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竹林七贤图  

苟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未悔

 ——题记

第一章

拱手抱拳的侠客、单膝跪拜的官员、脱帽鞠躬的博士、胸前画十的基督徒、双手合十的佛门弟子、打飞吻的多情种子……。

我们双目微闭，念念有词，对孔老夫子石刻像行晚辈儿后生礼，甭提多虔诚啦！直门儿让那些慨叹世风日下、师道不尊的老棺材瓢子们涕泪横流，感动得当郞背过气儿去。

对，这就是那年，我们在山东曲阜孔庙大成殿里的拜师仪式。王蒙是后来当了部长才来这里瞻仰跪拜的，只能算我等的师弟。

唬老外的《孔庙游览简介》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把我们熊得一愣一愣的。什么“……祭品辉煌、金声玉振，集汉唐以来历朝文物之精粹”挂羊头卖狗肉！这里空落落地活像被扫地出门的土豪劣神的老宅子，只剩下正面灰呛呛的青石砖上刻着的一位肉墩墩的孔老夫子。大成至圣光师自顾自正忙活着：半曲短腿，双手紧压胸前，眯着一双老风流眼儿，整个他妈像在向哪个鲁国娘们求爱。人家呢，压根儿没睬他一眼。他老人家就这么性压抑地从两汉站到今。没劲儿透了！

在这位害单相思的老先生面前，摆着条两头翘起的供桌。油渍麻花、斑痕累累、破烂不堪；比劈猪头、砍蹄膀的肉案子还有观赏使用价值。也甭说，它上面也就真剁过历朝历代不老少穷酸潦倒的书生、秀才、举人什么的。

当时，我们哪儿明白这茬儿呀，光瞅着《简介》上说的，那帮子颜回、孟柯，冉求、子路什么“四贤”、“十二哲”的泥胎彩塑都没了，心里美滋滋直门儿偷着乐。干脆，您老收纳我们得啦！子曰：有弟子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您老的语录。借您老文曲星的光，让我们的小说像迪斯尼米老鼠、金鸡牌鞋油、大宝生发灵广告，一篇接一篇地发，没完没了地发！上帝保佑。阿弥陀佛。后会有期，请多多关照。古得儿拜……

恩师在上，在下弟子：沙石、疯子、殷云、臭屁股、本价儿儿还有我也。

溜达到孔庙东头儿里，趁沙石将眼镜片儿贴在那块《孔颜碑》上，上下乱磨着抄碑文的当儿，我问：“小子们！请问都祈祷孔二那老头儿降什么福了？从实招来！”

疯子说：“哥儿听着，让那老先生赐我个诺贝尔。要不，洒家开水烫毛清蒸了他！”

臭屁股搓着右耳根儿后的泥沼：“咱没那野心。咱能发几篇东西，小有名气后调个好工作就得。……当然，得个小说奖更好。”

“我嘛，我刚想求他赐福文运昌盛，心里不知怎么念叨开，打倒封建礼教，保障离婚自由，然后再拿个奖。你跟沙石呢？”本儿价问我。

“沙石甭问，准要求讨个好娘子。我呢，小子竖耳静听，得奖固然可喜，但求别有那么一日，至圣光师老人家将咱们扔到大成殿肉案子上，剁成肉末儿烩了丸子！”

“不要灭自己威风。”“泄气，泄气。”……大家嚷。

一个口红抹得像叼着块山楂糕；胸兜里揣着两活猪崽子的大嫚儿，扭着丰臀滚过。殷云脖子拧成麻花状，挤挤一对儿火眼：“乖乖，恩师瞅着强似韶乐，八个月不知肉味儿。”

那大嫚儿显然生在礼乐之邦，竟听得懂，回头露出两根大象牙嫣然一笑，险些没将殷云戳个跟头。

我们从哪里来？

从那座父母把我们鼓捣出来的海滨小城。

我们是谁？

无名文学沙龙六君子！作家们都是完人赤金。也甭谦啦虚的，从立志搞小说那天一早起，我们含金量已达百分之五十。12K的。什么竹林七贤、唐宋八大家、京津作家群……，哥儿们半拉眼皮也不睬他。一边儿和尿泥玩去吧！

