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本儿价的创作主题则永恒是恩爱家庭。夫妻在饭桌上吃一口打个飞眼儿，读书时三行亲一回嘴儿；整天本儿价搂在一起，山盟海誓地缠绵，要死要活地作爱。殷云说他敢打赌，这是因为本儿价夫妻性生活不合谐，“里比多”过剩太多，需要通过作品宣泄。

本儿价总觉得自家的瘦陀螺脸一百二十分的英俊比唐国强还强。他两粒小图钉眼又黑又亮，像只粮油库里保养得挺好的耗子。他总说他老婆长得影响市容，造成污染。他老婆比他寿高三岁，是他父亲作主包办的。“女大三，抱金砖。”他父亲谆谆教导他；其实是为了抱粗腿，因为她老爹是他老爹的顶头上司。

她面孔像粒风干了一百年的葡萄，心里总装着满满的浓缩醋精，甭提多担忧本儿价小说打炮出名蜕化变质为陈世美什么的了。他一动笔，她就闭灯，或支使他买东西；要不就把个孩子屁股扔到他稿纸上；再不就让菜刀在菜板上没完没了地跳霹雳舞……她深知自己模样儿不济，知趣地从不跟本儿价出入公共场所。可本儿价跟哪位女士耍过贫嘴、送过耗子眼波，她一准知道。总琢磨着朝人家脸上浇点硫酸、镪水什么的美容剂。

本儿价洞察一切、高瞻远瞩地指出：“如果没有老婆，我早就本儿价上了《收获》、《人民文学》了。中国文学为什么没有走向世界？还不是让女人本儿价全毁了！”

“甭说，真不假！”我贴着他耳朵，“如果鉴真和尚有个老婆，能东渡扶桑流芳千古吗？如果司马太史公不受腐刑，能有光耀古今的《史记》吗？”

“知己，知己！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店主。酒逢知己千杯少，走，宴宾楼本儿价嘬一顿我请客！”

“瞎蠓眼儿！”“势利眼儿！”“偏心眼儿！”“色迷眼儿！”一接到退稿，他就骂编辑。他曾将一篇稿第五页用米粒子粘上邮寄某进刊。退回后，果然没撕开。他气汹汹大兴问罪之师，写檄文讨伐人家说，“不平等对待无名作者，草菅稿命！”并要本儿价写信控告到《文艺报》云云。

人家编辑十分五讲四美地回他一函：“我吃第一口如果尝出是条臭鱼，就决不会再吃第二口，请原谅。”

认真说起来，殷云才算上主攻性文学敢死队的。那是真刀真枪地干，不弄个刺刀见红，火星儿直冒就觉得对不起读者似的。他钻研了好几本弗洛伊德，知道从尧、舜到唐宗宋祖、直至而今的伟大人物，都成天光想着性交什么的；而婴儿从产门爬出来，回头就想跟母亲整点什么景儿。他长得大脑袋瓜儿、大屁股蛋儿、大脚巴丫儿、唇红齿白、满头鬃毛。不老少小妞儿瞅着他那鹦鹉鼻子是个事儿，直门儿想挂根绳子吊在那儿。他并不睬她们。我怀疑他心理障碍太大，只限于口头革命而已。据他说，他的英明伟大战略部署是：现在奋斗成名，三十以后猛搞女电影明星。他说男人追求女人的胆魄与追求事业的雄心是划等号的、成正比的，他将来肯定是大手笔，因为他十三岁就开始手淫了。他知晓许多中外大作家的风流韵事，对他们钦佩得了不得。有自恋癖似地，他常随身带着个小镜子照个没完。“士为悦已者容、女为知己者用嘛”，他说，所谓“用”当然是用来干那事儿。他的稿件中每翻两页注定有个“白晃晃的乳房”、“白晃晃的大腿”、“白晃晃的丰臀”……之类人体部位。一片“白晃晃”刺得人睁不开眼，稿子翻完了，要不带墨镜，您准得雪盲症。

有一天，他妈递给他一个一尺二寸长的大信封，诧异地问：“《人民文学》都给你来信？”真看出儿子交际这么广。

他兴奋得满头卷发都像钢丝一样繃直了，匆匆跑到卧室，哆嗦着手打开信封。

片刻之后，他像火鸡似地踱出来，勾指一弹大信封；嗤着满口白晃晃的牙齿：“妈，今晚儿来顿馏虾段、炒鱿鱼丝、强力啤酒。这稿费来后，全归您了！”

“强力屁酒！”他妈说，“文革你爸倒霉时，你成天逃学去赶海毛菜，屁都没学。你要能上《人民文学》，我倒搭一百我请客！”

殷云挺自卑又挺自负地告诉我：“咱基础差，玩现实主义玩不过蒋子龙，干脆玩点新花样唬编辑吧。我的稿件不给小刊物，它们不识货。要投就投《人民文学》，退稿都用大信封，让别人瞅着也气派，不知人几斤几两。”

一次沙龙便宴上，我讲了一段新编《笑林广》：

有人问殷云：“你写的这些破玩意儿有什么社会效益呢？”

殷云趾高气扬地将那人领到种猪场，一捋卷毛：“您看看您看看，我才给它们读了三页，它们就这么龙腾虎跃的，产崽率提高了百分之一百二十五。”说完掏出稿件循循善诱地，“不信，您可以亲自实践实践啦。”

那人扭头便走：“不行，不行！我都超指标了！”

疯子他们听了腮帮子全抽了筋儿。沙石让米粒子呛得直翻白眼儿。“夸张，夸张，还没那种程度。”殷云掏出小镜子抿着鬃角挺谦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