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碗 第五十三章

作者: 高山大海 点击:956 发表:2021-10-28 21:21:51 闪星:0

辛永林把问题想过于简单,事情并没向有利于他的方向发展。因为各种复杂原因,万主任不好再为他说话,有关部门一直没为“套间门事件”下最后结论。每一个普通市民都知道,某领导在办公室里藏着“性爱椅”和“充气娃娃”,在办公时间行苟且之事。辛永林即使用申诉材料糊成一艘纸船,也无法载他渡过屈辱的大河。好比人死了该埋不埋,尸体越放越臭。妻子逐渐疏远他,女儿也对他待搭不理。他理解妻子,更加疼爱女儿,因为他才使她们面临种种压力和尴尬。一想起女儿还要替他蒙羞,他更有着难以释怀的愧疚。面对陨石雨一样的中伤和马蜂般的流言蜚语,阅历丰富的他尚如此脆弱,未成年的女儿也受过类似伤害,该是如何挺过来的?他还做过伤害女儿的内奸和帮凶,更加不能原谅自己。

命运上空已高悬一把达摩克利斯剑,只等着无情地一落。种种迹象表明,上级采取的这种冷处理方式,是给他一个自动辞职的机会。和“大象的风格”“三当精神”截然相反,他偏偏不主动提出辞职。他把自己当成考场上的一位考生,由于疏忽而误答了一道数学题,不等于所有试题全都答错,更不意味着就此落榜。但是,他的前程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他也敏锐地感觉到,“铁饭碗”们都在苟延残喘。这一年的某某月某某日,全国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工作会议指出:未来我国将继续推行聘用制度,争取明年在我国全面建立聘用制度。据媒体报道,“某某年——某某年深化干部人事制度改革规划纲要”印发后,连日来,从决策层批示,到中央组织部召开贯彻落实座谈会,动作之大,速度之快,令人关注。这让辛永林看到了希望,也拟好一篇文章的题目《铁饭碗的最后晚餐》

辛永林的大试题没得出答案,若干判断题倒跳出来等他选择。先是风尘仆仆的铁处长,满怀希望地从养鸡场跑回来。他身体轮廓又胖了一大圈,牢牢地卡在轿车里。司机不得不叫了来两个帮手,好不容易才把他拽出来。接着,双茹也从幼儿园里回来了,她的身体倒是缩小了一圈,更加年轻漂亮。再接着,在党校学习的双时尚们也回来了。因为考核不合格被清出机关的白处长们,也四处申冤,控诉自己遭到辛永林的无情打击和迫害。

铁处长们一看辛永林的状态,知道他彻底完了。他们根本不理他,和以前一样正常上下班,仿佛调研刚回来。那天,辛永林向私自返回人员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在一个小时之内离开机关,一律按规定严格处理。看辛永林仍在行使权力,铁处长们又赶紧跑回去。人人心知肚明,辛永林这个主任很快就当到头了。他的兔子尾巴本来就短,续接的尾巴又被“套间门”夹掉。药捻子已经脱离爆竹,他发多大的火都不可怕。食堂的伙食更好了,卫生间下水道更加畅通无阻。就算两位副主任天天在食堂里开设满汉全席,把卫生间改造成天体营和吉尼斯乐园,主任的人选也降临不到他俩头上。大家猜测,罗处长和张雄起,很可能是新主任人选。甚至是铁处长和双茹,还可能是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人。机关人际关系越来越微妙,人人都在奉行“半糖主义”。大家说话留有余地,做事小心谨慎,彼此宽容尊重,既把自己当成下一届主任,也把别人当作未来的顶头上司。

那天,小车出了故障,司机修车。看车队没给自己另派车,辛永林坐公共汽车上班。凑巧双茹没开车去幼儿园上班,也在公共汽车上。他们形同路人,面对面无言地站在车内。坐了两站,辛永林主动地和双茹打招呼,谁知她当众尖叫:“流氓!我不认识你!”乘客以为他是“咸猪手”,旁边的女乘客纷纷避让。双茹到站下车,辛永林也跟在她身后下车。他没有别的意思,只想和她谈一谈。

