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个子觉得很没面子，心思沉沉。手脚麻木，面灰如土，浑身痉挛一般，他的嗓子眼干渴得像冒火，几天来人瘦了一圈，不思茶饭。

　　蔡会长只是默默冷眼看着他，做了汤不喝她还做，不厌其烦。

　　三姨太说，我不闹了你又闹，凡事要顺其自然，不能强求，你敢保准他们不回来了，我觉得洋炮张不是无情无义之人。

　　马少良和蔡会长也劝他，革命不是强迫的，完全靠自愿，由着他去好了，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

　　三姨太把旱烟袋递给了刘大个子，他坐下抽了两口，喃喃地说，我这是何苦。我这是何苦？他恼恨洋炮张背叛他，细想想自己也憋不住，生性自由惯了，一时被各种条条框框固定着，就像孙猴子头上猛然有了紧箍咒。

　　他没曾想到他竟敢公开地弃他而去，他想是自己忽视了与洋炮张的交流，在盐河镇休整的这段日子里，有几个手下的兄弟影响不好，有的睡了老乡的女人，还有的偷鸡摸狗，虽说少数，可他眼里不揉砂子，必须清除。

　　他们讲义气，重友情，嫉恶如仇，仍有一股土匪气，如果你让他去打仗。明知前面没有生还的希望，他们连眨眼都不眨，飞身上马，义无返顾，勇往直前。

　　马少良一直坚持处分洋炮张，并给刘大个子记过一次，还有朱红三也应该受到警告。

　　蔡会长说，你冷静点，这不能混为一谈，要说负责首先是你，然后是我，刘先生没有错，他完全相信我们，你不能伤他的心。

　　刘大个子说，你们咋处分我咋接着，谁让我管不了他们呢？

　　他这么说的时候，嘴唇哆嗦，高大的身躯仿佛在颤抖。

　　刘大个子并不是不在乎处分，而是自己非常懊丧。他有点消沉，没往日那么精神。因为他想念洋炮张和瘸子仇，他总是不肯流露自己那种复杂的心态。

　　蔡会长说，刘先生，你咋不说话？

　　没啥可说的。

　　震惊和伤感压迫着他，他自己承受者那份痛苦。不在女人面前诉说，只顾茫然的回想，一个人静静的坐着，他受不了这种突如其来的刺激，好几个人在镇子上喝酒，闹事，聚众密谋，无一人向他报告，他心里发冷。

　　自从失去几十位兄弟，他自己也表现得失

　　魂落魄。如果他们与敌人交火，遇到危难他们还会找我来吗？他强迫自己忘掉他们。但是，他越是强迫，越无法忘掉，他不敢往深处想，只有别人来打扰他的时候，他才暂时忘了。现在该做的事很多，第一件事要营救朱红三。

　　三姨太的心思他最清楚，她希望他们赶快去救朱红三，因为心里犯急，嘴上又不肯明说，所以才憋得病倒了。当然，马区长和蔡会长不会袖手旁观，他们请示上级，积极准备，反复研究，始终念念不忘。

　　刘大个子发誓，不救出朱红三誓不为仁，他就是让人们看看，好人一定要有好报。当然，他也没忘记暗杀金长起的计划。

　　往事历历，心潮难平，刘大个子眼里流着热泪。他脑子里挤满了太多的事情。还有二小姐和他的儿子，至今没见上一面，将来打败了敌人，和平了。儿子还认我吗？咋她连封信也不写呢？

　　是夜，他又没睡，干瞪眼坐到了天亮。

　　院子里急促地脚步声惊动了他，他出去一看，马区长，四少爷，蔡会长抬着遍鳞伤的朱红三，他蓬乱头发，处于昏迷状态，不到半月敌人把朱红三摧残的变了型，走了样，那是多好的一条汉子呀。如今气息奄奄，令人胆战心寒。

　　还没有安置好朱红三，随后骑马而来的是瘸子仇，他跳下马就跪在了刘大个子面前，大哥，你快快去救救洋炮张吧？为了救朱红三，为了掩护我们，他自己正和敌人拼呢？晚了，就见不着他了。

　　刘大个子走过去，用手一摁瘸子仇的脑袋，滚开，我不愿看到你这个熊样子。哭啥？站起来说话，刘大个子一看门口已经站了二十几个人，都狼狈不堪，伤的伤，瘸的瘸，互相搀扶着，在寒风中像干枯的树枝，没有生气地呆立着。

