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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汤

作者: 古渡 点击:2146 发表:2017-05-24 15:32:38 闪星:2

摘要:在一个风雪交加之夜,我梦见了亲爱的孟婆前来接我,她面貌依旧,只是目光里多了几分忧思。看到我,她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泣如雨下。“傻小子,这回尝到人间真滋味了吧?你孽债得偿,这回该安心与我相厮相守了吧?你呀,你呀……”

    孟婆何许人?不说,想必你也知晓。你今生也许见不到奥巴马或潘基文,但不会见不到孟婆。不管你天纵英明还是蠢笨如猪,任你富甲天下亦或身无分文,迟迟早早,你总会一睹其芳容,并且心甘情愿喝下她为你精心熬制的迷魂汤,潇潇洒洒直奔未来。孟婆在阴间之名如雷贯耳光耀天地,各路神仙皆以其为偶像,得其一瞥即魂不守舍,常有崇拜者围于她的窗前泪流满面地弹琴歌唱,古往今来,很有几位痴情种子绝望之余为她投身忘川殉情自尽。

  某年某日,忘川之畔,奈何桥头,你我终归会有一晤。届时你自知吾辈威风手段,知趣的尽早巴结,迟到最后再攀交情套近乎,可休怪老夫翻脸不认,呵呵。

  先别说我胡吹,爆段绯闻你便知小可何人,实不相瞒,那孟婆与吾实是情人,此情绵延千年,能维系至今,也算得笃厚,足可感天动地惊鬼泣神,梁山伯祝英台之流焉可与吾辈相提并论?我二人素日里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绯闻闹得仙界无神不知,连王母娘娘都召孟婆过问,笑慰她道:“难得古渡这有才有貎有情之人,哀家得之亦不放过。且等哪日良辰,哀家定予爱卿赐婚,成就这段千古良缘。”

  在人间,“婆”字总与鹤发鸡皮、老态龙钟相类,诸位若以为孟婆亦是腰躬背驼、褶子满脸的凶神恶煞,则是大错特错。那孟婆姓孟名婆,虽岁过数千,看去却与二八佳人无异。面似桃花,丹唇如珠,双眸秋波滢滢,一笑千娇百媚,更兼细腰纤纤,乌丝如瀑,实为仙界中一等一的美人。

    那年,王母娘娘在瑶池举办盛大蟠桃宴,请她赴宴,我做为她的贴身秘书亦陪同前往。席间,为助众神之兴,嫦娥舞一曲《月宫霓裳》,博得掌声一片。孟婆乃好胜要强之人,自然不甘示弱,亦舞一曲《忘川情歌》,舞姿曼妙,激昂处如雷霆万钧,柔情处似弱柳扶风,其姿如风中之荷,其容若带雨梨花。众神看得如呆如痴,掌声竟震得瑶池浪起三千,水溢天界,引得下界洪水泛滥、民不聊生,百姓们很是苦了几年。孟婆一曲舞罢,那位大名鼎鼎的天蓬元帅,口水早已流下一丈多长,自此弃了嫦娥,夜夜偷跑到忘川河畔,弹着吉它,吱啦怪叫地唱起了情歌,妒火中烧的我乘其不备,一脚将其踢入川中,顺水漂流至云栈洞,若干年后方被孙行者收伏,做了唐僧西天取经的二徒弟。

  谦虚点说,在孟婆茶店,我就是个打工仔,有别于他人的,不过是相貌排场些,谈吐斯文些,举止优雅些而已。那年我正豪情万丈地为民请命,大骂暴秦无道,却不幸被冤入狱,历经老虎凳、辣椒水之后,终为赢政老哥忍痛坑杀。阎罗王念我一介书生,胸怀正义,为民殒命,且生前洁身自好绝无半点劣迹,敬佩我之为人,不忍让我像那些罪恶累累的劣徒一般入油鼎抱铜柱,亦没放我转世托生继续受苦受难,便将我留在地府,当了他老人家的书记官,整日里趴在满是霉味的生死薄中,查阅来此报到的每个人的是非功过,以便阎罗依法论处。

