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承包了县铁6号煤矿以后，我也成了当年的刘红学。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对我这样的人来说，受苦受累倒无所谓，就是同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是我的弱项。特别是与那些掌握实权的人交往，总觉得，有低人一等的感觉。递烟不接，请吃个饭不到，本来该付的款，一推就是半个月二十天，甚至半年一年的。

　　没办法，我记得在一本书里说过，“只要开店，就得一直向别人低头”。为了生存，我只好硬着头皮应付了。好在，每一个日子都是向上的，也值得我为之深深鞠躬。何况，我现在觉得，每一张不同的面孔，都是我行进路上，向上攀爬的石级。

　　一天晚上，我忙了一天就要回家的时候，看见新生老人在我家门口转悠。

　　我赶紧叫住他，让他回我家坐一坐。他说，他早就在此等我呢。

　　坐在我家那条长凳上，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一边抽一边同我唠叨他家里的那些事。

　　他想征求我的意见，究竟该怎么办？

　　清官难断家务事。我哪里能搞清楚他家这些事该怎么处理呢?

　　我说，如果这钱是全家的话，当然铁娃有权分配。而且家里弟兄几个都应该有份，包括星农与出去倒插门的银娃。如果是木娃一个人的话，就没有他们的事了。谁急用钱的话，就该向木娃借。木娃不能做主，当然你可以监管。

　　听我这么说的时候，我看见新生老人在慢慢地着点头。

　　我说，如果铁娃确实急着用钱，而家里明明有钱，却捏着不让他用，别说儿媳妇有意见了，儿子也会给你闹僵的。到时候你会捏住了钱，但得罪了人。闹不好儿子、媳妇要给你闹翻呢？你何苦呢？

　　我知道，铁娃是个想干事的人，他要钱是想买辆大卡车跑运输。如今，全乡二三百个小煤窑，都是晚上偷偷地往出运煤。大卡车的货源也是非常充足的。想到这，我就顺势劝了新生老伯一句。我说：“要我说呀，我觉得，你不如先借给铁娃三十万元，他不就想买辆大卡车吗？也是干正事。”

　　新生老人掐灭了烟头起身要走，他说：“哎，你说的也有道理，也有道理。娃们是想干事呢。”

　　入冬后，铁娃终于从他爸那里拿回了三十万元钱，并买回来一辆崭新的大卡车。他见到我后，高兴地说：“老弟呀，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的话，老爷子是不会给我钱呢。哪来的这辆车呀？以后，就让我在你煤窑上拉煤吧。”

　　这个时期，山上的煤多车少，矿主们都千方百计地拉拢车主。甚至煤矿上还给拉煤的司机一些额外的补足呢。如果铁娃的卡车能在我的煤窑上拉煤，那当然谢天谢地啦。

　　买下大卡车以后，铁娃的心劲儿可大了，每天起早贪黑的忙碌。他雇了两个司机，人停车不停，昼夜两头转。有时晚上出车的司机不回来，他就一直等着。他老婆原来病病殃殃的，现在也精神了许多。没日没夜地给两位司机及全家人做饭。

　　元旦的前一天，铁娃起床后，看见天气灰蒙蒙的，脸上也有一丝丝刺凉。他心想，看来要下雪了。他赶紧叫醒刚刚躺下睡去的司机。因为，接白班的司机还没有来，他要求夜班司机，不要睡觉了，也不要吃早饭，抓紧时间，再去煤窑上拉上一车煤。他怕万一下雪了，山上的路没法走了。

　　被铁娃从熟睡中叫醒的司机一骨碌爬起床后，脸也没洗一把，就发动了车，爬上了对面的高山。五六个装卸工挥舞着铁锹，一个多小时，就装满了车。

　　就在司机发动了车准备走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没走多远，路上就铺满了一层绒毯似的雪。司机知道，这点积雪，是不会影响车辆的运行。当车走在半路上的时候，雪却越下越大。怎么办？司机的第一个想法是赶紧把车开下山去，要是困在这山上可就麻烦了。当车辆行驶到毗邻山沟的陡峭路段时，白白的雪花几乎覆盖了所有的路。

　　司机本来想放慢速度行驶，但载重的车辆好像不听指挥的士兵，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情急之下，司机猛地踩死了刹车，结果载重的车辆就地打了个转。车斗朝前，车头朝后，顺着山坡溜了下去。多亏半山腰长着一棵柏树，挡住了下滑的车，车并没有摔到沟底。

