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偷吃梨子的事，被“死皮”叔撞上，没有遭到他的报复，反而被他解救以后，我才对他，乃至他一家人有了新的看法。

　　“黑蛋，那次作害皮娃家的西红柿，可是你的主意。”二狗有一次给我这么说。

　　“但是，是你发现的呀，如果你没有发现他家在栀子丛里的小块地。我也不会去摘他家西红柿的。”我毫不示弱地回应了二狗的话。

　　话虽这么说，从二狗的话里，可以听出来，现在不仅仅是他，包括我在内，都为作害皮娃家西红柿的事，感到羞愧。皮娃是“死皮”叔家的第四个儿子。从年龄上来说，实际上给我们差不多，从来不跟我们相玩，也可以说，我们不和他在一起玩耍。他小小年纪，一副大人的模样，沉默寡语，就知道帮家里干活儿。

　　有时候，他也和我们在一起，他那破烂衣服上总有一股草腥味儿，加上比较木讷，常常是大家取笑的对象。

　　“皮娃，快回去吧，你妈叫你给猪割草去呢。”二狗常常撩逗皮娃。皮娃有时还真的走了呢。

　　他们一家六个孩子，四男二女，凭他爸一个人劳动挣工分。每年分的粮食吃都不够。父母就让这几个孩子，从小学会干活儿。就连皮娃这么小屁点大的孩子，在家人的熏陶下，就知道埋头干活，什么拔猪草呀，捡柴禾呀，每天都干。

　　一次，我们几个孩子搬石头垒狗窝，他也主动帮忙，还说什么，他以后也要搬石头。等积攒的石头多了，要给他家盖房子呢。他的话惹得大家一阵哄笑。“皮娃呀，你搬去吧。垒上一个大窑洞，给你娶上个猪媳妇吧，哈哈”大家笑着跑开了。

　　有时，我们在村边的野地里玩儿，也经常看见，他提着一个筐子在拔猪草。不一会儿，他就把灰灰条马齿齿等，猪爱吃的草，拔上满满的一筐子。由于他的父亲总爱偷偷摸摸摘队里的果子、菜蔬等，孩子们总怀疑，皮娃的筐子里是否也有什么问题。

　　初秋的午后，骄阳把炽热的光照在朝西的坡地上；嫌热的鸡仔都把半个身子蹲埋在庙后的沙土里。大人们大多还躲在屋子里，不愿出来，可皮娃却挎着一个小筐子，钻进了东面的玉米地里。不一会的功夫，他就从玉米地里，又钻了出来。他红扑扑的脸上挂满了汗珠，臂弯里挎着的筐子里，塞满了谷谷草。他可能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大中午跑到地里的举动，早被队里的护秋员给盯上了。刚走出玉米地，就被护秋员唬住。

　　“今天，可逮住你了，把筐子给我。”说着，护秋员一把夺过他的筐子，恶狠狠地拽出谷谷草，把筐子翻了个底朝天。

　　可是筐子里除了谷谷草，什么也没有呀！

　　皮娃受了很大的委屈，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睛里滚落出来。

　　突然，他豹子一样跃起，紧紧抱住护秋员的头，用尽全力地往下摁。护秋员猝不及防，本来身体就没有保持住平衡，在皮娃的突然有力地攻击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护秋员的称呼，其实是我在叙说的时候，突然想起的一个词。当时村里的称呼他是“巡风的”。后来，我听说山下有些村子里叫“巡滩的”。细细想一想，老百姓发明的这些词语，还是很有意思的。“风”是山上人们对偷窃行为的隐秘说法。如果谁家人在半夜里，听见外面有异样的动静，老婆子叫醒老头子时。她会说：“老头子哎，醒醒吧，怎么我听见外面有风声呢。”老头子一听这话，立刻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他会轻手轻脚地起床，慢慢地拉开门闩，看个究竟。而山下的人，最好的地块是那些在河滩的平地，看护嘛？主要是看守这些地块，所以叫“巡滩的”。

　　平时，默不作声的皮娃，竟然敢主动攻击巡风的，这在村里还是头一次。因为大家都知道，凡是能在村里管上“巡风”这一差事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一般要具备没人敢惹、铁面无私、吃苦胆大等几个特点。想一想，有时半夜三更的要去野地里查看，没点胆子能行吗？而我们村的巡风的，真的具备这些条件吗？我觉得未必。

　　他除了敢吓唬一下孩子们，任何一个大人他都不敢惹。他在村里属于独门独户的人家。没有任何叔伯哥嫂、兄弟姊妹。别看他平时咋咋呼呼的，其实更多的时候是凭着一些小聪明，低头过小日子呢。再加上，他体格矮小，能惹起谁呢？

