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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新世界

作者: 策马南山 点击:1325 发表:2018-02-13 13:26:49 闪星:1

摘要:我是怀揣着梦想来到这个世界的,然而这个梦想是不确切的,因为这个世界诱惑太多,困惑也多,所以这个世界的苦难和悲伤,欢乐和娱悦,就重叠交织在人们行走的每条路上,就像一张张网。有一年我在这座小城市里,听到了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交响曲,它影响了我生命中的精神成长,直到现在。

    我是怀揣着梦想来到这个世界的,然而这个梦想是不确切的,因为这个世界诱惑太多,困惑也多,所以这个世界的苦难和悲伤,欢乐和愉悦,就像一张张网,重叠交织在人们行走的每条路上。许多人在追求诱惑的路上疲惫了就极易满足,一种出世精神就挂在嘴上,好像自己得到了什么仙人的真传。然而一有机会不满足的欲火又重新燃烧,往往灼伤自己殃及路人,甚至祸害一方。人至死就是这样,或许这就是人的幻想生活,用灵魂换取世俗的幸福,用世俗填补灵魂的空缺。可怜的人们在陷入深潭后,才想起一句哲言:用什么拯救你的灵魂?难道只能让“既然你那么喜欢我的睡衣,那就让你拿去拯救你的灵魂吧”,这样狭隘,这样悲怆。

  我不仅喜欢梦想,还喜欢幻想。在我的头脑中,没有什么比音乐更能让人幻想的了,当各种音乐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时间响起时,我甚至以为音乐才是人类活动的最初主体,语言仅是诠释其精神的蹩脚补充。所以,当我被现实和梦境中山岚那边的微风吹得情醉心迷的时候,当微风刹那间变成狂风暴雨欲置我于死地之时,当命运把我从刚刚尝到的幸福之中抓了出来,投入到无边的荒漠时,拯救我的不是语言,而是音乐。音乐将我无助的灵魂带到高高的雪山顶上,在纯净无暇的雪精灵的呵护下,纷纷扬扬地飘落到我唯一的躯体,再次重生。有一天,我遇到了安东·利奥波德·德沃夏克和他的第九交响曲《自新世界》,从那以后,它伴随了我的灵魂近四十年,或许还将伴随下去,直至生命另一个春天的到来。在我印象中,其它的音乐无论多美妙就止于欣赏。遇到这部音乐是因为一部日本电影《火红的第五乐章》,当时,我把这部电影看了好几遍,被剧情,被人物,被音乐所感动,彻骨入髓。

  要讲清这许多,还须从遇到这部电影的十年前说起。

  上世纪的一九七零年七月,我随父母到达农村后,看到的是一种超越所有想象的新奇现象,这种新奇是我新梦想的开端,也是新困惑的到来,以至于让我所有过去的梦彻底粉碎,我甚至都不愿保留一点时光碎片用来留恋过去的日子。然而我却难以忘记自有生命以来遭遇的点点滴滴,因此,我用所有的记忆保留了更多的时光残片,用来改造全新的我,用来应对这个全新的异常世界,用来创造新的梦。

  我全新的梦是在大雨中启程的,就像是《火红的第五乐章》那时的夜雨。当十多年后的我看到《火红的第五乐章》那忧郁的大雨和伤痛的心情时,不知不觉就想到了那天的汽笛拉响后,火车起动的时刻,我知道这一切真的开始了。车厢里乱哄哄的,每家人都带了太多的杂物,还有食品,在这趟专列上是没有餐车的,后面拉的有好几节货车车厢,车厢里是这车上所有人家的财产,细软都随身携带,那年头有什么细软呢?能吃饱就不错了。上车后工作人员安排每人一个座位,我家六口人挤在一起,行李架上也放满了各家的杂物,我们家的东西都没地方放,只能把东西抱在怀里。省委领导赶来送行,见到我父亲说了几句宽心的话,也不能多说,送行的领导走了后,大家就等着开车。这时,父亲就起身走了,一会儿父亲回来就拿上大包,让我们拿着东西跟他走。到了后面一个车厢一看是空的,我家六个人就坐了四排座位,这就宽敞多了,可以轮换着睡觉。看到我家走了,有些人也跟着来了,这个车厢很快就满了,但是各家比在原来的车厢里的座位宽敞多了。