  我在那里等来秦始皇,又等来胡亥,在阎罗前狠奏了一本。爷儿俩先后尝到了地狱酷刑之烈。随后下一纸公文,将他二人发配到穷乡僻壤做了一牛一猪,这才一抒心中块垒,辞别阎罗,欣欣然奔转轮王处投胎转世。既然暴秦已亡,人间阳光灿烂,定有我用武之地。我可不想在阴间白白糟蹋了满腹才华,日日做些初中生做来都游刃有余的单调工作。

  我因是自愿要求下派的官员,一路风风光光,不仅衣着光鲜亮丽,且乘一高头大马,心中充满对新生的向往,气质昂扬得如皇帝临朝。各地得知阎罗王的亲信要去投胎转世,事先早做好欢迎准备,黄土垫道,净水洒街,官员们蹶腚作揖殷勤备至,顿顿不离琼浆玉液,山珍海味日日吃得发腻。

    出了转轮王府,四野便有些荒凉,衣不蔽体、遍体鳞伤的鬼魂络绎不绝,到处哭号哀鸣,热躁躁的风里满是腥臭和汗酸。沿途站满手执钢叉面目狰狞的小鬼儿,对行动迟缓者非打即骂。看我气度不凡且官服在身,倒是恭敬有加。

    沿途黄沙漫漫如同戈壁,没有树阴,更没有驿站,我骑在马上,口干得冒火,挨到黄昏薄暮时分,方遥遥望见前面有一茶肆,高高一面幌子迎风飘摇,上书“孟婆茶店”四个大篆。

  孟婆大名,我早有耳闻,据说她的茶中皆掺有她的秀发,茶味清纯香烈,兼有健脑补肾之妙,途经路过的各级官员皆喜进店小坐,既为解渴,更为一睹孟婆芳容。我见那帮恶魂被小鬼驱赶着纷纷涌进茶店后院,便抢先一步坐于正厅,高喝快快上茶。透过窗棂后望,院内支有不少低矮的草棚,黑压压的人群或蹲或立在里面,店小二提一大桶,一碗碗分食茶水。看他们一个个牛饮驴吞,我更觉口干舌燥,气恨恨将桌子擂得山响,却无人理睬。直待那小二忙完,方端上一碗棕红色茶水与我,味道却不似传说那般诱人。我干渴难耐正要痛饮,不想里屋门帘一挑,冲出一人,抬手将茶碗打翻。我正想发飚,抬眼见原是一飘飘如仙的少妇,她正满面含笑,深情地看我,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已先自酥了,一脸怒容悄然换作笑脸,起身,一揖到地,口中道:“小可唐突,冲撞了娘子,还请见谅。”

  那美妇嫣然一笑,回身从柜上端过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盏,款款递上,道:“客官请用此茶。”声音如玉磬银铃,又似深涧清泉,低头见那茶水亦是湛青碧绿,清香绵绵,一嗅即觉神清气爽,未饮人先醉。我感激地唱个肥喏,大胆问道:“敢问娘子芳名?”

  妇人回一喏道:“奴家孟婆是也,受阎罗王委派,在此间开一茶肆,供前往远乡投胎的魂魄消渴解乏,忘却前生烦恼,一身轻松投身来世,重新过活,免去无谓忧愁。实不相瞒,方才先生欲饮之茶乃奴家祖传秘方特制,曰迷魂汤是也,饮后完全失忆,不知何来,亦不知何往,听由差遣,心甘情愿走过奈何桥、涉过忘川,到达彼岸,再不知己为何人何物,或转世为人,或转世为畜,各人自有各自造化。奴家看先生仪表堂堂气度非凡,实非世间浊物,为先生再度投胎人世深感惋惜,不忍看你饮那迷魂之物,再赴人间受苦受难,这才不揣冒昧,打翻茶碗,亦望先生见谅。”

  “大姐客气,小可感激不尽,只是我想此时世间暴秦已亡,正需我辈饱学之士前往人间教化众生,重振朝纲,施儒家之术以救世,岂能蜷缩于此苟且偷安?小可实在于心不甘。”

