玩意儿真没劲，白搭工……

“小子们，”我像个气管子猛打气，“失败是成功它妈！谁也不许从产床上爬下来！咱们总结一下教训，非鼓捣出个大胖小子来！”

本儿价老鼠眼滴溜转：“听说上头现在反右了，有的刊物勒令停刊整顿，有的作品挨批了。是不是我们对上头精神吃得不透？”

疯子拍着排骨：“洒家也觉得当前文学和政治两条腿像醉了酒，满拧。”

于是，好长时间里，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划拉了一大堆报纸刊物，仔细推敲研究：写反官僚主义写到怎么个份上，才没有攻击党的领导之嫌？写文革写到怎么个程度，才不算给社会主义抹黑？写性意识写到怎么个地步，才不叫宣扬性解放？……现在上面是收啦，还是继续放；当前左的倾向是主要矛盾，还是右的危险是主要矛盾；还是有左反左有右反右……？弄得我们走路时常不知该先抬左腿还是先抬右腿。

臭屁股世事洞明，说：“我们也犯不上穷跟，干脆学点‘空灵’、搞点‘超脱’；来点儿风花雪月、卿卿我我、琴棋古董、猫狗狐狸、宋元明清……既保险又有长久的生命力。”

大家连呼英明，决定照此办理……结果收益不大。

我说：“甭折腾了，小子们！左与右的概念不像东和西那么明确。你可以说东方是右，也可以说西方是右。人嘴两张揔搭皮，咋说咋有理。咱们怎么得劲儿怎么干吧。”

政治危机就算解决了，艺术危机又接踵而来。沙石提出动议：“我们是不是现代小说技巧掌握不够？”

疯子说：“哥儿说中了！那些下面毛儿还没长齐刷的雏儿，玩点塞林格、玩点加谬、玩点儿福克纳，就成了文坛新秀。今格儿起，洒家脱了裤子陪他们玩玩‘感觉’！”

于是，殷云玩“黑色幽默”，本儿价玩“魔幻”，沙石玩“荒诞”，臭屁股也玩开了“结构”。

我觉得玩“意识流”最来劲儿：你瞅墙上一粒苍蝇屎，然后乱七八糟地扑腾你想像的翅膀，再来点儿驴唇不对马嘴的意象跳跃，腊八粥式的通感，狗皮膏药的象征，洗扑克牌似的时空颠倒，你他妈准能写出个家庭的百年兴衰史来。

唬编辑呗。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还成？甭来这套！咱没瞪着两眼剽窃老外，就够信守东方传统道德的龙的传人了。

可我们累得朝钢笔里打墨水的劲儿都没有了，只不过在等外杂志、小报上发表了些“火柴盒”、“豆腐块儿”；而且发出来一看，真怀疑是自己写的。编辑发扬人道主义精神，说“对稿子做了点美容手术”。可我们边读边琢磨，是不是发生了一桩强奸碎尸案什么的。

我们并不气馁。我们自知功力不足，既没有书香门弟遗传的文学基因；又没有满肚子故事的奶奶讲什么“狐狸精”、“拇指郎”什么的。我们从懂事起就读的是“红宝书”。我们决定多认识一些名震文坛的大作家，拜他们为师，虚心求教。先天亏损不要紧，屁眼儿插人参，后面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