　　至于说，为什么能让他担任村里巡风的，村里人是有着不同说法呢。一部分人说，他是独门独户，无牵无挂，相对比较公平。如果让任何一个家族的人，掌管这一事情，那可了不得。专门给他们家族的人放水，那怎么能行呢？还有一部分人说，巡风的，不是个好活儿，是个得罪人的活计，一般人也不愿意干。其实，私下里队长做了几个人的工作，人家都不愿意干。而前几年，巡风的在工作队调查村干部行为的谈话中，说过老队长的不是。老队长对他怀恨在心，专门给他安排这一活儿。明着是重用他、信任他，实际上是害他，让他得罪人呢。人们说，这是老队长借刀杀人的一种做法。但是，几个月下来，巡风的，不仅没有得罪什么人，反而，队里的庄家也很少有丢失的现象。

　　每天晚上，他都牵着那条大黄狗在几个村口转悠。那狗一夜都汪汪地叫着。大家以为他每晚都在地里转悠，谁还敢去偷呢。只是他最近发现，靠近村子的那几块地里，少了一些玉米，每次都丢两三个。他断定不是大人所为，怀疑是小孩子们捣的鬼。所以，今天，他想在皮娃身上找个突破，抓个典型，没想到落了个空。还让老实巴交、小小的皮娃重重地摔了一跤。

　　皮娃把巡风的摔了一跤的事，成了村里的头号新闻。

　　皮娃父亲倒无所谓，可皮娃妈妈却不相让，不断找巡风的麻烦。“你这不是人的，你说，你凭什么怀疑我家孩子？你怎么不敢怀疑别人家的呢？你是拣软柿子捏呢！”“今天你不说出个所以然，我跟你没完；你坏了我娃的名声，叫我娃大了还娶媳妇不？你说。”皮娃妈追到巡风的家里唠叨个没完。

　　巡风的媳妇一个劲儿地陪着不是：“他大婶呀，别说啦，别说啦，谁家是什么人大伙儿是晓得的。我这该死的男人呀，有眼无珠的，你就原谅了吧，别记在心上，别记在心上。”

　　皮娃妈本来是想出一出怨气的，却似乎听出了巡风的媳妇话里有话。于是，又接上话头叫喊起来：“是的，大伙儿都知道，东山上那两棵柏树是谁偷的，全村人都知道的，要不是晚上让跑夜的小伙子看见，还要怀疑是我家娃呢。”

　　巡风的本来在家就有些窝火，他背部的伤还火辣辣的痛呢。听皮娃妈这么一说，就更来气了。但回头一想，又怕吵出去，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砍伐了东山上的柏树。于是，拽起屁股下面的木凳，做出要打皮娃妈的架势。媳妇他怕惹出更大的事儿来，赶紧连推带打把他赶出了大门。

　　巡风的忍者腰背的疼痛，一拐一拐，朝生产队长金娃家走去了。

　　刚进金娃家门，还没等金娃开口问候，他那口齿伶俐的小姑娘已经抢先说话了：“大伯呀，听说你抓错人了？你怎么能怀疑皮娃呢？他那么老实呀！”

　　巡风的气不打一处来：“去去去，小娃娃家别多嘴。”“队长呀，你去看看那疯婆子正在我家里闹腾呢！”

　　“来，抽根纸烟。让她闹腾去吧，折腾的饿了，吃她家的饭呢，又不吃你家的。”金娃队长一副和蔼的样子，笑嘻嘻地说。巡风的本来一肚子的怨气，看见队长金娃满不在乎的样子，就像泄气的皮球，一下子没劲儿了。

　　金娃家的姑娘叫妞妞，虽然只有八岁，长得高高挑挑的。特别是那一双大大的眼睛，清澈无比，好像透过她的眼睛就能看到，她大脑里的一切，以及脑后的东西。她是金娃的心肝宝贝，金娃一点也不愿让她受屈。这也使这姑娘，没大没小的，心直口快，敢在大人面前随便说话。

　　生产队长金娃已经四十出头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孩子。村里人都说，姑娘大了是别人家的，派不上用场。这话虽然谁也不敢在金娃面前说，但金娃心里是非常清楚的。可今天，受了夹皮子气的护秋员，却没话找话地说了一句：“老弟呀，咱们这没人的，以后可……”他话没说完就摇了摇头，一副委屈的样子。还没等金娃接话，他家妞妞又开口了：“怎么我们家没人，我不是人吗？”“爸爸，我去皮娃哥哥家玩去啦！”说完一溜烟跑了出去。巡风的一听这话，觉得自己一急说错了话，这不是在揭人家的短处吗？金娃倒也没太在意，只是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还不如个孩子呢！”

　　巡风的本来想在金娃身上讨个主意，寻个依靠，不知怎的，却发现自己左右不是人。所以，没等把那根纸烟抽完，就没好气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