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我终于明白，男孩子喜欢恶作剧与女人爱闹情绪一样，或许是基因决定的，不需要太放在心上。那时候大人们的心里，好像并没有这样的认识。他们常常把喜欢恶作剧的男孩子，看成坏孩子，把那些乖乖男孩看成好孩子。几十年以后，再回头看看，你会惊讶地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原来在村子里，总惹大人们生气的那几个男孩子，长大了，还挺文明的，且大多也有出息。而那几个乖乖男孩，倒显得唯唯诺诺，爱动心思，为人处事并不十分磊落。

　　应该说，我就是当时大人们眼里的坏孩子吧。

　　世界是随着我们的认识而无限扩大的。稍大一些，当我在母亲的带领下，走出屋子，走出院落，走出村庄，走向广野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原来这么大呀！我贪婪地吸吮着这个世界的一切，仿佛一切都那么新奇，那么有趣，那么富有想象。当然，现在我也非常着急地想告诉你，我当时看见的世界。

　　从我家屋子后面，遥不可及的什么地方，有几匹肥壮的烈马，狂奔而出。它们头也不回，向东南方向跑去。我看不见它们的尾，也看不见它们的头，只能看见它们隆起的脊梁，或大或小，或高或矮，一副用尽全力的样子。此刻，似乎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它们的去路，它们停止了奔跑，那种突然收住脚步的力量与向前狂奔的力量迅速集聚，隆起，形成一股向上的冲力。所以，每一座山，不，是每一匹奔驰的烈马，都隆起了高高的脊梁。

　　小时候，我常常对着这几匹戛然而止的狂奔烈马想，究竟是什么阻挡了它们前进的脚步呢？也许前面有一条沟壑，有一股河流，一望无际的草原，或许，它们正回望相告呢；当然，也许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突然勒紧了它们的缰绳……

　　我曾把我的想法告诉过我的小伙伴们。它们都说，这几匹骏马一定是看见了广阔的，一望无际的青草。你看看，跑在前面的那几匹，它们舒缓了身子。说不定，正低下头吃草呢。而两边的那几匹小马正淘气地回过头，可能是召唤更多的小伙伴，或者告诉那些山羊、野兔之类的小动物，它们看到的景象呢。

　　这些奔驰的骏马，就是我们村周围那几座绵延不断，层峦叠嶂的山脉。说实话，从过去到现在，我还一直说不上它们具体的名称呢。我问过不少人，有人说是吕梁山，有人说是姑射山，也有人说是北林山或罗云山。我想，现在弄清这些上的具体名称已经不十分重要了，还是套用当时人们的习惯称谓吧。也就是说，它们靠近哪个村子，就以该村的村名为它命名。只不过，在村名的前面加上了几个方位词而已。比如石头寨北山，安庄东山等。

　　追山而去的，是一条条河流。在山与山之间，这一条条蜿蜒而去的河流，或藏身于翠绿之间，或裸露出亮白的石卵，隐首藏尾，左扭右拐，给人以诡异之感。奇怪的是，对于这些河流人们倒有具体而有趣的名字，什么八石沟呀，神管沟呀，后阳沟呀，等等。这些沟沿着山的走向，奔涌而出。最后，都统统奔向一条大河。这条河就是舞阳河了。

　　在河与河，或者沟与沟的交汇之处，一般都有一块较为低缓的山坡。在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些向阳的山坡上，或许拴马歇息的疲惫过客，一觉醒来再也不愿离开了，也许一些兵败的将士，隐藏于此，再也不愿意被外人发现，也许无地可耕的饥民，发现了一块可以养家糊口的良田。等等，等等。就这样，一个个村庄不知什么时候就在这里长了出来。

　　小时候，我常常站在村头的桃树下，向四周瞭望。一群掠过头顶的白鹤，使天空变得更蓝；群山环绕，把白鹤与天空切入一个大大的圆；脚下的路交叉延伸，弯曲向前，像一根伏倒在地的老树枝干，每一个枝头还结着一个村庄。远远望去，有的村庄，像一片片破碎的瓦片，毫无规则可言；而有的则像压扁的蜗牛。它的身上，还有星星点点的亮光。而大部分的村庄，都是一条顺着地势走向，铺展开来的，像一条用旧的头巾，长长窄窄，好像还有些无法修补的破洞。

　　我们还根据这些村子所在的地貌与动物形状进行比较，给这些村子起上一个动物的名字。什么乌龟村，蝎子寨，蜘蛛庄啦，等等。不过，这些名字只有我们孩子们之间知道。我们也常常用这些独特的村名，来取笑邻村的孩子们。我们的村庄就长在后阳沟与舞阳河的交汇处，我的邻村就长在舞阳河与八石沟的交汇处。从整体的走势来看，我们这里的山脉、河流都朝东南方向，如果站在高处向下看，一定像一个大大的壶罐，它的罐口朝东南方敞开着。难怪我们这里的大人们，一说起要出远门，就是朝东南方向而去。好像东南方向就是我们的前途与命运。大人们的嘴里，也常常说，“如果将来孩子们能走出去” 的话。依我当时的理解，他们说的走出去，就是能从东南方向走出大山。换一个角度来说，好像从东南方向来的客人，都是尊贵的客人，包括一些亲戚与其他的人员。

　　我那时也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也可以朝东南方向而去，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亲眼看一看，那一匹匹骏马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从而收住了脚步，保持了这千年不变的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