那天,双茹穿着七寸高的松糕鞋,走路时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后面的辛永林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他的手从她腋下伸过去,像吃大锅饭时抢馒头,实实惠惠地抓住了其中一只半球。这把他吓坏了,以为发生了比“套间门”更严重的事件,站在她面前不知所措。谁知双茹不但没骂他谴责他,反而甜甜地笑出了声,温柔地说:“辛哥,你早这样就好了,何必现在。”他没明白双茹的意思,仍向她诚恳解释:“请原谅,我真不是故意的。”双茹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尖叫一声:“你讨厌!”她撇下他,一对“乳”颤抖着跳跃着,随后钻进了出租车。

出租车转眼间不见了踪影,他那只手还麻酥酥的,残留着“乳”那柔软的质感。这让他想起“乳”山“乳”海,让人眼花缭乱的“乳现象”、“乳效应”、“乳崇拜”和“乳图腾”。对有些人来说,“乳”就是弹拨大师的指甲,不断被拨动心弦;“乳”就是脚下的两块跳板,踏上去就能弹向云端。对于他来说,“乳”就是果园里两只熟透的果子,即使不摘不闻不看绕着走,注定招致瓜田李下之嫌。除却“乳”哺育万物众生的恩泽和功劳,他看到的大都是乱人心智的“乳”,使人乱性的“乳”,乱政的“乳”,甚至把人送上不归之路的“乳”。

那一刻,辛永林沮丧极了。看他真要完了,人们都施舍一样地等待着,等他能对自己发泄某种不满,从中理顺以前的恩恩怨怨,找出成败利害的原因,找回许多失去的东西。辛永林极有城府,从不向任何人诉说自己的冤枉,也不乞求别人同情怜悯。有人故意提起有关话题,他一笑了之。看他不识抬举,除了开会和汇报工作,没人和他多说一句话。就连罗处长和张雄起,也和他保持不即不离的分寸。但是,他们可以用特殊的方式传达对他的真情。为了避嫌,他们匆匆走在他前面,把一只手伸到背后,轻轻拍打臀部表示慰问。当年巴穷根忆苦思甜,回忆六岁那年冬天给地主放牛。那是一条懂人气的老牛,每到他冻得受不住,就拉一泡热气腾腾的牛粪,让他把冻僵的赤脚伸进去取暖。罗处长和张雄起不是老牛,他也不需要牛粪暖脚,也让他体会到什么是温暖。现实是一座深不可测的淡水湖,他正一点点沉向湖底。即使他这样历经坎坷磨难的人,也不具有钛合金那样的刚毅和自信,也要借助心理卫生知识自我拯救。那些“该发泄时就发泄”、“向朋友倾诉”、“装出一份好心情”、“迅速进入工作角色”、“转移注意力,暂时置身事外”等疗法,就是漂来的堆堆泡沫,无论如何不能帮他浮出水面。上吊吗?服毒吗?卧轨吗?像中学生那样离家出走吗?攀到三十层大厦顶上,作鸟儿般最后的飞翔吗?当他无法对症下药时,只得有病乱投医,随便走进一家药房。

从来不信宿命的辛永林,此时也玩起了宿命游戏。他站在柜台前,盯着药品的序号下了赌注。不管是中药还是西药、丸散还是饮片——他今年五十二岁,专买序号五十二那种药,不看药名。售货员付给他一瓶药,他装进塑料袋走出药房。他在超市里买了瓶矿泉水,拧开药瓶盖倒出三粒药,放进嘴里服下。当天晚上,他睡了个又香又甜的好觉。睡眠充足,他心情好了许多。他一天服用三遍每次三粒,三天后,把药瓶扔进垃圾箱。他不但没产生任何不良反应,完全恢复了刚上任时的底气。他几次想去那家药房,探究“序号五十二”是什么药,又打消了念头。此药真能对人类情绪的疏导产生革命性作用,没有另一位辛永林式的人物在同一种境遇下披露,就成为永远的迷吧。在万书记和刘主任的不断努力下,有关部门本着实事求是原则,终于为“套间门事件”下了结论:一、事情的发生纯属偶然。二、这种偶然迎合了一部分人的低级趣味。三、恢复辛永林同志的名誉,在新闻媒体上公布事情真相。四、对于散布谣言诋毁辛永林同志名誉的人,依法追究责任。五、希望辛永林同志放下包袱,积极工作,不断做出新的成绩。

