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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年】警服

作者: 宫桦 点击:2576 发表:2018-06-29 09:18:20 闪星:6

  


    一


  宴席终于散了。

  是几个在一起几十年的老伙计,为老葛光荣退休攒的一个酒局,席上喝了茅台。老葛舍不得喝,捏着酒盅舔。他们都笑他馊抠,说你喝下去,一口喝下去!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除了警服,就没一身像样的衣裳,你亏不亏嘛!老葛便一仰脖,把满满一盅茅台酒,一口喝干。

  盅子小,一盅才六钱。这地方喝酒,时兴“走盅”,一桌子上的酒盅,别管多少,都跟着一个人的盅子走,酒量瓤一瓤的,一趟盅子走下来,就“突噜”到桌子底下去了。一般外地人过来,因为不懂规矩,一上桌就能被“放倒”,根本吃不上菜。沿淮八百里,喝酒都是这规矩,现在当然文明多了,不大“走盅”,与时俱进嘛。不过老葛可不敢大意,几个老伙计,憋着劲要看他笑话呢!他说你们千万别“走盅”,“走盅”吃亏的是你们,看看清楚,这是啥酒啊,这可是茅台!众人也就不再闹,纷纷站起身,祝老葛光荣退休,老葛也就一仰脖,又喝了满满一盅,抹一把脸,竟有热热的眼泪流下来。明天就要脱警服了,老葛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让他们送,也没叫出租车,老葛想一个人走走,理一理这些年走过的路,好给自己一个交代。60岁,一个甲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没想到“呼啦”一下就过去了,让老葛没有一点思想准备。然而要准备什么呢?难道还要组织上返聘自己吗?老葛苦笑。初夏的夜繁星闪烁,小城沉醉在灯火霓虹里,远处,淮河上偶尔传来轮船的汽笛声,随即又消散在夜色中。白天的灼热已经淡去了,就像刚刚散去的酒局,推杯换盏的快意,顷刻间化为泡影。

  不过老葛也很知足,自己干了一辈子警察,从文秘到政工,从户籍警到刑警,再从110到交警,所有的警种都干了一遍,还求什么呢?穿了一辈子警服,一辈子受人敬重,一步三摇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老葛心潮涌动,久久不能平息。人生如聚饮,没有不散的宴席,老葛想起一位哲人的话:“人世间所有的财富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唯有情感能够留下美好的记忆。”人最该看重的,还是每一天的心情,就像今晚这样,不是很好吗?

  老葛整了整身上的警服,又正了正帽檐。警服在老葛身上,什么时候都周周正正、服服帖帖。老葛最看不上的,是新入警的“小年轻”,帽子老戴不正,风纪扣也扣不严。本来今天,老婆是不让他穿警服出来聚会的,已经翻出一套崭新的休闲服让他穿。老婆说,老葛你真是死脑筋,现如今还有谁整天套身“老虎皮”啊?也不嫌寒碜!老葛当即就变了脸,把那休闲服扔出去老远。老葛说你皮痒了是吧?找捶呢!他老婆就把头伸过来,说你打你打!你还敢再打我不成?

  老葛年轻的时候犯犟,打过一回老婆,后来可不得了!他老婆的娘家兄弟,来了一大嘟噜,差点没把他家屋顶给掀翻。老葛写了保证书,给她娘家兄弟打了立正,这才算勉强过关。那回也是和警服有关,因为警服上的扣子让他老婆洗没了,于是他老婆干脆把那件警服送给了废品站的老冉,把老葛气的七窍生烟。想到这,老葛又整了整警服,正了正帽檐。他就是喜欢这身衣服,一想到明天自己就再也不能穿着警服上岗,老葛失魂落魄。

  老葛现在在淮河边上的堤坝交口当交警,他老婆说,老葛啊老葛,你是越混越“缩巴”啊,人家任是谁,到老都能混个一官半职,你呢?你从刑警混成交警,你寒碜不寒碜!老葛说有什么可寒碜的?交警不是警察啊?不穿警服吗?