我们要干什么？

没的说，写东西！出国没后台搭桥、当官儿没文凭铺路。挣大钱？危险！君不见满街大盖帽儿。说不定哪天，公安局、税务局那帮眼珠子遮在帽沿儿里的家伙，给你小手镯子一戴，硬叫你蹲小号长大学问去。搞女人？犯不上！没准儿一位自称丈夫的杂碎，在你脸上亲热地磨磨刀片儿，叫你没了鼻子还不敢哼哼！你那俩窟窿还没透过气儿，保卫科的爷们儿就叫你招供，谁先解的裤带儿？女的三角裤儿是什么颜色？……。反正你就琢磨吧，你不写小说，你满身精力还有什么价值？你的“里比多”怎么宣泄？你的“超我”怎么显圣？你的“自我”只好在他人的地狱中呻吟着打滚儿，像冰棍儿似地融化为无。

我们要向何处去？

当然是斯德哥尔摩，找诺贝尔先生讨俩钱花。不服？嘿，你想想，川端康成、海明威那帮低能儿为啥要自杀？明摆着嘛，还不是预测到我们六君子这一强大实体的存在。感到了威胁，感到了活得没劲，不死，憋憋屈屈地活着精神压力太大。

“好久以前我的脾气就这么坏，好久以前我的叛逆就像现在……”对，那位挺撩人的女歌星唱的。好久以前，我们就没日没夜地，沉浸在一种与整个世界为敌的亢奋恶意里，谋划、策动、刺探，指陈世事，飞笔乱书。稿纸满格子嚎着爬着要死要活的“伤痕”、故作深沉的“反思”、装模作样的“改革”……。反正活像六个红色旅、黑手党以及诸如此类的歹徒们。“请你们原谅，不必，不必为我担心。我不是个坏小孩！”当然不是。其实，我们也知道，当今这世道待我们并不薄。我们不过是为了创作，母鸡下蛋似憋得两腮血红地培养一种压抑感、忧患意识、忏悔情绪什么的。照直说吧，就是死乞白咧地力图集亚当、夏娃以来，这个兰色星球上的全部不幸于我们六身。这当然挺够受的，可够受也得爱。这就叫文学名著必备的当代意识。好有一比：就像个浪子找个娘们儿发泄之前，必须培养一种情欲、具备一种冲动。不冲不行，不动没门儿。太监能写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红楼梦》什么的吗？新潮文学理论家们都如是说。要不价，对不起，你的文学智商就太低劣，你的创作细胞就还没发育成熟。谁愿不熟呢？除了螃蟹！

 这样，文学沙龙新店开张，本店主我就率小子们到山东曲阜祖师爷这儿来顶礼朝圣，日后好图个吉利，也算鹏程万里有个新起点。

为了积攒这䠀旅费，真真煞费了一番心思儿。疯子破天荒戒了三个月酒，“苦也！洒家不唱两盅酒下不了窑子。”（注：不是妓院那种窑子，是挖煤的窑子）；本儿价硬熊他老婆，“厂子要黄，按破产法规定本儿价只开半薪。”；臭屁股钻营有方，赖着他二舅倒腾了半拉月破鱼烂虾；殷云好说，老子是处长，钱厚，伸手就得。钱是爹，爹是王八蛋，他说。我和沙石将结婚用的私房钱，从耳朵眼儿里抠出来全挌上了。反正我们丈母娘还穿开裆裤呢。不急，真的，唬你养个孩子两屁眼儿。

那天火车刚刚启动，汽笛声尚未终了，十二篇小说佳作构思已告完工。小子们听着，我辈岂是蒿莱人。天生我材本儿价必有用。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今年万户侯。天之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洒家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北上，南下。锦州，兖州。南上，北下。北京，沈阳。一路尘气。一路才气。一路酒气。一路豪气……

请先记着：归途在京中转车时，我们逛了个大懒嘛庙——雍和宫。那情那景，颇像我们沙龙那以后的境遇。此事以后细表。

我们六君子气冲牛斗，打道回府后，哗啦啦，摊开稿纸玩开了命。

活着干，死了算！人生能有几回搏！

搏！搏！搏！

搏！搏！

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