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刘学红的第二天，我还有些晕晕乎乎的样子。

　　昨天的酒劲儿，尽管过去了，身上还是觉得软绵绵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里来，给墙壁上投射了几片四边形的图案。我背靠一摞折叠整齐的被褥，认真地看着一本叫做《军号嘹亮》的小书。这是张五工送给我的书。两年的初中，我们不在一个学校上学，我感觉到，我们之间拉开的距离太大了。

　　张五工说，山上与山下的学校教育差别很大。他刚去陈村学校读书时，老师为了了解他的学习状况，专门让他做了一份试卷。试卷上有数学题，也有语文题。数学题就是列方程与分解因式，他答的还算可以。语文题目是，让翻译课文《狼》里面的一段话，即“一屠晚归，担中肉尽，止有剩骨。途中两狼，缀行甚远。屠惧，投以骨”。他说，别说把这几句话翻译成现代文了。连题目也看不懂。什么“翻译”“文言文”“现代文”等，以前听也没有听说过。

　　张五工劝我说：“不管我们是否还在上学，我们都要多读书。不读书以后怕是不行了。”

　　我觉得，张五工出村两年，就是不一样了。他还给我讲过，在一位同学家里，他看到人家墙壁上挂着“厚德载物”四个字。同学的父亲问他是否了解这几个字的意思。他摇着头。这位父亲就给他讲，人的德就好比车子的轮子，而物就是车上要承载的东西。你有多大的轮子就能承载多重的东西。相反，多重的东西也必须有多大的轮子来承载。这“德”与“物”要保持动态的平衡。我不知道他讲的这些道理是否正确，我对他能说出这些新奇的词语或道理，感到非常敬佩。

　　我问他：“那我该读什么书呢？”

　　“什么都可以，有什么书就读什么书吧。实在没有，就把我们过去学过的课本再读一遍吧。”五工告诉我。

　　当天晚上，张五工就把他阅读过的《军歌嘹亮》这本书拿来了。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课本以外的读物了。我非常珍惜。这本书，书脊有些磨损了，封皮的两角处微微卷曲；封面上一位红色的战士，头戴军帽，手举军号，站在一个山头上，向着升起太阳的东方，吹着军号。我仿佛也能听见他嘹亮的号声。

　　我太喜欢这本书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我的枕边。

　　现在，我正坐在窗户下，被书中的故事情节所吸引呢。几乎完全置身于其中了。

　　忽然，外面不断传来叽叽喳喳的嘈杂声。

　　起先，我还以为，是谁家在吵架呢，也没有理会。在这个年头，村干部与村民之间发生争执，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有时是因为队长分配的活重，登记的工分少；有时是队长嫌村民们干活不卖力，或者有私藏粮食的嫌疑；有时是村民之间，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女人之间拌嘴呢，等等。每当看到这些情况，我就觉得很无聊。偶尔，还真的想冲上去，不分青红皂白把两边的人，揍一顿了事。不过只是想一想而已，从来没有如此鲁莽行事过。

　　“快，学军，还看球啥书呢，星农把车弄翻了。”送走红学后，还没有走的刘红兵，一把拉着我就跑出了门外。

　　出门没走几步，就碰见红兵他爸，左手挽着王星农的胳膊，右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几乎是半抱着的状态，把王星农送回了家。

　　“星农，你没事吧。”我俩几乎同时问他。

　　星农哭个不停。两颊上的划伤，还在细微地出血呢。

　　“哭球啥呢，人没事就行。”刘红兵他爸劝说着王星农。

　　村里的许多人都是这样，田头吵，田尾好。今天发生争执了，明天又和好如初，配合着干活儿呢。看见现在刘红兵父亲对星农关心的样子，我还为几年前，星农摔倒他的事而羞愧呢。

　　不多一会儿，村里几乎所有的壮劳力都积聚起来了。他们纷纷地跑向村北的山坡下，去抬那辆倾翻的木车与那头温顺的青骡子了。

　　木车的辕干摔断了。一只轮子滚到了沟底；车体卡在两棵碗口粗的黄栌木之间。车上的干草滚落在山坡的许多地方。青骡子还被牢牢地束缚在车上。一些灌木、荆条，还有那一根根粗套绳紧紧缠绕着它。尽管那骡子的头不断地扬起，还试图爬起来，但都是白费力气。

　　“先救骡子。”队长金娃，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三下五除二就割断了所有的缰绳，青骡子还是站不起来。

　　最后，大家只好用绳索把骡子捆起来，用几根木棍，把它抬上了山坡。

　　大伙儿把青骡子放在柔软的秸秆堆上，骡子挣扎着抬头，望了望它曾经走过的山坡沟壑。两眼流泪。一会儿，就侧身躺下，四肢无力地伸向虚空。

　　它的头枕在了松软的土地上。

　　事情的缘由在人们的叙述中越来越完整了。昨天，喜来老伯驾车送走了刘学红以后，返回时有些晚了。可能是季节转换的缘故吧，他偶感风寒。早晨，王新农架好车后，去唤他，见喜来老伯有些发烧，就劝他多睡一会儿。

　　他想，不过是从北坡地里往回拉干草，没有多少重量。

　　当人们把一捆又一捆的干草垒上车的时候，他看见，高高的干草垛子有些摇晃。于是，他爬上去，踩了又踩，还让人死死捆住。车子在地里慢慢行驶，尽管干草垛子有些摇晃，但并不妨碍。走出了地头，车子就要过一条窄路。路的右侧是一个土丘，左边则是一道深不见底的灌木丛山坡。由于延出车架外的干草捆，触碰到路右边的土墙上，车上的草垛子迅速地向外倾倒。进而带动整个车子倒向了山坡。

　　尽管青螺子死命地想把车拉住，王星农也紧紧拽住缰绳不放。但再大的力气，也拉不住下坠的车辆。随着树枝折断，骡子惨叫的嘈杂声响起，一股黄尘也从山坡下升了起来。

　　王星农吓得几乎叫不出声音了。闻声赶过来的人，先安排刘红学父亲，把星农送回家。同时组织强壮劳力，抢救车骡。

　　王星农睡在家里几天不出门。

　　他说，一闭上眼睛，就是那车翻，骡子叫的场景就会浮现在眼前。他的母亲跑进跑出的，总想打听出队里如何处理这件事情；而他父亲则一声不吭，不断地抽着旱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