  孟婆微微一笑道:“先生之言差矣,先生前世之学,走出此门即全化乌有,据何教化众生?据奴家所知,先生此番前去,当投生于一深山贫寒之家,乃草根阶层,焉有学文深造之机?且此去命运多坎,穷一生之力,温饱尚自顾不暇,何谈救世济民?以奴家之浅见,先生不若弃了这念想,留于此处,与奴家同志连心,共同打理茶肆,亦有机会略施小术惩恶扬善,救危扶困,比你做一介草民不知功大几许焉,何乐而不为?至于阎罗之处,我自有分说,如何?”说着,她瞟我一眼,那一眼即令我这干熬了多年的躯体血脉贲张,烈火熊熊,遂下定决心留下,在此温柔乡里静观事变,待时机合适再做道理。

  通往忘川之路虽为阴间交通要道,却日日如大军过境,拥塞难行,差官驱赶着投胎的灵魂,蚂蚁搬家一般,队队行行群群,挤挤挨挨摩肩接踵,披枷带镣者有之,麻绳捆串者有之,散做一群者亦有之,皆憔悴如饿死鬼,哭哭哀哀,声动九霄。漫漫长路之上,除却孟婆茶店,再无别处打尖落脚之地,因而茶肆生意之好可想而知。几百号伙计三班轮流尚应接不暇,孟婆就令我注意物色过往灵魂,发现投胎转世中有模样顺眼,机灵能干的就给小鬼塞点红包将其留下。

  差人们将那些乱七八糟的灵魂统统赶进店来,大咧咧坐于一旁,双眼瞪成两个铃铛,盯着店小二挨次供给每人一碗迷魂汤。那些人早渴得满潦泡,见了茶水便蜂拥而抢,唯恐短了自己那份。却也有那明白的,或躲或拒,然而差人岂是好骗的,个个目光如炬,一经发现,当即挥舞钢叉插将过去,先用叉子定住那人脖颈,再用削尖的竹管插入其喉,咚咚直灌下去,休想逃脱一个。

  灵魂饮了迷魂汤后,便不再哭泣,一个个呆瞪着空洞洞的两眼,呵呵傻笑,也有像疯子一样的,且跳且舞,拾了元宝一般,不待差人驱赶,便争先恐后直奔奈何桥而去。

  孟婆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却不忘与我忙里偷欢共享云雨。虽说我的职位仅是秘书,说话倒是一言九鼎,无人敢违,就连孟婆都对我言听计从。不管工作多忙,她从不忘关照我的衣食,唯恐我对哪儿不满,为此还指派了两个小鬼贴身服侍。

    无聊之时我便摇柄鹅毛小扇,坐在门口唯一的树阴下,看那些愁眉苦脸的投胎之人,见有面目良善的便亲民领袖一般招呼其近前问话。偶尔也发发善心玩玩调包,若是穷苦之人便令其转生富贵之家,本为畜牲的则托生为人,让穷的变富、富的变穷。对那些几世为官又面目狰狞之人犹不吝啬,大多塞入畜牲之群。看着他们或感激涕零或跪地哀求,心里自有一份快意和满足。不过花几两散碎银子,即可令其人生乾坤倒转,这样的勾当,倒真像孟婆所说,只肖略施小计,便能惩恶扬善扶危济困。

  不过这期间也有令我后悔不迭的事,我曾花钱将一嘴边有痣的猴子从畜牲群里提拔到人群,买通差官改写它来生前程,让其来生为官,并叮嘱它切不可贪赃枉法,必要为民做主。那尖嘴猴腮磕头如捣蒜,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了许多感恩戴德,定视百姓为父母的话。不想后来这小子竟然恩将仇报,对我一路穷追猛打,必欲制于死地而后快。此是后话,容后再表。

  话说这日我正于树阴下百无聊赖,饮着明前的碧螺春,抬眼看见拥拥挤挤的转投羊胎群里,有一天姿国色的少女,当下不觉动了怜香惜玉之心,独自走上前去,往差人手中塞些银子,而后用下巴示意。差人讨好地介绍说,此女前生乃富商之女,天天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前些年突然天翻地覆,官家没收了其财产,将一家人统统下到大狱,她经不得苦难,不久便香消玉殒。转轮王说她前世有债尚未偿清,罚她今生为羊继续偿还。

  “大人您想,羊到人间,最终还不是人们盆中一道菜?嘿嘿。遇上您老,那真是她造化哩。”那差人往我近前凑凑,“此不过一畜牲,世间有她不多、无她不少,任凭大人发落就是。”说完色迷迷地冲我一笑,令她随我而去。

    少女哭跪于我的面前,求我一定救她脱此苦海、再度为人。

    “我可不是趁火打劫,只是我一见你就爱上你了,若你答应来生做我的妻子,我定然想法子让你下世为人并生于官宦之家,如何?”

