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第二十章   48

作者: 深山愚翁 点击:560 发表:2021-12-11 17:26:18 闪星:4

  金雪莲从她那乳白色皮包里,慢慢地取出两份折叠整齐的报纸。她把报纸轻轻地展开,用手抚平报纸的折痕,递给我看。

  这是一份《晨报生活》。顺着金雪莲的手指,看到一篇《吴金刀客》的文章。这篇文章是一位化名为愚夫的人撰写的。接过报纸,我认真地阅读起来。

  ……国庆长假的第三天,我照例坐在家里休息。早饭后,随手拿起路遥的《早晨从中午开始》,没看几页就被他宗教般的意志所感动。心里琢磨着是否应该趁假期去路遥的故居感受一下,或者做一个他的头像放在我的书房。

  这可能已成了我近几年的一个嗜好。如果看谁的书入迷了,或者被他的精神与思想所鼓舞,就把他作为自己崇拜的偶像。一般的情况下,我会亲自动手或者请人雕刻一尊崇拜者的头像,把他摆放在我那诺大的核桃木书桌上。最近,读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与《早晨从中午开始》有些入迷了,又琢磨着雕刻路遥头像的事情。这个念头一经闪现,我的眼睛就机器般地转向了摆放在电视柜上的那件用崖柏木劈雕的鲁迅先生。

  这是一件让我非常满意的作品。我的好友吴金先生用别具一格的刀法,寥寥数刀,就把鲁迅先生的冷峻、蔑视、反抗 ,“硬骨头”精神,刻画得惟妙惟肖。这也让我忽然想起了吴金,想起了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力量。

  是的。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吴金了,应该去看看他。

  我写文章的时候可以称他为先生的,如果当面称他为“先生”,他一定会惊得目瞪口呆,或者干脆一挥手把你赶走。他本来就沉默寡语,不愿与人说话。如果你说的话再酸溜溜的,不爱听,那还了得?在他看来,跟人闲聊毫无意义,一方面会影响他干活儿,另一方面他觉得生活早已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只要能够维持生计即可,不需要与任何人交流。我可不这样认为,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与我交流,我隔一段时间总要去看看他,也要没话找话的与他聊一会儿。

  他常常说,“对你也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

  这么想的时候,我已骑着单车走到了他的门外。

  早些年,素有花果城美称的临汾最具标志性的街道就算花果街了。当年,街道两旁的石榴树、桃树、梨树,春花秋果,格外迷人。而今这条街道早已沦落为一条小胡同了。路边,仅剩下几棵石榴树;这几棵树也确实有些老了,树干上长满了疙疙瘩瘩树瘤;有的树枝上还稀稀拉拉地挂着几颗果子,有的树只长一些稀疏的细长树叶。

  吴金就住在这条街道的中段,右边是临汾日报社高大的办公楼,左边是一排低矮的平房。他的大门临街,算是坐东朝西的门面房了。

  推开那扇透明的玻璃门是一条暗黑的过道,要在往常,我只要径直走过过道,再轻轻敲一敲里面那扇咖啡色的防盗门,就可以知道他是否在家了;或者,根本就不用敲门,一般情况下,他的门总是敞开着;甚至在玻璃门外就能听到里面“嗞喇,嗞喇”,用电动工具雕刻木头的声响。如今有些不同了,他盖起了“新房”。在原来二层的楼顶加盖了一个工作间。这样,他平时就在楼上工作了。

  对于现代人来说,在“楼上”工作,再平常不过了,对于吴金来说,却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他的行动完全依靠轮椅,这二层的楼梯可怎么上呀?他决定盖这个工作室的时候,我都替他犯愁。没想到,他竟然先为自己制作了一部专用电梯。在进入玻璃门两三米的地方,用角铁焊接了一个向上通道,通道里装了一个类似于建筑工地上运送货物的升降机。就靠这个“升降机”,他坐在轮椅上就轻而易举地上了二楼的楼顶。刚才说了,这是他的专用电梯,而我要上去找他,就必须沿着他焊接的那个铁质楼梯,蜿蜒而上。我每次走上他那铁皮楼梯时,脚下总是“咯嘣,咯嘣”地响个不停,总担心那楼梯是否会被我踩塌。他看着我提心吊胆的窘迫样,总是笑着说:“没事,没事,那是焊接工艺的问题,并不影响楼梯的质量”。我也曾开玩笑说,“这是一条防盗楼梯,如果有贼上来你早就知道了。”