辛永林将浑身污垢彻底清洗干净,接着就清肠洗肺洗血。他将那把摇椅送进民俗馆,彻底清理套间。就在他准备清理机关时,杨新潮那里发生了“宿舍门事件”。他因为宣传了“杨新潮现象”,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认真总结教训,作了深刻检讨。他被停止机关主任工作,等候组织安排。万书记找他谈话,征求他的意见。如果本人同意,可调到“人大”等部门做调研员。“大款的老婆领导的钱,下岗职工调研员。”他早就熟知民间这首民谣,即使闲得浑身生出蘑菇和牡蛎,也不去做那种有名无实的工作。他谢绝了领导的好意,提出辞职申请。

在近代有争议的历史人物中,辛永林曾经对袁世凯有过正面评价。在和履新的主任张雄起交接工作前,他又想到了袁世凯。他认真数了数台历,从被正式任命主任到今天正式离职,和袁世凯做了洪宪皇帝又宣布取消帝制,都是整整八十三天。是历史对他这个小人物无情地嘲弄、还是偶然巧合?浩浩历史长河如同灿烂的九天星汉,也和渺小的他过不去?

交接完毕,趁张雄起安排欢送会的空隙,他关了手机,一个人悄悄溜出机关。和上次离职一样,他只带走那个公文包、那套寿衣和那只青花五彩大海碗。和上次不同的是,他心情坦然而豁达,如同去新单位报到。今年又逢大旱年景,农村里人畜饮水困难,有的水浇地都改成了旱田。城里供水更是紧张,所有的洗浴中心都停业关门。水价涨了又涨,节约用水的宣传搞了一遍又一遍。只要天空飘过一朵云彩,马上就响起人工降雨的隆隆炮声。人工降雨只是权宜之计,老天爷就是不肯降下一滴雨。

走着走着,辛永林眼前电光一闪,接着就是“咔拉拉”一声炸雷!雷声震响了整座城市小轿车上的报警器,拉响防空警报一样“嗷嗷”响个不停。报警器响声没落,特大暴雨却劈头盖脑地落了下来。天地间如同巨大的透水矿井,雨水不是从天上降下来,而是直接透下来。地面上的尘土在雨柱的冲击下,在空气中弥漫一股刺鼻的尘烟味。下雨之前,马路两边的柳树上落下一层枯树叶,似晒干的一片片干鱼。雨水漫过路面,那些干鱼仿佛全都复活,顺着水流欢快地游向前方。辛永林没拿雨伞,也不避雨,顺着大街一直朝前走。在雷声、雨声和小轿车防盗器的尖叫声中,传来附近学校学生们变音期的朗读声:“口能言之,身能行之,国宝也;口不能言,身能行之,国器也;口能言之,身不能行,国用也;口言善,身行恶,国妖也……”先哲的教诲从孩学生们的口中说出来,听得他心头发热,连脸上淌下的雨水都是热的。这声音就和这场暴雨一样,令人耳目一新。

辛永林被免职的第二天,爸爸的心脏冠状动脉再度堵塞。那位具有博士学位的医生说,爸爸的心脏不宜再做搭桥手术,只有保守治疗才能延续生命。他向博士提出建议,能否像果农拯救腐烂贯通的苹果树那样,从四面八方向树的中央领导干植入“插条”,全方位向心脏供血?他怕博士不明白,还在纸上画了棵主干已腐烂透空的苹果树,四周嫁接的枝条像“宫灯”一样的弧形骨架,支撑着果实累累的树冠。博士耐心解释,心脏有数条动脉,最粗的不过油笔芯粗细,一旦堵塞,那部分心肌就会坏死。博士说,你不是在政府机关工作过吗?人患了心脏病,也和政令不通一样。辛永林觉得博士太拘泥于书本知识,就和他谈起了“南水北调”再造大运河、几十座长江大桥缓解了南北交通、“西水东调缓调解京津地区用水紧张的构想”等等。博士无法说服他,就清他参观人体模型。博士耐心地解释,心脏搭桥的手术轻易不做,更别说反复做。人的胸腔有限,心脏的活动范围更小。像你说的那种办法只能用在植物嫁接上,用在南水北调上,甚至可以引水浇灌撒哈拉大沙漠。别说在万里长江上架桥,在银河上架鹊桥,不也产生过脍炙人口的神话故事吗?辛永林用手比量心脏模型,提出各种不切实际的建议。

