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一个午后，我去给队里联系一位熟皮子的师傅，恰好路过了石头寨。

　　在石头寨的西北角，秋日的阳光照着两孔刷着白粉的窑洞。窑洞的窗户下漆着一条蓝色的横线；窗户上面的墙壁上，写着几个红色的大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平整的土院子里，立着两根粗细不一，且不太竖直的木头。木头之上固定着一块木板。有一个用铁丝圈成的篮球筐子，歪歪扭扭地固定在木板上。

　　远远的，我就可以听见，金雪莲在给孩子们上课的声音。

　　好久没有见到她了，我真有些想她。况且王星农病了以后，我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孤单感。曾几次我都想去找她呢，但今天，要真正去敲开她的门时，我又有些从来没有的胆怯。

　　我站在她的门外，还犹豫再三，心想，是应该进去还是应该迅速离开呢？

　　“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呢？”那条蓝白方块相间的布门帘撩起了一条细缝儿。雪莲探出了半个身子，伸出了手，向我召唤呢。

　　“哈哈，我是怕影响你上课呢。”我笑着说，并且快步向她的屋子，或者说教室走去。

　　尽管是一孔窑洞，也是她的住处、办公室兼教室，但与我们以前的窑洞教室相比，已经大不相同了。整个窑洞用白粉刷得雪白；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户，把屋子里照得通亮。从窗户往外看，天空被切割成一块块方形的蔚蓝。在靠近窗户的地方放着一张窄窄的长条办公桌。桌子上放着一摞书与两个合起来的笔记本，还有几个新旧不一的墨水瓶与两支削好的铅笔。紧挨办公桌的是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干净整洁的花纹床单。床单上放着一个枕头，用粉红色毛巾盖着，还有一个折叠整齐的小面包似被子。

　　顺着窑洞，并排放着两排桌子。桌子间，坐着三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与四个一脸稚气的小姑娘。他们看上去对金雪莲，他们的老师，一副崇拜的样子。

　　太美了！我找回了从前的感觉。真想坐在教室里，再当一回学生，再让金雪莲教一回我那二十多个拼音字母呢。

　　“你看看，我都成了孩儿王了。”雪莲用自嘲的语气笑着说。说话时可以看出，她青春的血液即可涌上了脸颊。

　　我想，她可能是因为我到来缘故吧，她让学生提前放学了。

　　她满脸笑容，把学生们送出屋子，两只修长洁白美丽的手，还一直托着两个小孩的后背。

　　“老师再见！”

　　“同学们再见”

　　我在屋子里静静地等着她。听见她与孩子们愉快地打着招呼。

　　隔了一会儿，她撩开门帘返回了屋子，我却看见，她双目含泪，欲哭难忍。最后，竟大声地哭了起来。

　　我知道，她在为何而哭。

　　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遇上一个大姑娘在我面前如此动情地哭呢。这让我无所适从。

　　我有些冲动，想过去抱住她，安慰她。好在，她立即止住了哭泣。

　　是的，我知道，她的泪为何而流。何尝是她呢？过去我们在村里有几个玩伴，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每当，要独自走向集体劳动队伍里，在田间地头，在收工路上，我何尝不是多次的泪涌心头呢？

　　但是，当我看到王星农那坐着轮椅缓缓而来，又缓缓而去的身影，看着张五工每逢周末挑着米面干粮，因缺乏营养而瘦弱的身子，我又有了一种莫名的使命、动力与安慰。

　　我几乎是，在每天夜深人静的时候，心头都会涌起五颜六色的念头，而在每一次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些肥皂泡似的念头就会一个个破裂。那些破碎的肥皂泡连同我的身体，会迅速地被淹没在集体劳动的吆喝声中。

　　“我去看过他两次，第一次他躺在床上不睁眼睛。第二次，他母亲说，他坐上轮椅走了。但一直没回来。我猜他是躲在某个地方看见我了。故意不见我。”雪莲还是伤心地说着王星农的事。

　　她擦了一把泪接着说：“我知道，他的内心一直对我封闭着，这下是彻底关闭了。你说，我……”

　　我看见她又是一副要哭的样子，赶紧岔开了话题：

　　“你爸爸在修桥工地上，还行吧？要不你给他说一说，让我也去吧。”

　　这话算是把她从王星农身上解脱出来了。

　　她说：“还好吧，就是忙地顾不上家。以后我家里的许多事，看来只有让你帮了。”

　　雪莲的情绪一下子好多了。她给我拿出一块刚刚扒去包纸的香皂与一条折叠整齐的毛巾，让我洗脸。

　　我用手撩起洗脸盆中凉丝丝的水，在脸上涂摸了满是玫瑰香味的肥皂。突然，内心升起一种恋爱般的感觉。

　　我知道，我不能欺骗自己。我是非常喜欢雪莲的，这种喜欢是不是爱情，我说不清楚。可她一直与我保持着友情的距离，而我也一直用我与王星农的友情压制着这种感情。

　　我回答雪莲说：“那是应该的，村里就我们几个人，以后父母大了，我们都要相互帮衬。”

　　“那你让我如何报答你呢？”她高兴起来了，似乎在给我开玩笑。

　　“张五工那小子，还是个学生时，就给我说过一句话，以后要家里有个女人，心中要有个女神。你就做我心中的女神吧”

　　说出这句话后，我有些后悔了，我想是否会惹她不高兴？

　　雪莲好半天低头不语，而后微微低着那双让人惬意的大眼睛，抬起来，向上看了看我。她说：“有一次，我逼问过星农，为什么总是对我这种态度？你猜他怎么回答的？”

　　雪莲说，星农说了四个字：“我不配你。”

　　我知道，雪莲借王星农嘴里说出的“我不配你”这四个字，含有多种意思。我也知道，凭我现在如此年轻，如此愚笨的脑袋，是一下无法解开这乱如麻团的命运与生活难题的。既然解不开，那就干脆绕开好了。

　　最后，还是金雪莲的一番话，帮我理了理头绪。

　　她说：“学军，一个时期以来，我在这里想了很多。我们过去的纯真多好呀！但是，现在谁也回不到过去了。既然这样，那就让我们勇敢的面对现实吧。不管以后的路多难，我们都要勇敢的走下去。我与星农，包括我们之间，都不要纠缠在一些模糊的情感中了。或许，这些都不是所谓的爱情，距离真正的婚姻或许更是十万八千里呢。趁我们年轻，还是想办法各自走出一条路来吧。”

　　她接着说：“我也不知道这条路是什么，是走出我们这座大山？也许是，也许不是。”

　　最后，雪莲给我做了一碗好吃的面条，我就离开了石头寨。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觉得，她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们大家都大了。我们应该真正地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