　　司机用尽所有的办法从驾驶室里钻了出来，两手抓着荆棘与树枝，攀爬而上。他刚刚爬上山坡，又有一辆车，也沿着他刚刚滑落的地方，冲了下去。结果，两辆大车撞在了一起。那棵柏树尽管粗壮，但哪能抵挡不住这么大的压力呀。只见那棵柏树摇晃了一下后，树干断了。

　　那两辆汽车叠加在一起，滚下了深谷。

　　铁娃得知他的车滚落谷底以后，几乎是跑着到达沟岸的。

　　他望着深不见底的河谷，喘着气，拍着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当他看见，人们从谷底抬上来的两个人不是他的司机，而是别人的时候。他才缓过神来。他大声地叫唤起他司机的名字。此刻，他的司机早已吓得瘫坐在路边的雪堆里，任凭他怎么叫唤，都没有答应。

　　雪越下越大，掉入河谷的两辆卡车早已被大雪掩埋了。

　　人们把铁娃扶着送回家后，灰心丧气的铁娃盖着棉被在家里睡起了大觉。两天两夜都没怎么吃饭。村里许多人都来劝他。都说，想开点吧，车子摔烂了可以再买，身体垮了可就不好说了。

　　铁娃哪能听进去呢。穷人家出身的孩子，把此生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辆车上了。梦想着，这辆车能使他的人生发生根本性的转变。哪能想到短短一个多月，一辆崭新的卡车就变成了废铁。这怎能不让他怀疑自己的人生呢？

　　新生老人没有怎么去安慰他的儿子，只是说，破财免灾，破财免灾。怪不得昨晚上，那只狐狸在外面叫个不停，我还以为，是今天天气有变，谁知道还有这种祸事呢。

　　此后，铁娃再也没有干过什么超出他认知范围的事，他又恢复了过去田间劳作的常态。而新生老人更加坚信过去老人们说过的话。这钱与粮呀，对于一个人来说都是上天赋予的，是有定数的，不该是你 的，不要强求。强得来的财是祸不是福。看来，这笔钱是从天下掉下来，专门砸在木娃头上的，不应给任何人。尔后，他把剩下的所有钱，统统存在了木娃名下。

　　在以后的日子里，新生老人依旧放着几只羊，种着几块地。木娃似乎比以前醒事了许多，还是不能独自打理生活。这是老人家一直放心不下的事情。

　　之后几年里，他的大儿子铁娃，承包了几家外出打工人的土地，每天勤勤恳恳。虽然吃喝不愁，但来钱的渠道却没有啥，日子过得依旧紧紧巴巴。

　　人生本是一次单向的行程，几乎没有回首的余地。就在新生老人筹划着如何安排他的傻瓜儿子木娃未来生活的关键时期，生命之神突然向他亮起了红灯。这年正月十五的中午，新生老人坐在家里的暖炕上，美美地吃了一碗猪肉饺子。家里人都劝说，晚上村里要闹花灯，村里的人都要敲锣鼓，就不要赶羊出坡了。而他却说，人过年，羊也要过年。总不能人过年吃饺子，让羊饿着吧。

　　他答应，早点回来就是了。

　　这天，他比平时早点回来了。回来以后，却发现少了一只小羊。他把其它羊赶进羊圈以后，又走上山坡去寻找那只小羊了。

　　直到天黑，他才回到家里。小羊没有找到，他却累得够呛。尽管山上的天气还比较冷，他身上的衣服均被汗水浸透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敲锣鼓，也没有去看花灯。而是躺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感觉身上奇痒无比，且起了一身红红的疙瘩。家里人都以为是着凉了，赶紧让喝上姜汤。盖一床厚被子捂着。第二天非但不好，反而呼气有些困难了。家里人请来邻村的医生，医生说，怕是得了红斑狼疮，很严重，并开了一剂中药。药还没有熬好，他就一命归天了。

　　可怜的老人，辛辛苦苦几十年，本来家里条件改善了，应该享福了，却没来得急享受，扔下两个没有成家的孩子，独自西行了。

　　新生老人去世后，他的二儿子傻瓜木娃，每晚都去墓地上与他爸做伴。家里人拿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劝阻不听，打骂也没用。时间久了，人们也就由他而去。

　　次年的秋天，有人发现他躺在他爸的墓地上。起先，人们以为他睡着了，后来才发现他早已死去。身边除了一大堆没有燃尽的烟蒂以外，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