博士理解他的心情,非常欣赏他的钻研精神,仍耐心地告诉他,你构想的手术要是成功,必须具备文学和哲学上的两个条件:一是病人体内真得能“宰相肚里能撑船”,二是如巴尔扎克所说,“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心灵(脏)”。

一想到爸爸将不久于人世,辛永林忍不住掉下眼泪。他又问,像我爸爸的心脏病,用药物能维持多久?博士告诉他,不超过两个月。他又追问,换心脏行不行?博士摇头说,你爸爸年龄太大,过了五十岁就过了换心脏的年龄。他说,不是有过高龄换心手术成功范例吗?博士说,那得需要承担极高的手术风险。

辛永林当即表态,只要有希望,就为爸爸做换心手术!博士说,就算老人家身体可以,第一,需要有合适的供体;第二,手术得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成功把握;第三,即使手术成功,还得度过排异这一关;第四,至少需要二十万元手术费用。就算这些条件都具备,合适的供体在哪里?这回,辛永林没话说了。

记得爸爸曾经自豪地说,这辈子没白活,总算为自己挣回养老钱和送终的钱。爸爸不知道把海口夸过了头。这些年,爸爸妈妈那点积蓄,全为弟弟交了做项目的学费。他们每人每月那点医疗保险金,除非外星人来免费做换心试验。他为爸爸开了两个月药,口袋里只剩下两元钱。假如爸爸有了合适的心脏供体,并适合做换心手术,只有卖房子,借债,贷款三条路可走。他一个局级干部为爸爸换不起心脏,谁能相信?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再清廉的党政干部,也绝不能和贫穷画等号。在有些地方,老百姓富了干部穷了,也不是天方夜潭。干部都穷得吃不上饭治不起病孩子上不起学,也不是好现象。老百姓和干部都富了,才是共同的理想和追求。他想起一首歌《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他相信那一天终究会到来。

辛永林曾经引为自豪的小金库,里面只剩下空气。这两个月的药,如同给爸爸装备一枝黄豆玩具枪,去和武装到牙齿的病魔进行殊死战斗。爸爸不能躺着,只能一天二十四小时坐着。好在爸爸十分乐观,每当他回家,就摆好打坐姿势,笑着喘息着对他说,他正在跟海灯法师学习打坐。爸爸不知道,海灯法师早就不在了,他恨不能立刻撕开胸膛掏出自己的心脏,换到爸爸胸腔里。

从小到大直至现在,辛永林几乎都在缺钱的状态下生活。他无法想象,手里有花不完的钱是种什么滋味儿。一个没有任何压力的人,身体会不会失重,轻轻地漂浮起来。这种拮据生活,早应该把他打造成葛朗台那样的超级储钱罐。说他缺钱已经到了发疯程度,也不是事实。他一直以为,钱是个既复杂又简单的东西。把钱看得越复杂,就越难以解读。把钱看得简单了,就多有多花、少有少花、没有不花。现在这种时候,钱绝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钱就成了大涝和大旱年景的雨水,对不需要的人铺天盖地,对需要的人滴水贵如油。他的一只口袋里常年装着硬币,为了施舍给乞丐。他不知道口袋已被硬币磨漏,剩下的两枚硬币也漏掉了。别说爸爸的二十万元手术费无着落,他不步行三十里路,就回不了家。他天生喜欢走路,撩开大步往家去。他不再想钱的问题,要轻轻松松地回家。

有关钱的感慨,仍像马蜂一样蛰过来。他身边的甲女人说:“你有钱的时候别人恨你,你没钱的时候别人笑话你……”乙女人说:“我老公不愿意说话,挣不着钱。他用两年时间在家里练习说话,出去不到一年就挣了这个数……”那句早先流行的话,如同秋后的蚊子一样飞过来,狠狠地叮了他一口,“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如果说他这次从单位退休,是融化了的极地冰川,爸爸“换心”这二十万元手术费,就是急剧扩大的臭氧层。爸爸“换心”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但是他拒不承认,仍认为只要有了二十万元,就能救爸爸一命。

“咸菜缸”里只长出一株麦子,让知青们感到茫然。他们像一群陌生人,在大雾天气来到一座陌生城市,一开始就转了向。等到云开雾散出了太阳,原来的方向又变成了反方向,更辨不清东西南北。标识节气的木桩,全改变了角色。代表“春夏秋冬”四根粗木桩,就是牢狱高墙上四个岗楼和哨塔。代表二十四个节气的二十四根中木桩,变成统领三百六十五个狱卒的二十四个凶残狱吏,手持刀枪棍棒,把他们牢牢地关押在“咸菜缸”之内,别想走出“死人滩”一步。