    她马上破涕为笑,拉着我的手撒娇撒痴地应承下来,还指天赌咒地发了通誓言。我从草丛里觅一红色花瓣贴于她的眉心说:“来生我看到你眉心这颗红痣就能找到你了。为了你,我也不在此当什么神仙了,与尔一同投奔人世,来生咱们快快乐乐白头偕老,如何?”

  看她连连点头,我便在那花瓣上吹口仙气,说:“咱们相约来生,不见不散。”

  我本就是个没定性的,以人间之术算来,在此也有数千年之久了,早已烦腻不堪,正想去人间逛逛,恰恰碰上这如花似玉的姑娘,活该咱老古命犯桃花,便与孟婆不辞而别,领了那姑娘急匆匆挤入人群,搀扶她义无反顾地走过奈何桥,直奔人间而去。

  以往,我从忘川此岸遥望彼岸,但见那青山绿水间繁花似锦春光明媚,好一派神仙境地,早不似我记忆中那般战火纷起、鸡犬不宁民、不聊生的样子。不承想那只是幻象,脚一踏上彼岸,登时天昏地暗、阴风惨惨、阴森砭骨,竟不如阴间温暖。我两眼如盲,身重如磐,法力尽失,只得嘴里呼唤着姑娘东摸西找。正自焦躁时,忽见前方一团微光,料想姑娘定然已奔那亮光去了,便也呼喊着追将过去。愈往前行愈是艰难,四周如堵,挣扎着挤过,却似被人扼住喉咙一般难受,我啊啊几声便窒息昏厥,待重新睁开双眼,眼前早已是另番天地,有团浓浓的血腥之气笼罩着我,一张干枣似的老脸正咧着缺齿少牙的黑嘴冲我傻笑。几张黑黄的瘦脸同时凑上来,齐道:“好,好,是个带把的,老古家这回总算有后了。”

  我降生在了一个贫穷的小山沟里,四围山不算大,倒也绵延起伏无尽无休。那时全国上下正大炼钢铁闹得风起云涌,村村点火,处处冒烟,门前不远的小山上亦是烟火腾腾,大大小小的喇叭吵架似的,没白没黑齐呼乱叫,时有锣鼓之声咚咚呛呛从街上经过。

  好在我犹记得前生及阴间的生活,虽为婴儿的身子,思想却很老道,本生而能言,因怕被人视为妖孽,遭遇不测,直到六个月后方战战兢兢开口说话,出口即语惊四座,邻里皆以天才视之。后读书进学,从不听老师浅薄无知的红口白道,次次却能考满百分,且过目成诵,十岁即刷刷点点写万言作文,《论语》《春秋》未学却倒背如流,老师视我为怪,均不敢教。我的大名不胫而走,传遍四方。目不识丁的父母引以为傲,以为奇货可居,常令我于人前背诵古文哗众取宠。我心中暗笑,吾本经天纬地之才,熟读儒家经史,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不然当年秦始皇那老东西何以会单单将我活埋?我心里惦念着那位眉心有一花瓣痣的漂亮姑娘,坚信只要我名震天地,迟早有天她会看到我认出我、找到我,投入我的怀抱。不过我年龄尚小,荷尔蒙还不曾觉醒,对异性根本没有感觉,对她倒也不十分想念。

  待我对她的想念如饥似渴之时,我也就进城上了高中,而且意外地遇上了她。那是令我终生难忘的相遇,因为从那天起我便成了全校知名人士,人人知道我是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小子,忘了撒泡尿照照自己姓字名谁的二百五。驻校工人宣传队郑重其事地找我谈了话,好像还给了个警告处分。但我知道那确实是她,只是她肯定喝多了孟婆汤,忘了奈何桥畔的约定。

  她一如先前,高挑挑的个子,白生生的瓜子脸,一双媚眼秋波盈盈,眉心一颗红痣,似镶钳一枚宝石,两道柳叶弯眉如二龙戏珠。衣着是那年代最最时髦的蓝裙子白衬衣,脚蹬一双雪白的网球鞋,两根扎着红蝴蝶结的短辫随她跳舞一样的步伐频频跳动。我一下窒息了,顾不得羞涩,兴冲冲赶上前拦住她的去路,问:“哎,我总算找到你了。你还记得我吗?”