  火车是天黑时开动的,夜晚就随着单调的铁轨哐当声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并无太多的心思,甚至有些激动。那时同学们在学校就是在交流信息:你家去哪呀?我家去哪呀?男女同学那时不说话,我就给同桌的女生写条子,告诉她我家去哪里插队。老师上课也说这事:说插队落户是一件光荣的事,到农村可以锻炼一副铁肩膀,练一颗红心。还说贫下中农把房子都安排好了,水缸也挑满了,就等你们去呢,说的就像旅游度假一样,你看这政治思想工作做的滴水不漏,连小孩都感到这是一件千载难逢的好事,让我们赶上了。由于这次不寻常的经历,若干年后我独自一人在异乡工作回家探亲时,在火车上听着铁轨接缝处的哐当声,就有激动感,就能踏实的睡觉,至今还在怀念那种铁轨接缝处的哐当声——在梦中。当时的我们在火车上白天看看窗外的景致变幻,听听父亲讲这是什么地方,属于哪个省,哪个市,有些什么小故事……等等。在这趟专列上,大人们白天互相打招呼聊几句,问问你家去哪里,并没有深聊细谈,因为都心有余悸,不敢多说。事后我想:到底是该庆幸自己呢?还是为自己感到悲哀?这种心情也是在这趟上山下乡插队落户专列上,每个当事人都有的心头之惑。而相对于我们个人,这只是惑中的不惑——想想毕竟家还在,人还全。

  这趟专列上的当事人都是省级机关干部,一年前都曾在北京住了一年学习班。一年后,把学员分为三类:一类是思想改造好的,回去下基层工作,不能在省级机关了。第二类是思想改造不彻底的,还需继续改造,就下放农村让贫下中农帮助改造,我的父亲属于第二类。最后一类是问题不小的,还需继续在学习班学习,没有给出路。后来的这第三类人都太悲观了,有些人就自杀了,我的同学她父亲是某厅厅长就悲观绝望自杀了,他的子女都表示要划清界线,不去领取骨灰,还是组织上动员后才敢去把骨灰带回家的。中央学习班结束后,这第三类人回去发现,那时的省级机关都没什么人了,下基层的下基层,下放农村的下放农村,各项工作都停顿着,这批人回来后就哪也不去了,就留在原单位,成了在那混乱年代里的幸运儿,事情就这么诡异,这是后话。

  坐在火车上最让人惊心动魄的是到达河南省境内,连日的大雨,致使这广阔的平原之地一片汪洋,火车两边都是水,就像在水中行驶一样。远处还可以看到有几个泛黄的人影在浑浊的水边打捞着什么,在拐弯处,我把头探出车窗,看到拉我们专列的车轮好像有一半没在水下,就这样在水中哐当哐当穿行,好一幅神奇的图景。路基居然不坏,可见那时的工程质量真实在。过了一夜才看到陆地。火车在大站停留时间较长,因为这是一趟专列,不在铁道部的调度表上,因此要专门计划,避开其它正常运行的客货列车,有时一停就是几个小时。因此,父亲带我们到石家庄和新乡去看了看,第一次看到了其它城市的模样,也不觉得有什么新奇,那时的城市都差不多。

  终于在两天两夜后的半夜到达了目的地,那是在一个铁路系统两省交界的结合处,即郑州铁路局和北京铁路局的分界处。窗外正下着大雨,我们却要冒雨下车,说实话我后来明白电影中的情感镜头的渲泄是有道理的,以至于十年后看到日本电影《火红的第五乐章》里的大雨,我的心情能和电影中的主人共鸣——宽泛意义上一种潜意识里的精神共鸣。我家只有一把老式油布伞,死沉的那种,剩下就是草帽,那年头草帽就是每家人的必备。在哗哗的大雨中,全家人和火车上的人一起冒雨夜行,真像一群逃难的人。也不用看路,随着人流就进了候车室,有人在招呼,去某某县的在这里集合,去某某县的去那里集合,候车室里乱哄哄的,身上的雨水流淌在地面上形成的水渍在脚底乱踏,像肮脏的泥潭。人们的嘈杂声伴着车站特有的广播声,火车头哧哧的排汽声,车辆编组调度的哐当碰撞声混在一起,让我的心乱急了,大家都站在一起焦急的等待,不知道后面的安排是怎样的。若干年后的我在欣赏音乐时,居然就能理解音乐里表现的某种燥动,就是我当年在候车室里听到的各种声音对心灵的培训,因此,我懂得了音乐里的大悲大爱。