  他总是那样,“站”在他工作室窗外的平台上,一边同我说话,应承着我,一边低头干他的活儿。

  可今天,我走上楼梯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在窗外劳作的身影。他工作室门外的凉台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一些初步加过工的根木;两边的防护栏上缠满了各种绿藤,有爬山虎、紫萝,还有南瓜藤。这些藤蔓顺着头顶的几根引线一股脑儿地爬向了屋顶。他曾说过,要用这些藤蔓做天然的凉棚,看来他的目的达到了。紧靠护栏还有几个零散的塑料泡沫箱盒,里面种着一些普通的蔬菜。尽管已经是秋季了,这些蔬菜,丝毫没有枯萎的迹象。凉台的护栏也可谓别具一格了。他几乎把所有能用的东西,都焊接在护栏上了。废弃的角铁、破旧的自行车,生锈的盆架,还有我也说不上来的一些不用的器物等。他的防护栏简直是一首反映旧时代的陈旧歌曲,一刻不停地萦绕在他的周围。

  他工作室的墙壁是用木头横截而成的“砖”垒起来的。这对于一个从事木雕的人来说,并不是难事,因为废弃的木料很多,只要善于积累,材料的问题不难解决,但这薄薄的墙壁能隔音保温吗?面对我的疑问,他曾神秘地告诉我,墙壁的中间有保温层。还有“保温层”?他略带自豪地说,他去修理冰箱的门市部,把冰箱拆解出来的隔层用轮椅拉回来夹在了墙壁的中间了。哎呀,亏他能想到!

  他在盖这间工作室的时候,我曾来看过多次。有一次,我走上楼梯远远就看见他挥舞着菜刀似的东西,头朝下,在地上砍着什么。我看见轮椅几乎都要歪倒了。“老吴,你这是干嘛呀?”我惊讶地问道。“我在铺地板砖。”他随口应着。“哎呀,你能干了这活呀?不会请个工人吗?”我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工人干不了这活。这活只有我自己能干”他回答的当儿,我已经走到了他的跟前。哎呀,哪里是工人干不了呀,实在是没有工人给他干这活儿。他把在建筑垃圾里捡到的大小形状各异的破碎的地板砖捡了回来。难怪“没有工人能铺了这种地板砖”了。

  说起来,吴金先生的生活挺艺术的,但他的艺术人生却与苦难联系在一起。说起来,还有故事呢,刚开始认识他时,是经一位朋友介绍的。那几年,我对木雕非常着迷,我朋友说,一个人瞎琢磨不行,给我介绍一位师傅看看。这座北方小城我也是颇为熟悉的,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在木雕方面有独特的技艺。朋友告诉我,此人叫吴金,早年在洪洞广胜寺以照相为生,双腿残疾,常年在轮椅上度过。他说,在广胜寺的时候,曾见他做过根雕,也曾帮他推过轮椅,现在是否还相互认识那就不得而知了。抱着碰运气的态度,我俩竟冒冒失失地找到了他。记得,刚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干活,头也不抬,给人以冷漠的感觉。当说起他在广胜寺照相的历史时,他才抬起头,露出了一丝深藏的无奈的微笑。

  猛然间,我俩的目光对在了一起。你,你不是?

  这样,我们算再次认识了。我常常在闲暇之时来打扰他。他有时也说,“你的到来,还影响我的收入。”我也经常打趣地给他说,“我给你上课,你不给我学费,就不错了。”

  平心而论,我是应该给他付学费的。在与他交往的过程中,我不仅学到了许多木质、雕刻、防裂、美术、哲学的知识,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学到了一种逆境中求生的精神。几年来,我甚至我的不少朋友们在生活中遇到困难无法自我释然的时候,我常常想起他。他那种不屈、向上、坦然面对现实的态度与意志,让人深思、鼓舞与倾佩。

  按理说,他身卧轮椅行动不便,是应该深居简出的,但他并不是这样,为了参加全国的雕刻大赛他多次前往福建等地。就在前些日子,他还去太原展示他的作品。他从太原回来不久,我去看他,在愉快的交谈中我问了他一个我多次想问而没有敢问的问题。

  “您在火车上如何上厕所?”

  没想到他对这个问题的回答竟如此的轻松。他笑着说,“没上车以前就要做好一切准备,在火车上从不上厕所。”

  此刻我想,上苍对人是多么的不公平呀!对于上厕所,这么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对他来说却需要提前做许许多多的计划、安排与准备。

  他很少提及他的伤残过程,只是偶尔说说,是自己的缘故,在上年少时,被倒塌的土方砸的。他经常愿意说的是他的心愿。

  他说过。有一年,他去广胜寺周围的一个村庄的朋友家赴宴。当他走到一个土沟的谷底准备爬上一面陡坡时,突然发现他的轮椅出现了严重故障。两边都是陡坡,进退两难,他被困在了谷底。这时,天空又乌云密布,眼看一场大雨将要顷刻而至。他犯难了。

  这可怎么办呀?