那天,辛永林说了句听了让人绝望的话:“我们没有别的办法,还得向咸菜缸里要粮食!”他的话就是一只发芽的越冬萝卜,只靠残存的生命延续最后的生长。他又说:“我们向咸菜缸里要粮食,是因为咸菜缸里根本就种不出粮食!”他的自相矛盾,倒让大家看见了希望。此时只有说实话才能活下去,实话才是肥沃的土壤和滚滚麦浪。但是,实话如同那株艰难钻出碱土的袖珍麦子,很难说出口。辛永林说:“在咸菜缸里,一切谚语都是呓语。”大家没有他读的书多,不懂什么是呓语。他解释说:“呓语就是梦话。”“黑匣子”反问:“让你这么说,《八字宪法》在也不管用吗?”辛永林说:“在这里,《八字宪法》就是八个没有办法。”大家吓了一跳,接着都笑了。大家笑完才知道,连幻想都没了。

辛永林说:“饿死鬼来了。”大家左顾右盼:“在哪儿?”辛永林说:“在我们身上,饿死鬼才有办法。”大家冥思苦想,和灵魂中的饿死鬼对话。

群众之所以是英雄,因为群众都是饿死鬼托生。一群饿死鬼就是一群诸葛亮,很快就想出了办法。既然眼药水瓶里能长出麦子,酒瓶子罐头瓶子尿罐子大粪罐子坛子水缸酸菜缸里,都能长出庄稼。到了那时候,“咸菜缸”变绿洲就不是神话。大家都赞同这个办法,七嘴八舌为这种栽培方法命名。有的说应该叫“罐头栽培法”,有的说应该叫“阻隔式栽培法”。辛永林说,叫什么栽培法并不重要,关键是马上行动。他取出最后五十元钱,买了十斤肥猪肉,五瓶六十度老白干,二十斤高粱米米。大家酒足饭饱之后,然后蒙头大睡,准备第二天夜里行动。大家一直睡到第二天太阳西下,这才迷迷糊糊地醒来,吃完饭做好准备。辛永林按男女性别、体力、胆量智慧等情况,分成六个行动小组,然后分头出发。

那是个黑上加黑的夜晚,如同一个傻老婆在染一件小衫,一袋接一袋地往锅里倾倒煮青颜料。加倍的黑暗似有很强的浮力,大家似悬浮在黑暗中前进。进了村落,大家向看家狗大肆行贿,狗一叫就扔过给一块肥肉。吃了肉的狗也和《筷子头上有阶级斗争》中的那位青年一样,也是“吃了人家的嘴短”,对进入庭院的不速之客视而不见。大家既光顾农家小院,也光顾医院、商店后院、革委会机关堆放“三黄四旧”的仓库。任何值钱的东西都打动不了他们,专门搜集小到青霉素瓶、酒瓶、罐头瓶,大到咸菜坛子、泔水缸和咸菜缸、大粪罐子和尿罐子,这才是好东西。大家用大抬筐装着坛坛罐罐,体力强的就扛着大缸大坛子和猪食槽子。为了不留下脚印被追踪,大家绕远涉水过河,再绕道折回“咸菜缸”。

从此后,大家白天睡觉夜里行动。两个月之后,“咸菜缸”里布满大大小小的容器。离这里最近的山体,早被大家剥光了表层熟土,露出骨骼般的岩石。大家到更远的山上剥取腐殖质,运回“咸菜缸”将各种容器装满。春天变成了按时赴约的善良姑娘,又打扮得花枝招展来到世人面前。转眼间又到了播种季节,大家这才想起来,各类种子还没有着落。没了碱蓬子就没了收入,就是把青年点全部家当卖光,也买不齐种子。辛永林鼓励大家,只要活下去,就会出现奇迹。转眼间,木栅栏上的游标指向“立夏”和“小满”,播种眼看来不及了。辛永林仍不着急,笑着说,只要大家养好身体别出毛病,保证有用武之地。过了“芒种”,辛永林仍带头躺在宿舍里睡大觉。一直熬到六月初,大田开始间苗,他这才带领大家星月出动,到出好苗的大田里间苗,再把带土的禾苗运回“咸菜缸”。