  终于看到有人群往出站口走动了,过了一会儿有人过来喊:去某某县的人跟我走,我们赶紧就提着东西,跟着那人出了候车室。外面仍是大雨瓢泼,那雨幕在夜晚的灯光下,闪闪发亮,身上的衣服都湿了大半,已顾不得思考寒凉,怕在匆忙慌乱走丢了,就紧紧的拉着大人的衣角。我是孩子中的老大,早已习惯了关照弟妹,我拉着弟妹一边走,一边左右环顾的看着周围晃动的灰色人形,在跌跌撞撞的快速奔走中,全家人走到了一排带敞棚的军用卡车后面,有人在一旁喊着:“上车,上车,去某某县,某某镇,还有某某公社的人在这里上车。”我们全家人就在瓢泼大雨中仓徨的爬上了湿漉漉的军用卡车,上车后大家就蹲在车上,人挤人分不清谁是谁,反正我家人都在车上,其他人是谁?至今我也不太知道,只知道几个和我们一个村的人。敞棚卡车上淋不上雨了,好一种安逸和温暖,仿佛躲进战争中防空洞的人们,生死由命。汽车开动了,摇摇晃晃,迷迷糊糊,人挤人,随着汽车的颠簸,人就像一袋袋土豆,有节奏的晃来晃去,忽高忽低。迷糊中感到车停了,有人在喊什么,就下了一些人。车又开动了,一会儿车又停了,又下了一些人,后来又停车时车上的人就全下了。

  下了车后,在雨中看到的是一个泥水乱流的小土街道,两边有一些低矮的灰色房子,下车处的旁边有一个较大的房子,还有几个台阶,这就是大队部。我们就被招呼进了这几米宽的长条房间,这间大队部里有一张长条桌子,两边摆着几个长凳子,就和画里画的延安的会议室一样。大队的老乡们挺热情,问寒问暖,还准备了晚饭,吃玩晚饭就安排我们到旁边的老乡家睡觉了,那一夜是怎样过去的,已失去了记忆。

  第二天早上我们全家起来,还是和其他人在大队部吃饭,就这样一共在大队部吃了五天饭。这五天我们都在干什么呢?首先是先到大队给我家安排的窑洞去看看。从大队部出来向东走一百米左右,然后向右拐,沿着一条挺陡的小路下去就到了沟底,这个沟底一面是十几米的深沟,一面就是一排排院墙和一个个大门,过了四五个大门以后,来到一个空阔处,向西一望,有一个大门,大门的南面是一个猪圈,和猪圈一墙之隔是厕所。进了大门有三孔窑洞,中间的是房东,南面的是一家卖肉的人家的,但他在街上有房子,没人住,后来让另一个单身女插队干部住了。北面的窑洞就是大队给我家安排的住处,这孔窑洞原来是大队的库房,专门腾出来给我家住。后来得知,这三孔窑洞的主人以前是个汉奸队长,有一次汉奸们抓了这个县里的一个年轻人,说他是共产党。这个汉奸队长的老婆给丈夫说情,后来就把这个年轻人放了。解放后这个汉奸队长被共产党镇压了,那个年轻的共产党小干部就娶了那个救了他的女人——汉奸队长的老婆,你看这事情就这样离奇。这共产党年轻干部后来升官走了,一直升到了省里我父亲的工作单位,当了办公室主任,是个高干,和我家住在一个大院,他的女儿还和我是同学。文革时他也被批斗抄家,也住了学习班,也下放了。后来文革结束,落实政策,人家早早的就回去了,那些个高干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父亲这样的知识分子,只能靠一些朋友帮助才回到省里。现在我家就住在原来一个大院的高干邻居的老婆,我的女同学她妈当年住过的窑洞里,真不可思议。土改时把这个汉奸队长院子里的三孔窑洞分给了三户人家。我家住的这孔窑洞原来住着一个单身老汉,老汉死了就成了队里的库房,我们来了就住在这里了。