  就在这时,他看见从坡上小跑着下来一对夫妇。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一两岁的孩子,女的手里提着一团简单的衣物。他求助于这对夫妇时,方才知道男子怀抱里的孩子突患重病,要赶往附近的村庄寻医治疗。他有些为难了,而这对夫妇更为难。最后,这位男子经过片刻地犹豫,还是把怀抱里的孩子,送给妻子,快速地帮他把轮椅推上了陡坡。这时,已经是暴雨大作。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说一句客气话,这位男子便转身跑下了山坡。

  多年来,他一直纠结于此,纠结于为了自己摆脱困境让一位父亲放下自己生病的孩子。他一直牵挂着这对夫妇,牵挂着怀抱中的这个孩子。他想打听到他们的下落,想听到这个孩子健康成长的消息,想向这对夫妇表达他深藏多年的谢意。终于有一天,他告诉我,他的愿望实现了,他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这家人。孩子已经长大,目前在县城上班。他去看望了他们。这对夫妇告诉他,送他上坡后,碰巧有个骑摩托的路过此地,毫不犹豫地把这母子俩送往医院,由于治疗及时孩子平安得救。

  我掏出裤兜里的手机,滑动着屏幕,已是上午十点二十了,难道他还没有起床?

  对于他晚睡晚起的习惯我是知道的。由于身体的缘故,他穿衣脱衣都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所以,他一旦起床就开始工作,中午从来没睡过午觉,甚至要干到深夜。他常常说,他选错了职业。说来也对,作为根雕不仅是一个艺术活,更是一个体力活,把几十斤甚至上百斤的木头来回倒腾是常有的事情,这对于一个身体正常的人来说,也是一个考验,何况他呢?他总是用两只粗壮的手挪动着每一块粗糙的根木。我经常想,他的胳膊发挥常人胳膊与腿的双重作用;我也常常想,他为什么能够雕刻出如此传神的作品呢?是因为,他把他的经历挫折,把他对生活的理解刻入了木中,他的每一件作品其实就是他心灵的投射。我曾在《精神的单间》写过关于他的一首小诗“雕刻刀下的完美”。

  下班后的闲暇时间,我消遣在

  吴金刀客的工作室里

  一件件形态各异的作品

  欣赏着我

  刻刀,演奏着

  完美的乐曲

  孤独,念想,不屈的心。楔入的音符

  一双粗壮的手

  通过眼睛,询问着大脑

  梦,远航在深处

  魔幻般,山林中跃出了动物

  人物在沉思或诉说

  雕刻家吴金,四方着脸

  皱纹。像崖柏陈化的沧桑

  身下的轮椅,默默地承受着

  天赋与兴趣诠释着倔强

  无奈的自卑

  一度封闭了外面的世界

  这一切,起源于

  几十年前一场幸运的意外

  灵魂眷顾着生命

  紧紧地拽着,没有松开

  确实这样,我觉得吴金先生的身体是不完美的,但他的每一天都是完美的,他用执着的追求,不屈的精神,生活的热爱诠释着美好。他的一件件作品,就是他美好的见证。

  今天既然来了,我还得继续打扰他一下。我对着窗户喊他:

  “老吴,还没有起床?”

  “哎,还没有,还没有。你不要等我,我很慢。”从他的回答声中,我听出了他此刻的安暖。

  不能再打扰他了,也许他昨晚又加班了,也许他此刻正躺在床上雕刻着东西。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常有的事情。

  “你别急,我走啦。改日再来看您。”说完,我又“咯嘣,咯嘣”沿着他那铁质的楼梯走了下去。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照着我,更照着这间简易的屋子。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路遥的书名“早晨从中午开始”。是的,“早晨从中午开始”这不仅是对路遥,也是对吴金劳动的写照。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从雪莲这里,学军知道了星农的近况,那张《晨报生活》上,详细报道了这个身残志坚的青年。《吴金刀客》一文的刀客吴金,就是他俩曾经的好友星农。报纸用整版篇幅向读者介绍了吴金身体残疾,却自强不息努力拼搏的励志故事。星农这些年有过什么经历,何时学会雕刻,他的作品有人购买吗?推荐阅读。编辑:青梅煮酒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