就和间复套种一样,大家将各种容器合理分配布局。大缸大坛子和大粪罐子,移栽玉米、高粱等高植株作物。小的容器,移栽谷子、糜子、荞麦、黄豆、稗子。敞口的容器,移栽萝卜、白菜、黄瓜、茄子、辣椒等蔬菜。澡盆、洗衣盆、猪食盆、猪食槽子和鸡食槽子等宽而浅的容器,用来畦菠菜、香菜、韭菜、芹菜、小白菜等。从文化站偷的那些古色古香的玉石笔筒、古人喝酒的斛、量军粮的刁斗、象牙罐、翡翠大烟罐、绿鸡壶、金碗、银盘子等,全用来栽种大葱大蒜香菜。

各种针剂小瓶和拔火罐酒盅等,就移栽蒲公英、狗尾巴草、刺儿菜、穿地龙、车前子、野石竹、白花草、节骨草、老牛筋、麻匹草、曲麻菜等野花野草,用来装饰田间地头。大家惟独不提麦子两个字,这些年被麦子坑苦了,把心伤透了!为防止容器渗进碱水,大家又奋战一个星期收集青氨化肥袋子,封好容器口,只留出浇水洞孔。一夜之间,“咸菜缸”出现了奇迹:庄稼错落有致,蔬菜生机盎然。一组组青翠而规范的圆圈,比外星人制作的“麦田怪圈”还要神奇。

那几年,巴穷地区许多生产队都出过“活雷锋”。有个惯偷被戴上大红花表彰,人们以为他用实际行动改邪归正,星来月去做无名英雄帮助生产队间苗。

两个学雷锋做好事的人遭了厄运。他们走村串户为群众锔锅锔碗锔大缸,却受到审查,被批斗数日送去劳改,罪名是:白天以锔锅锔碗为幌子,夜里干着偷盗锅碗瓢盆勾当,妄图让革命群众吃不上饭。几个收废品的人被屈打成招,承认偷盗“三黄四旧”,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各村的“四类分子”也整日被批斗,许多人屁股被踢歪,面颊也被“二踢脚”般的大耳刮子扇出厚厚一层老茧。

“死人滩”的太阳每天升起来又落下去。“咸菜缸”里的庄稼和蔬菜,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木栅栏上的红色游标褪了色,仍一丝不苟地一圈圈游走。

辛永林认为,不在“咸菜缸”里种出麦子,就没有回城资格。他们靠“移栽术”顽强坚守,热切期盼。他们获得了老鼠和麻雀们的信任,在养活自己的同时,也养活麻子麻孙和鼠孙鼠辈。他们蒙在鼓里,不知道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已到收尾阶段,如同一场大海啸,涌到陆地的海水开始退回到海里。除了极少数知青在本地结婚生子之外,绝大部分知青,已经随回城大潮,开始大批返城。

朝霞卷起窗帘,夕阳落下门闩。明月抚我睡眠,晨露润我容颜。高山为我站岗,碱地保我平安。春风填写菜单,碱蓬子是我美餐。露珠为我串项链,碱风为我拨琴弦。友情为我关门扇,夜幕为我拉帷幔。温馨为我御风寒,天地为我开房间……

辛永林把这里当成世外桃源,产生许多诗情画意。可惜,他只记住了这些只言片语。随着日出日落,他们当初那种炽热的回城渴望,如同太阳燃尽最后一个氢分子,进入到漫漫的宇宙长夜。每个人都是一座活着的“咸菜缸”、一块会移动的盐碱地。那一年,老天爷得了尿崩症,一连半个月大暴雨,“死人滩”变成一片汪洋。辛永林们逃了远方村落,这才得到了知青大返城的迟到消息。

他们半信半疑,夜里出发,凌晨时分到达公社。他们正准备架起人梯,翻过后墙进入大院,撬开“知青办”窗户偷出表格和公章。辛永林突然发现,大门旁边放着一张桌子,上面用砖头压着一叠《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回城登记表》,公章拴在桌子腿上,还有一盒印泥。他们以为中了诱捕圈套,刚要分散逃跑,借着天光,看见墙上贴着《告示》:“凡上山下乡到巴穷公社的任何一位知识青年,填好表格盖上公章,就可返城。用完请将公章和印泥放回原处。知青办。”

