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半天，我还是没说到，大人们眼里，坏孩子的事情呢。

　　小时候，感觉好像就没有吃饱过饭。一年四季总觉得饿。不过，孩子们总能找到可吃的东西。秋天当然好啦，漫山遍野的野果子，什么金黄的杜梨、奶白的山楂、黑红的酸枣、褐色的松塔等等。我们每天都在广阔的野地里，四处奔波。嘴里还哼着不很理解的诗词——蓝天浮白云，红叶满秋山。时闻铃铛声，不见牧羊人……

　　冬天的寒冷，也抑制不住，我们寻找食物的欲望。一般情况下，我会与几个年龄相仿的伙伴，去山上采集沙棘果儿。

　　在冬季，山上的空气是寒冷而透明的。一些背阴的山坡，积雪要覆盖整整一个冬季。甚至到了春季，有些地方还有薄薄的残雪。沙棘果儿好像并不把这些寒冷与冰雪放在眼里。在冰天雪地里，成片成片的沙棘果儿，不畏严寒，在落光叶子的树枝上密密麻麻地结着。它们那红黄透亮的色彩与冰天雪地，形成鲜明的对照，实在诱人极了。我们几个不怕刺扎的男孩，钻进沙棘丛中专挑那些最繁的枝梢。我们把它折下来，扎束成捆，嘴里一边吃着，一边用木棍挑着沙棘捆，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后，有时可以看见，一些大一点的孩子们，竟然把逮住的麻雀，拿湿黄的泥巴包住，在火堆里烧。烧熟后，那些麻雀的羽毛就粘在了烧干的泥壳上，他们摔破泥壳，啃食着里面冒着热气的麻雀肉。哎呀，我可从来不敢吃麻雀。有时看见他们吃，还躲着呢。

　　更多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在村旁点着了柴火，就乘家里人不注意，拿一个玉米棒子，或者抓几把豆子，把它们埋进即将燃尽的灰土里。当那些烧熟的玉米粒或豆子，在火灰堆里一个个炸裂，爆开，向四周抛溅起或白或黄的米花时，我们会开心的到处捡拾它们，并随即爇进嘴里。

　　当春天的暖阳融化了积雪，大地就逐渐苏醒过来了。有些背阴处的积雪还没有完全融化，在一些草地的向阳处，已经可以看到一些红绿色针状的叶子，破土而出了。这就是野蒜。这是我们最愉快的时候了。我们用铁铲，小镢头或者木棍，顺着这根针状的叶子挖下去，就可以发现一个个嫩白的圆脑袋。

　　野蒜，我们也叫它为小蒜。刨出这些野蒜以后，我们擦去外面的泥土，把它一根根吞下。野蒜吃的时候，很爽，但它的口味很重，吃完后，我们每个人嘴里都有一种辛辣的味道。如果挖下更多的，还会拿回家里，大人们用它做调料。当然，我们也会拽一些刚刚露头的韭菜，或者一些嫩白草根，这些都是山村孩子春天的美食。

　　夏天是山上孩子最快乐的季节，不过也是我们挨大人责骂最多的时候。我们几个伙伴会把还没有成熟的核桃摘下一大堆；会乘着夜色，钻进邻居家的葡萄藤下，把他家酸涩的葡萄摘下来拿走。那时候，种小块地是不允许的，那可是资本主义尾巴呀。可一些人口多的家户，还是趁人不注意，在一些沟沟坡坡的草丛里，开一块小地，种上些西红柿、辣椒等。

　　有时候，这些大人们的做法或许能够瞒住忙碌的队长们，一点儿也瞒不住我们这些成天在野地里疯跑的孩子。一次，我竟然带领两个伙伴，把一户人家的西红柿，青的红的、大的小的统统摘了。还给他家窗户上放了两个。那位长辈尽管知道是我们几个作害他的西红柿，但见了我们也不敢说。因为，他实在怕队长知道了，割他资本主义的小尾巴。这让我们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窃喜与兴奋。

　　不管怎么说，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偷摘了人家的西红柿，这家人一定记恨着我呢。闹不好什么时候，还要遭到这家人的报复呢。