  正是放学时分,校园里到处是三三两两的学生,我确实唐突了,而且有些忘乎所以,我想当时我两眼肯定放射着贼光,脸也因激动而红成了猴腚。只见她用看乞丐一样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一眼,小嘴一噘,竟然迸出这样两个字:“神经!” 

    我楞了,笑说:“嘿,你仔细看看我,想起来没有?啊?咱俩可是有约定的喔!”

    她樱桃小嘴重又脆生生地迸出两个字:“流氓!”

    跟在她身后的几个男生像听到命令的狼狗,立马冲将上来,拳脚交加,几下便将我这天才打趴在地,齐齐地踏上几只脚,非要把我扭送到校工人宣传队。

  她立在远处满意地看着,说:“这一疯子样的乡下学生,理他干嘛,走,咱们看电影去。”

  我没有怨她,此一时彼一时,我早不是以往那个风度翩翩,手摇鹅毛扇的超偶像级大帅哥了!我在宿舍玻璃窗上照照,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缩头缩脑,哪还有记忆里的一点影子?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卑。晚自习没有去上,蒙上满是脑油味的破被子号啕大哭了一场。我开始有些想念孟婆了,悔不该不听她的话,忘了宿命,喜新厌旧,狠心抛弃了有情有义的孟婆,追着这薄情寡义的狠心女人来此浊世,现在想回头都难。

  但我并未因此消沉,那时的我正值血气方刚,绝对不会向命运低头,悄悄写了封长信给她。信中将奈何桥边的约定说得一清二楚,告诉她,她如今能生在县委书记之家完全赖我之力,并威胁她若忘恩负义,来生定不饶她,让她变猪让我吃肉,变狗给我看家。那信发出没过多久就起了作用,工宣队的师傅从教室里将我拎出,说我是个疯子,是个变态,是个白痴,令我站在全校师生面前低头认罪作深刻检查,并将我逐出校园,回乡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

  我那望子成龙心切的老爹唉声叹气,拎起粪叉子把我摁到柴垛上狠狠胖揍一顿。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从此,我成了村中一景,时有好事者不远十余里赶来,瞧我这活生生的流氓到底什么样子,以便接受形象而直接的教育。看到他们离去时失望的目光,我为自己没能长成牛头马面歪鼻子斜眼的典型流氓形象而愧疚不已,实在对不起人家。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见到了当时的县委书记——我心仪女孩的父亲,当然是挤在人群里远远观望。他披着军大衣,在一群人点头哈腰的簇拥下健步走向吉普车。回头道别时我看见他尖嘴猴腮的脸和嘴角上那颗黑色的痦子。这小子不就是我当年从畜牲群里救出,并改写他的前程让他当官的么?我兴奋起来,像千里之外遇到故友,更像溺水之人抓住了一块浮木。当时他可是跪于我面前磕头作揖决心要为民做主,当个好官的。我连夜给他写信,申明了自己的冤情,并不忘提醒他如今的地位是如何得来。据说他得到此信立即给公安局打电话,说确实认识古渡,此人不仅屡屡对自己的姑娘大耍流氓,而今竟然丧心病狂,敢讹诈到政府官员头上,不仅品质极为恶劣,而且还装神弄鬼宣传封建迷信,在贫下中农的监督下劳动却依然屡教不改,应该予以专政云云。公安局得了圣旨不敢怠慢,派专车武装将我押送至大牢,专辟一室,生怕其他犯人受我影响盅惑亦变成丧心病狂之徒。

  有福之人天佑之,三年后我意气风发地走出监狱,正赶上恢复高考,我无须像他们那样皓首穷经地复习,轻而易举就夺得全省高考状元。乡亲们额首称庆,老爹更是扬眉吐气,以为老古家总算苦尽甘来,党的阳光终于照进了古家这扇破门。

  考试时,我又遇见了心爱的女孩,她依旧骄傲得像个公主,对我自然也依然嗤之以鼻。尽管考试过程中时有监考老师凑到她跟前拍拍马屁,或予以指点或塞张纸条,可张榜之时我仔仔细细把榜看了几遍,终究没有看到那小女子之名。她挤在人群里,捶胸顿足,哭得泪人儿一般,在一帮人的劝慰下羞臊地扭身跑了。