　　刘大个子来了气，你们还有脸回来，为啥不跟敌人拼了，你要坚持着，洋炮张就多一份力量呀。这下可好！

　　不是，不是的，他是用枪逼着我们走的，死了好些弟兄们，他不忍心……我是无脸来见你，可是兄弟一场，我只好来了，你不念旧情，见死不救吗？

　　好，你们都进屋休整，我一个人带着兄弟们去。

　　刘大个子进马棚，瘸子仇扑上前去抱住了他，大哥，你有这个心就中了，兄弟们服你了，别走了，洋炮张被日本鬼子活捉了。

　　刘大个子轮起大巴掌，一下子打倒了瘸子仇，你还来试探我？你哪那么鬼心眼呀。有这心思你别回来，你扔下他一个人不死才怪哩。你穿上了日本鬼子的衣掌，你去死吧？

　　刘大个子又气又恨，在愤怒地发着脾气。

　　三姨太被四少爷架着走了出来，你别闹了，红三得救了还怪他们，大冷的天。都进屋暖和暖和吧，该换衣裳的换衣裳，没吃饭的吃饭。

　　马少良和蔡会长也来劝说，刘大个子这才长叹一口大气，看了看瘸子仇，好了，你快起来吧。

　　七尺高的汉子含着泪，昂着头，强忍一腔怒火和责难，他原谅了他。

　　后来，刘大个子管四少爷要了酒，送到瘸子仇面前，他一边流泪一边喝。

　　大哥，洋炮张本意没有骗你，他带领我们四处游击，夜里袭击日本鬼子，弄了几十套军服，混进据点，这才救出朱红三。为了他的安全，我奉命把他绑在马上，随后守护着他回来的，当时救出后敌人发现了我们，因为我们不会回答日本军官的问话，这才暴露的，一时乱成了一锅粥，为了保存我们，洋炮张这么决定的，可他恐怕活不成了。

　　刘大个子用手拍了拍瘸子仇的肩膀，然后垂下了头，抬脸时很动情，兄弟，这杯酒给洋炮张兄弟吧。大哥，错怪了你们。

　　洋炮张带去的人牺牲了二十多个，终于救出了朱红三。精神可嘉，但代价太大，我不赞成。马少良总结了这次经验教训，无论如何都是盲目的行动，我们应该以最小的代价去打败敌人。

　　刘大个子默不作声，怔怔地望着伤残兮兮的朱红三。

　　三姨太仍用棉花蘸酒擦洗着红三的伤口，身上多处冻伤，血流在衣服上结了冰，人仍不能清醒，没有知觉。

　　刘大个子说，马区长，赶快做决定吧，朱红三的病情严重，这样下去很危险。

　　蔡会长说，先看看再说，他伤的这么重，这不是折腾他的时候，如何转移要有个方案。

　　不用拖延，人必须送走，在这乡村野镇的能有好大夫？别耽误了他呀。

　　问题是这样的，怎么走？如何走，半路上遭遇敌人岂不更加危险。

　　就在争执不下之际，朱红三皱了皱眉，挥了挥手，不走，不走，我能行。

　　三姨太听清了。

　　三姨太说，他不走，你们别操心了，熬碗人参汤。三姨太让冯香儿快去做。

　　马区长说，不转移个好地方治疗，敌人反扑过来搜查咋办？

　　三姨太说，利用那儿就成。三姨太指了指祖上留下来的夹壁墙。

　　于是，大家动手开始查看夹壁墙，尽快把朱红三抬进去，等收拾利落了。三姨太说不忙，啥时候有情况再进不迟，他现在不禁折腾了。

　　吃了晌午饭，洪家大院一切归于安静，钱镇长来了，他递给四少爷一封信，说是有人给了他转达给马区长，并说不便久留，匆忙告辞了。

　　四少爷希望看钱镇长，心里纳闷。

　　信是通知马区长赶到军分区开会。

　　马区长说，正好，我也想去汇报哩。我走后你要多操心了？他拍了拍蔡会长的肩膀，蔡会长说，天黑了再走，安全要紧。

　　放心，我死不了。马区长说得轻描淡写，脸上浮着一层微笑。

　　蔡会长说，你死了事小，误了军情事大。我不是关心你，而是关心革命。你要知道你肩上的责任。党的利益为重！

　　马少良一惊，没说话，但心里不好受，碍于刘大个子在此，他也不好说啥。

　　刘大个子说，晚上，让三个兄弟送你，一旦有情况你也好脱身，凡事小心不会出错的。

　　那天晚上阴云密布，寒风呼啸，刘大个子把他的那件皮大衣送给了马少良。

　　雪地上很亮，前进的方向很好辨认的，蔡会长送他到了镇子以东的桥头。蔡会长向回走的时候，风更大了，而且飘起了小雪花，虽然天气很冷，她走得匆忙心里热乎乎的。

　　四到厢房里，头发上都是雪，打扫了一下就去看朱红三。

　　朱红三已经睡去，她坐在一边默默看三姨太抽烟。不一会儿，朱红三喊着，像说梦话又像清醒时一样，呼喊着海梅，海梅的名字。

　　蔡会长沉默了片刻，然后起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