  老葛虽说是在城边上班,那里却是小城百姓早起晨练、傍晚休闲的地方,老领导老战友,老街坊老邻居,几乎天天见面。老葛觉得这样挺好,别管在什么岗位,只要自己站得正,一样有威严。脚下这条路是自己常走的,往日里他总是骑着一辆自行车上下班。他现在酒劲开始发作了,头有点晕,步子也开始踉跄起来。大多数的门面还没打烊,不时有人伸出头来和老葛打招呼,奶茶店的小伙计跑出来,大声问:“葛叔,值班呢?”

  “值班,值班!”

  过去三十多年,老葛几乎每天都在值班。在这座小城,老葛大小也算个“名人”,别看现在不咋的,早年他也破过几件大案。记得有一年春天,小城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他刚从刑警学院进修回来,就捷足先登,进了专案组。其他人都不服气,觉得他小葛一个毛蛋孩子,办办盗窃、诈骗什么的小案子还差不多,他进到组里来,能干什么啊?能破案?是副队长俞富,最后出来表态,说年轻人嘛,让他锻炼锻炼!组里的其他人,这才不磨叽了,不过老葛知道,那帮小子,嘴上不说,心里都等着看他笑话呢。结果怎么样啊?那案子还不是我老葛破的吗?想到这里,老葛笑出声来。

  “老葛,这么晚了,还出来散步啊?”他听见有人招呼他,忙抬起头来,原来是菜场老李,便拱手微笑还礼,大脑似乎也清醒了一些。


  二


  夜色渐渐深了,行人越来越少。他的头开始剧烈疼痛,脑子好像“僵”住了。那个案子后来是怎么破的呢?老葛努力回想,思维却愈加模糊起来。隐约记得那起杀人案迟迟两个多月未能告破,群众意见很大,死者亲属到处告状,上面因为影响太坏,还批评了局领导。有天后半夜,老葛骑着自行车回家,看到几个十五六岁的孩子鬼鬼祟祟地进了路边的一家甜食店。他赶紧拐回头,把车子支到路边,悄悄跟过去,他有一种直觉,这几个半大孩子很可能就是那件案子的嫌疑犯。于是他一个鱼跃,把其中的一个少年扑倒,一个后闪,躲过了另一个少年手里的尖刀,并把他们带回审查。案子终于水落石出,四个少年正是邻县窜至本地抢劫行凶的杀人犯。他老葛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久侦不破的杀人案给破了。

  其他同事都不服气,说他撞上了大运:“就凭他那两把刷子,能破了这样的大案?老天爷瞎眼罢了!”想到这里,老葛有点想笑。谁说不是呢?可不是撞上大运了?因为这个案子,他立了个人二等功,多少刑警干一辈子,也没立功受奖,偏偏他老葛,一上来就立个二等功,别人不服气,也是人之常情嘛。“嘎”的一声,一只大鸟鸣叫着从头顶飞过,老葛抬头看看,打了一个酒嗝,便在河滩上躺下来睡着了。


  三


  常言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老葛这一生,除了那件案子,他还有多少可炫耀的呢?前些年他和刑警队的两个兄弟,包下六个乡镇的刑事案件,那么大的责任区,他们几乎“长”在下边,常常一住就是一两个月。换季了,衣服都是家人送到驻点派出所,家里的大小事情,根本没时间管。过去常听老公安感叹:“好女不嫁刑警郎,十有八九守空房,一周回家转一趟,扔下一堆脏衣裳。”自己干了刑侦才知道,刑警的生活“外面看着很好,其实混个温饱,睡的比鹰还晚,起的比鸡还早,跑的比小偷还快,责任比县长不小”。记得那是一个酷暑难耐的下午,老葛脑袋热得“嗡嗡”乱叫,局长亲自主持,在局二楼的会议室召开秘密会议,布置抓捕明远市逃窜过来的持枪杀人嫌疑犯龙震。龙震多次犯案,已杀死四人,手段十分凶残。明远市警方由防暴大队长张忠带队,来的都是警队的人尖子,一人一把警用“五四”,还配了一挺AK。哇!连“微冲”都带!张忠说当然了,龙震盗了一把“七七”式,在黑龙江、阜阳、明远市先后枪杀了四人,万一迎头“杠”上了,不上“微冲”行吗?据可靠线报,龙震目前藏匿在小城郊区一农户家中,情况十分危急,分管局长指名道姓,让老葛拿抓捕方案。八月的天气,太阳烈得像一团火,下午三点多钟,他们出发了。是城郊一片低矮的民房,装满石块和砂子的小四轮冒着烟“突突”驶过,老葛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万一惊动嫌疑人,再想抓住他就难了。不远处是一个山坳,过了坳口就是一片大山。老葛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执行抓捕任务了,只是这一次,他还能像上几回那么幸运吗?