　　一个深夏的午后，太阳热辣辣地照耀着大地，劳累的人们大多躺在凉快的地方，午睡去了。我也躺在炕上，听见窗外的柳树上几只金蝉在死命的叫唤。乘大人不注意，我翻身而起，向外面跑去。本来我是计划上树去逮金蝉的，可是远远就看见，二狗几个鬼鬼祟祟在密谋着什么。走近一打听，原来他们计划去摘梨子吃。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事了。我觉得嘴里都酸酸的，要流口水了。我们几个爬到生产队里的梨树上，三下五下，就摘下许多还没有成熟的梨子。就在我们气喘吁吁准备跑的时候，恰好被路过的队长发现了。那位平时和蔼可亲的大个子队长，今天却一反常态，满脸的愤怒与凶狠。

　　“这几个小家伙，谁叫你们摘梨呢？”他不但训斥我们，还把一根鞭子似的绳索，举过头顶。

　　就在这时，我们曾偷吃过人家西红柿的那位长辈也走了过来。这位长辈，村里许多人叫他“死皮”。什么意思呢？就是他家人口多，经常没有吃的。因此，借了别人东西从来不还，随意采摘生产队里菜蔬与果子，也从来不怕队长们的处罚。所以，队里的干部与社员对他也睁只眼闭只眼。即使看见他怀里揣着几个玉米，也拿他没什么好办法。实在看不下去，队长们只好指着他的鼻子说：“哎呀！你这个死皮呀！”当然他也不嫌弃你说他死皮，他只是咧开嘴，嘿嘿地笑一笑，就快步走了。

　　有时也会有些人，直截了当地说他偷集体的粮食，他大多笑一笑，就低头走了。可有一次，他竟然给硬要夺下他玉米的治保主任，争辩起来。

　　“死皮，把你怀里的嫩玉米拿出来！你这坏东西，总偷队里的粮食。”治保主任一把撕开他胸前的几粒扣子，鹰爪似的手，去夺他怀里的三根嫩玉米。

　　平时，总给人陪笑的死皮叔，这次竟然与治保主任动起手来。他虎一样扑过去，把治保主任按倒在地，并夺回玉米，还辩解说：“我哪里是偷呀！我是在救人命，我是在救人。知道吗？”。

　　从此后，人们一旦遇上死皮叔，偷摘了队里的什么东西，就讥笑着说：“死皮呀，怎么又去救人啦！”

　　其实，当时在村里偷粮食的事是普遍的。不同的是，其他人是偶尔偷一次，并且偷的很多。而他总是零打碎敲地偷。所以，落了个坏名声。

　　可不管怎么说，我们曾偷吃过“死皮”叔家的西红柿呀！如果他今天借机报复我们，与队长一起，揍我们几个，那可糟了。

　　我那几个小伙伴都看着我，好像他们是受了我的指示，他们是冤枉的。我看队长的脸色，可能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看见他的指头就是指着我一个人训骂呢。反正就这样了，指示就指示吧，我从小就被我那没曾谋面的二爷形象鼓舞着。凡事硬撑胆子。这算什么呢？有一天晚上，几个伙伴凑在一起，讲有关鬼的故事。讲完后，那个经常跟在我屁股后跑的二狗，竟然挑衅起我来：“黑蛋呀，你敢去庙里拿根干草吗？”他说的干草，是指谷子的秸秆，不知什么时候，人们把一大堆谷子秸秆，放在了庙里。我说：“谁说我不敢。”“你要敢现在去庙里，拿一根干草回来，我就爬上树，给你摘一兜核桃。如果你不敢，那你就给我摘一兜核桃去。”

　　我知道，他这是在大伙儿面前要我出丑。你不是胆子大吗？看看你是不是敢在这漆黑的夜里，去庙里逛一趟。

　　黑暗中，二狗眨巴着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哦，我明白了，原来这小东西，是这个意思呀！