大家觉害怕其中有更大阴谋,都不敢动。直到别的知青点两位偷着跑回家的知青回来,盖了公章拿了表格离开,他们才敢盖了公章,拿了表格离开。

几年后,巴穷村的王振江丢了牲口,码蹄印寻到了“死人滩”,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咸菜缸”里真的变成绿洲!但是,那是他从没见过的一丛丛半草半庄稼的怪异植物。谷莠子和稗草,像总也办不成“农转非”的那类人;野玉米、野高粱、野黄豆、野糜子等,是深山老林里的一大群盲流,永远别想登上户口。各种袖珍小葱、袖珍蒜苗、袖珍黄瓜、袖珍芹菜等,都是近亲结婚生下来的畸形儿。还有各种野花野草,更是没人收养的弃儿。站在高处观看,更让王振江感到惊奇:“咸菜缸”里的植物,都套在大大小小的圆圈里,比画匠画的还美。

知识青年全部回城,公社“知青办”撤消,巴穷根一步也没离开巴穷村。又一连半个月大雨,“咸菜缸”被灌满干涸后,又被白花花的盐碱所覆盖。

尾 声  

爸爸去世后不久,也到了张大爷和张大娘去世二十周年忌日。辛永林带着供品,一大早坐火车,再转长途公共汽车,到巴穷镇祭祀两位老人。他在野地里来到两位老人墓地,拿出装满米饭和排骨的青花五彩大海碗,还有酒、香烟、水果、糕点等,摆在坟前石头上。他烧了一刀纸,点燃一拄香,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大声说:“爹,妈,弟弟,我给你们送饭来了!二老吃饱了啊!弟弟吃饱了啊!祖先们吃饱了啊!那边的父老乡亲们都吃饱了啊!”他端起那只青花五彩大海碗,高高地举过头顶虔诚祭拜。谁知他一失手,大海碗掉在石头上,摔得四裂八瓣!彩色的碗碴,在石头上分布成一朵五彩莲花。按巴穷村民俗,祭祀时不慎摔碎碗碟是吉事,说明故去的人收到了领情了。如果真是这样,辛永林摔碎这只大海碗,也不足惜。再说,大海碗本来就是给弟弟殉葬的,他不能夺它的饭碗,该还给它了。他把碗碴子拣到一起,用手在坟旁挖个坑埋进去。他绕过村后树林,穿过半人深的蒲草,走进大洼地。大洼地中间,有一块寸草不生的空地,上面隆起三座坟包。谁都不清楚,哪一座是埋葬巴穷根骨灰的坟墓。人们都说,巴穷根生前得罪了人,怕坟墓被糟蹋,仿照曹操的七十二疑冢,又做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假坟。任何人都不知道,巴穷根为什么留下遗嘱,死后把他埋在这里,再多隆起两座坟头。他把秘密带进了坟墓,去给被他亲手打死的小涛和小环当牛做马。

他把一刀纸分成三份,分别在三座坟前点燃。纸灰盘旋而上,空气也一抖一抖。巴穷大地没了巴穷根,一切都变得虚假。一草一木、一砂一石都在证实,巴穷根没死,它们都是他的化身。辛永林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死人滩”。

绛紫色的“死人滩”神秘而空旷,潜伏着巨大的压抑和忧郁。碱蓬子割被枯的地方,凝结成疮疤般的一层亮皮。“咸菜缸”是个无论如何都交不透的小人,他们当年挑进那么多沙子、黄泥和松毛土,仍寸草不生。他们住过的宿舍早已坍塌,如同玛雅人的“恐怖废墟”。檩子和门窗框、四周用来标示一年四季和二十四个节气的粗木桩,已被人拔走。代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三百六十五根细木桩,也和失去的记忆一样所剩无几。只有一堆堆陶瓷碎片,刻录着“咸菜缸”岁月的坎坷与艰辛。这是“黑匣子”挖宝时留下来的,将永远刻录着他的功德。昨天,他才得知“黑匣子”去世的消息。当“黑匣子”知道自己患了肺癌已到晚期,给老婆留下一笔钱。他把秘密倒卖文物得来的一千万元钱,全部捐给了“慈善中心”。任何,他攀上世纪大厦五十层楼顶,高唱一首知青歌曲,然后一跃而下。

站在“死人滩”上,辛永林百思不解:像杨新潮和他这样的清官,为什么成了另类?为什么是这样的结局?他已不在官位,更感到责任更大,心情更加沉重。他掏出口袋里的本子和笔,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写点什么记点什么。