  老葛俯下身子,悄悄打开了“五四”手枪的保险。这把枪已随他度过了不少个春夏,同亲人一般。只是现在,枪和手粘在了一起,湿漉漉的全是汗。他从窗玻璃上看到一只黑洞洞的眼睛,他知道,嫌疑人龙震就在屋里,正小心观察外边。

  他和张忠互相碰了一下眼神,猛地一哈腰,冲向房屋正门。正门虽是开着的,可有一个纱门挡着,这无疑延误了时间。“他娘的!”他心里骂了一句,右手持枪,一头撞开纱门,闯了进去。堂屋内一名五十多岁农民模样的人坐着,明显不是龙震。他迅速转向东屋,刚一进去,就被一把枪抵住了脑门。

  两天后,老葛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醒过来,床边围满了他的战友。


  四


  天气凉快下来,老葛也醒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在河滩上睡了多久。离家已经不远,但他不想回去。从天明开始,他就将永远离开自己眷恋一生的岗位,脱去身上这套曾让他魂牵梦绕的藏青色警服。脸上有一丝凉意,他抹了一把,是泪。抬头望望天空,宇宙浩瀚无际,他感到自己无比渺小。

  如果有来生,还当警察吗?

  钟楼街楼顶的钟声,响了十二下,时间已是午夜了。这是百十公里内,淮河岸边唯一的一座钟楼,像一位沧桑的老人,忠实记录着淮河儿女的艰辛和劳作。除了偶尔夜班归来的人经过,几乎已经没有了行人,小城的夜宁静而安详,禹王路上的灯光斑斓而迷人。一切都将成为过去,他庆幸自己的选择。他晃晃脑袋,感觉已经没有什么酒意,该回家了。他打开手机,发现已快到深夜两点,这么说,他已经到了退休时间了?老葛的心里,有些失落。要是往常,再过几小时,他就要上岗了。他从石墩上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前走,隐约能够看见自家五楼的窗户里,亮着灯火。老婆还没睡,还在等他回家,老葛有些感动。对老婆,他亏欠了很多。他走得很慢,这是走了一辈子的路,他有些依依不舍。他熟悉这座小城,热爱这座小城,在刑警队那会儿,每次外出执行任务,心中都会空落落的,而只要一踏上这片土地,那种虚飘感就消失了。他喜欢在这个城市摸排、走访、巡逻,喜欢这里的百姓,喜欢这里的小巷和街道,喜欢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泪水不知不觉从眼角流下来,他想自己从此就脱了这身警服,吃饱等死了?

  路灯倏忽一下熄灭了,他抬头看,天边的星星已经隐去,他回过神来,今天该去办退休手续了。想到两三年前,自己还想捞个位置,上个台阶,真是好笑。

  怎么就想开了呢?自己也不知道。半年前,他向党组织递交了辞职申请,他在申请中写道:

  县局党委并局领导:……警营追梦三十年,衷心为民心不改。三十年来特别是在指挥中心的二十年里,我听从安排,为民服务,恪尽职守。在组织的关怀培养和战友的帮助下,我逐渐成长为一名心怀百姓,勇于担当的人民警察和110负责人。正因如此,每每让我心生温暖和感激,谢谢我工作和生活经历中的每一位领导和战友,你们永远是我的亲人。

  作为一名公职人员,我从未向组织提过要求,现在我的年龄渐长,应该把职务让给一些年轻有活力的同志……为此我愿辞去110负责人职务,退下做一名普通民警……继续与大家一道为民服务,为捍卫家乡土地的安宁和人民生命财产安全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

  特此报告,敬请批准!