　　我说：“好吧，我现在就去庙里拿干草去，你可不要后悔哦。”我拔腿就走，几个伙伴，远远地跟在我身后。

　　初秋的夜晚，黑暗与寂静淹没了四周的一切。月亮把大部分的金黄喂养了黑暗，镰刀似的倒挂在庙院的树梢上。那弯月也太单薄瘦弱了，似乎黑暗迅疾就会完全吞没她似的；转眼间，那弯月又不见了，她悄悄地躲在了树叶的后面。我有些后悔了，头上的汗不断地冒出；胸口像揣了兔子似的，跳个不停；而背部，像冷风吹，一阵阵发凉。庙院里静得吓人，一些蛾虫在我的惊扰下，四处逃窜。

　　我站在庙门口，犹豫着。我不知道，推开庙门的那一刻，会遇到什么？那个泥塑的神仙是不是会向我迎面扑来？人们常常说的那些冤死鬼是不是躲在这里，伸着长长的舌头？就在这时，我听见了“呜哎，呜哎”的几声叫唤。我知道，这是二狗这个坏东西捏着鼻子学鬼叫呢。他是专门吓唬我呢。可能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正是他们这“鬼”叫的声音，反而给我壮了胆。我鼓起勇气，吱呀一声，推开了庙门。一些尘土与柴草，迅速落入我的脖颈。我全然不顾这些，伸出两只手，在黑暗的庙里，摸呀摸。终于摸到了几根草似的东西，我迅速地拽了几根，拔腿就跑。

　　回去以后，坏小子二狗说，我拿的不是干草，是粟子杆，并拒绝给我去摘核桃。为此，他被我推到在地。

　　我知道，他是个胆小鬼，这黑灯瞎火的，他是不敢去野地里去摘核桃的。不过也好，这家伙，以后什么也听我的了。

　　可今天偏偏遇上了这事，这可怎么办呀？二狗看着我。我说：“二狗，快跑！”。我俩猫着腰，几次想跑，但都跑不脱。队长手里的绳索，上下左右，快速地挥动着，尽管没有打着我们，这阵势很凶，把二狗都吓哭了。这可怎么办呀？

　　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时，“死皮”叔走过来了，他一把夺过队长手里的绳索，大声喊：“金娃，你把孩子们吓着，咋办呀？”

　　金娃是队长的外号，大家都这么叫，他的名字我们也不知道，只是知道他，短发长脸，身高力大。人们都说，他一顿能吃十个窝窝头，能挑起二百斤重的担子，不知真假。村里人背后都说，在过去，金娃他爸是远近有名的二杆子，曾带着人打鬼子，斗地主。结果，担任了村里的贫协主席。而今，他的儿子金娃又力大无比，在生产队里干活是一把好手，现在又当上了生产队长。人们背后也说，看来，这村里的世事全是他家的了。

　　可金娃一点也没有遗传上他父亲的坏脾气，尽管力大无比，干活踏实，但从不给左邻右舍的人争驳。经常笑呵呵的。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哎，受苦人，都是受苦人，都不容易的”。这么一个高大威武的人，因为和蔼，就连孩子们也不怕他。但他今天不知咋啦，好像我们偷吃的不是队里的，而是他家的梨子一样。

　　“你看看，这几个兔崽子，把这些梨子糟蹋的。还硬着呢，还不成熟呢！“队长金娃指着我们摘下的梨子，让“死皮”叔看。

　　“哎呀呀，算了吧，孩子们呀。他们饿，他们需要就能吃下。那你吃几个试一试。”“死皮”叔的一番话，竟让队长金娃，消掉了火气。

　　他收起了绳索，露出了一丝宽慰的神情。

　　他说：“快，拿走你们摘下的梨子。再也不敢摘了啊，记住，等成熟了再吃。否则，揍你们几个。“

　　说完，两个大人都哈哈地笑了走了。

　　“这几个坏家伙！“

　　在我飞快跑的过程中，还能听见，队长金娃还笑着骂我们呢。

　　事后，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死皮”叔没有乘机报复我们呢？我们可是作害过他家西红柿的呀？

　　这个问题，一直到我真正长大成人以后，才真正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