  政审之时,听人说县委书记一见我的大名勃然大怒,说这样一个流氓,刑满释放分子怎配进大学深造?我们有限的教育资源难道是为这种人准备的?他下令立即取消我上大学的资格,让我继续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而我那状元之名竟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其女头上,被北京大学隆重录取。

  我顶着流氓的桂冠在家乡的山沟沟里脸朝黄土背朝天接受了一辈子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最大的用武之地就是春节给乡亲们写写春联博几声喝彩,或帮人写信讨杯酒喝。因为名声不佳,老爹临死都没看到儿媳,当然更无孙子承欢膝下。我住在我降生时的破草房里,孤苦零丁地与耗子相伴了一辈子,也恨了一辈子。

    在一个风雪交加之夜,我梦见了亲爱的孟婆前来接我,她面貌依旧,只是目光里多了几分忧思。看到我,她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泣如雨下。

    “傻小子,这回尝到人间真滋味了吧?你孽债得偿,这回该安心与我相厮相守了吧?你呀,你呀……”

    我趴在她温暖的怀里哭了个一塌糊涂,之后如蛹化蝶般摆脱那瘦骨嶙峋的皮囊桎梏,飘飘然随她直奔西天而去。

  我重又摇起鹅毛小扇了,像个贵公子一般坐在树阴下品茶看景,偶尔想起世间那位美女和其尖嘴猴腮的父亲,我还是会心怀恨恨。老子就在这生死的必经之路耐着性子等,等哪天狭路相逢,让你尝尝俺老古的手段。说实话,回想起自己两世为人两世为鬼的经历,我觉得阴间比阳间更适宜生存,至少对我如此。

    那日,一白髯垂胸的老僧路过,找我讨茶,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佛家道理,想想倒也有趣,是啊,冤冤相报何时了?不若忘却来得快乐。一个人背负太多的记忆和沉重的历史,纠结于几世的恩恩怨怨不能释怀,总非轻松之事,于世于人,皆多不益,有悖于生命快乐的本意。我至此方理解阎罗委派孟婆调制迷魂汤的良苦用心。遗忘是快乐的,糊涂是快乐的,像傻子一样活着才是幸福之中的幸福。那些生于人间的傻子,皆是天仙下凡,至少也是几世苦修得来,生而为人,岂是你想傻就能傻的?劝君且莫自作聪明,还是乖乖喝下孟婆那碗迷魂汤,最好喝完一碗再讨一碗,老老实实走好你的路,只是投胎之时切记选对入门,力争来世赢在起跑线上,不然注定你一生痛苦不堪,直令你生不如死。

  我找了块大大的木牌,工工整整写下中英文对照的两行大字立于奈何桥畔,以提醒前来过桥的芸芸众生:“中土有风险,投胎要谨慎!China has the risk,the metempsychosis must be prudent!”

  早早晚晚,你会路经那桥头,看到那告诫,并想起好人古渡。若真想依我之言行之,届时你只管对孟婆或店小二谎称崇拜古渡,定让你心愿得偿,非傻即痴。肺腑之言,尔当谨记才是!

   

  (后记:先借老曹一诗述意: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我想大概我当年确实幸得孟婆关照,投胎之前喝得那迷魂汤有效成份含量不足,潜意识里犹记得些许前世之事,也就鬼使神差地写下这篇呓语,或许我的前世今生即是如此,不然何以鬼神要借我之手写一篇胡言乱语?只是诸位看官切不可当真,文中亦断无影射暗讽,呓语当于梦里听,略博方家一哂罢了。)

   2010年9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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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两世为人两世为鬼,真是满纸荒唐言了,也确是一把辛酸泪,人们往往忽视自己拥有的,一生都在追求遥不可及的幻象,等哪天摔得遍体鳞伤再回头,发现最珍贵的东西当初就在自己手心里,只是自己没有珍惜而已。 世态炎凉,忘恩负义的人都有两副嘴脸,惹不起就要躲,亦或赶紧巴结巴结古渡老师,奈何桥边预留一个喝茶的位子。 深度好文,推荐阅读!!!编辑:穆凌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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