  申请很快就得到了批复,所以他要是退休,是以一名普通交警的身份退休。

  北斗星已经西斜,该到落幕的时候了。后半夜的小城更加静谧,道路隐去了,大地隐去了,一切生命都隐去了……围绕他老葛,也不会再有故事发生,一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无比失落。“淮河水呀长又长,白帆浪花向东方,座座青山绿又绿,青山深处是白杨,花红一片淮水淌,淮河岸边是家乡……”天快亮了,东边的淮河上,隐约飘来歌声,是淮河渔歌,老婆也会唱。当初他看上他老婆,不就是因为听了她的歌吗?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多年没听他老婆唱过歌,得让她唱给我听!老葛想,以后就领着老婆,上淮河大坝上唱歌,也是一种生活!

  突然,不远处丰收的小餐馆,传来了嘈杂的声音,接着是巨大的撞击声,他意识到有人打架了,本能的反应是拔腿就往前冲,他想的是,可不能在他老葛的眼皮子底下,闹出什么事情。丰收两口子不容易,从乡下来到城里,开个小餐馆维持生计。老葛常去小餐馆吃面,照顾丰收的生意。声音越来越大,有女子的尖叫声和碗碟破碎的声音。老葛加快了脚步,一边跑一边喊:让开,让开,都让开!警察执行公务!让我进去行不行?

  人们仍然围着,老葛好不容易挤了进去。是郊区几个醉酒的汉子,据说喝了一夜,不仅不愿付钱,还把丰收打得头破血流,扬言要一把火把小饭馆烧了!丰收他老婆吓得瑟瑟发抖,丰收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不敢说话。

  “这还了得?反了天了!”老葛往中间一站,大声喝道,“都给我住手!有话说话,为什么打人啊?”

  “哟喝!”领头的汉子嘴里叼根牙签,拎把西瓜刀,围着老葛转了一圈,“这不是站街狗子老葛吗?怎么的?今天不站街,出来管闲事了?”

  “不许辱骂警察!”老葛警告说,“给我把刀放下来,打人犯法,你不知道吗?”

  打人的汉子笑了:“我凭啥放啊?就因为你老葛头说了?我这不是在路上,不是闯红灯,不是追尾,你管得着吗?”说着,挥起手中的刀,就要去扫前台的酒柜。老葛说我警告你!再不放下凶器,我就要行使警察职权了!听他这样说,打人的汉子越发嚣张起来,不去砸酒了,转过身来去追丰收,把丰收吓得捂着脑袋满屋子乱转。老葛怒不可遏,冲上去护住丰收,一边去夺男子手中的刀,一边大喊:快快快!快打110!赶紧报警啊!

  “扑哧”一声,汉子的刀扎进了老葛的身体,“扑通”一声,了。

  老葛的老婆赶到时,老葛已经不能说话,血从他的胸前“咕噜咕噜”往外冒,整个衣服都浸透了。丰收哭着说:“葛叔是为了救我,他要不挡这一刀,躺地上的就是我了……”老葛的老婆说,你别说话了丰收,听你葛叔说什么?老葛满身是血,侧脸躺着,眼睛半睁着,是想说话。老葛的老婆俯在他耳边,说老葛老葛,有什么话你说,120马上就到了。老葛说:“警服……警服……别脱我的警服,我今天……不能去办退休了……”

  老葛的老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远处传来一阵阵鸣笛声,是救护车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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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以警服为线索,概述了干了一辈子警察老葛的一生警察生活,他从文秘到政工,从户籍警到刑警,再从110到交警,所有的警种都干了一遍。虽然更换过不同的警种,但警营追梦三十年,衷心为民心不改。小说从几个在一起几十年的老伙计,为老葛光荣退休攒的一个酒局写起,明天就要脱警服了,老葛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继而交代微醺的老葛回忆起自己轻而易举地破了久侦不破的杀人案、抓捕持枪杀人嫌疑犯龙震的经历,躺在河滩上睡醒了的老葛在今天即将去办退休手续时遇到了打砸丰收小饭馆的醉汉,老葛毫不犹豫的挤了进去,为护住丰收,勇敢的去夺醉汉手中的刀,不料被醉汉扎伤,可倒下的老葛嘱托老婆别脱他的警服……小说至此戛然而止,给人留下了遐想的余地。老葛的一生虽没有轰轰烈烈的壮举,但一位从警30年的老警察的形象屹立在读者你我的面前!小说故事可读性强,情节曲折跌宕,文笔流畅自然,佳作欣赏!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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