当年熬制钾盐的高大灶台,变成一坨坚硬的碱土疙瘩,成为这里的制高点。辛永林收起本子和笔,攀到土疙瘩上。他放眼眺望,方圆百里的“死人滩”尽收眼底。午后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长。在远远近近的碱蓬子中间,跃动着一簇簇火苗般的小红旗,这是杨新潮留下的勘测标志,曾经策划的“巴穷国际红海滩湿地游乐园”。杨新潮和他一样,花公家一分钱就像剔骨头剜肉,力争少花钱多办事,办成事、办好事、办大事。就在杨新潮失踪的前几天,辛永林还为他策划一场大型文艺演出,准备庆贺“游乐场”开工典礼。在辛永林的劝说下,杨新潮终于批了八万元钱。辛永林专门创作了主题歌《梦幻巴穷》,并找作曲家谱好了曲子。微风拂过,碱蓬子起伏。盐碱地上,萦绕着《巴穷梦幻》的主旋律。

春雷为你绽开腼腆,

春雨为你催生笑颜。

春风为你剪裁新款,

春意为你穿引姻缘。

梦幻巴穷!巴穷梦幻!

灵感为你追踪源泉,

阳刚与你携手比肩。

福运为你装满嫁奁,

信念引你攀上云端。

梦幻巴穷!巴穷梦幻!

明月和你推杯换盏,

骄阳把你激情点燃。

时尚和你缠绵缱绻,

天籁为你吟诵诗篇。

梦幻巴穷!巴穷梦幻!

大地携你跨越久远,

苍穹改版沧海桑田。

彩虹为你丰满曲线,

银河为你划定明天。

梦幻巴穷!巴穷梦幻!

辛永林下了土疙瘩,准备在落日之前赶往巴穷镇。碱蓬子深处,一个身材高大结实、皮肤黝黑、身穿工作服的汉子,像一只威猛的豹子一样跑过来。辛永林没等看清是谁,那汉子已经跑到他身边,激动地喊:“爸爸!”辛永林仔细一看,是早已失踪的杨新潮!他大声喊:“新潮!”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辛永林眼睛模糊,抚着杨新潮的头说:“孩子,你吃苦了。”杨新潮替辛永林擦干眼泪,笑着说:“爸爸,看您的脚下,沾那么多泥。”辛永林意味深长地说:“越是在这种时候,越不应该看着脚下。”杨新潮说:“要朝太阳升起的地方看。”辛永林说:“为什么?”杨新潮意味深长地说:“为了公平正义,为了人民幸福。”辛永林感叹:“渴望正气的人越多,我们的民族才越有希望。”杨新潮说:“我不怕被冤枉,更不怕坐牢,就怕失去为老百姓工作的机会。”辛永林说:“放心吧,事情会越来越好。”杨新潮问:“您怎么不质问和斥责我腐败、辜负了您的殷切希望、并劝我去自首?”辛永林慈祥地说:“孩子,因为我坚信你是冤枉的。”杨新潮又问:“您有什么根据?”辛永林动情地说:“孩子,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你的生身之父……”杨新潮动情地说:“我要是不知道,就不能叫您爸爸了。在我不知道这件事情之前,已经把您当成爸爸了……”辛永林又一次涌出眼泪:“好孩子,谢谢……”杨新潮说:“爸爸,我一直惦记死人滩的开发。万幸的是,这片土地还没成为既得利益者的囊中之物……”辛永林说:“这说明,正义的阳光已经斩断了一只只黑手。你看,他们来了。”

一辆警车和越野车,从远处急弛而来。杨新潮看了下手表,镇静地说:“爸爸,方文永抓我来了,我准备自投罗网。”辛永林笑着说:“方文永要想抓你,不会等到现在。”杨新潮说:“他一直在追踪我。”辛永林大声说:“他一直在保护你,我们的恶梦结束了!”警车和越野车轿车开过来,停在父子俩身边。

万书记、方文永、张雄起等人从车上下来,和他们紧紧握手、热烈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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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辛永林坦然面对被免职。他从“机关人”到“自然人”的转变,对他也是一种解脱。杨新潮一直被通缉被追捕,一旦真相大白,组织还是承认他信任他。推荐阅读。编辑:邵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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