  这个窑洞挺深,大约有七八米深,长年没人住,就潮的很。赶在我们来之前,大队匆忙清理了里面的杂物,还粉刷了一遍,也是尽了最大的力量。这里的窑洞都是土窑,窑洞正面是土胚立面,还没有玻璃,是旧式窗格糊的白麻纸,所以光线较暗,而且窗户外靠北面的院墙还搭着一个厨房,挡住了一部分阳光,这样进来的光线就更少了。窑洞上面是队里的打麦场,平整干净,每年麦收和秋收后,人们就在上面掐麦穗、谷穗,然后碾场、扬场、入库、分粮等等农活。我曾在上面掐麦穗、谷穗,干的可认真呢,挣了一些工分。住在这里最让我记忆犹新是夜晚上厕所,提着一盏马灯,小心翼翼地走到院中,嘎啦啦地打开院门,走到院外,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生怕碰到狼。我们来了不久之后的一天晚上,就有狼爬上厕所旁边的猪圈,越过了有一圈棘篱的墙头,叼走一头小猪,第二天一看,土墙上血迹点点。为此,房东找出布满灰尘的猎枪,在院外试射了几枪,等着狼来了就派上用场。这里的厕所特别深,大约有十几米的高度,一旦掉下去就可能没命了,因此,一定要小心谨慎,弄不好一脚踏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两天后,县里插队干部安置办公室派来一辆卡车,我和父亲就坐这车去离这里四十里地的火车站去取行李。到达那里后,才看清那车站的真面目,确实是一个小站,倒也整洁干净。前天我们下车的那天下大雨,又是夜晚,稀里糊涂什么也没看清,以为是荒郊野外,今天看来也像模像样。从货运场进去就在那里办理领取手续,天气较热,我穿着短裤背心在那里无所事事的看火车,看人流,看风景,实在无聊了就坐在铁轨上等待。忽然看到有人在对着我喊什么,也听不清,后来又看到父亲也在喊,有人又跑过来,我赶紧起来一看,是火车来了,我急忙从铁轨上起来,刚躲开一点,火车呼啸着几乎是贴着我的身体就过来了,卷起一阵气浪扑面而来。我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那火车从我面前轰隆隆地驶过,想着几乎我就被这种庞然大物碾得粉碎,狰狞钢铁巨兽般的风驰电掣冲击震撼,那种强力声浪的轰鸣贯耳,给人的感觉是一种自己很渺小、很无助的孤立存在,这种感觉一直在我未来的岁月里不断浮现,并时时打击着我燥动的心。对许多事情的望而却步,对一些事情的思而不争,对生命的全新阐述,都与这天的生死震撼有关。从此,我知道有一种强大力量在操纵着人生,谁也无法改变,谁也无法超越,形势比人强。我的灵魂此时被人间嘈杂的声音把持,困惑是无边的骚扰,没有一种心底的音乐驻留在身体的表面,更不要说在灵魂深处,此时无音韵,只有彷徨。

  拉回家具等杂物,回到村里,大队派人帮助搬到窑洞里,由于汽车不能下到沟底,就只能停在街口,搬东西也是费了许多人力。那时的人热情善良,犹其是房东更是爽快,他是小队长,就招呼人来帮助搬东西,然后和父亲商量怎样摆置。这家房东可不是简单人物,以后我会详细讲讲。东西放好后就像个家了,但一下子觉得窑洞小了许多,许多东西就摞在窑洞的后面,就这样前面也没有什么空间了。好在前面窗户下有一铺大炕,我们小孩就能睡在上面,那年头,有能睡觉的地方就是幸福。五天后家里能自己开伙做饭,就不去大队部吃饭了。窑洞太潮,家里的东西凡是铁制金属的都锈了,被子也潮乎乎的,钻在里面粘乎乎,怪怪的,不管怎样,总算有了一个家了。回想起几天前还在省城的楼房里面,真是难以想象,大人的心思肯定更为复杂,只是难以诉说,也不能流露。房东不错,发现我家太潮后就想了一个办法,担了一担生石灰块过来,没几天石灰块儿吸收了大量的水分,都成了细细的白粉,家里的潮气才减少许多。

  现在需要介绍房东了,我们的房东一家四口人,都属蛇,房东说:我家有四条蛇。房东夫妻俩都是三八年的老党员,在省里三八年的党员都是高干,在这里却是寻常事,这里是老区。男主人身材高大,当年是一位重要首长的警卫员,讲起他当年的经历那可是可以说几天的,他说在延安整风时期要人人过关,首长在会上拿着厚厚一摞子纸厉声说:这都是你的揭发材料,你要老实交待。他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要交待啥?后来被逼的没办法就打起背包要走,不干了。结果首长又安慰他,让他留下,说是要经得起考验。他说那些揭发我的材料都说什么呢?首长说那是吓唬你的,都是白纸。后来房东还下江南一直打到汉口,直到全国解放了,南下的许多人都在当地当了官,有一个专用词叫“南下干部”。组织上要安排他在汉口当官,他不干,想老家的村妞,结果回来后种地了。不过他有革命经历,还是三八年的老党员,那时年年是模范,披红戴花,骑马游街,那也是一等荣耀啊。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个朋友,他父亲也是南下干部,当了一个县长,我那朋友说:我们小时候出门也是坐小车。后来他父亲想回老家,组织上不同意,他就是要回老家,结果回来后没工作,每天蹬三轮养家。回来的人大多数的生活比留在南方的南下干部差远了,但思乡之情冲破了理性,造成了后来的生活不景气。房东还说他至今有一个老毛病,有时候胃难受,吃点小苏打就好一些。他还说:这个老毛病是有一次打仗时,老首长急了眼,把上衣一脱就要跳出战壕去拼命,我一把抱住首长按在地上,结果首长反过身来用手榴弹狠狠地砸在我背上,我忍着巨痛还是把首长按在地上,就不让他起来,后来就落下了这个心口疼的老毛病,后来首长还给我道歉。最后他还说警卫员的第一责任就是保护首长的安全,自己就是死了也不能让首长出事,要不,要你干吗?

  我家来了农村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算今后全家的出路。父亲十六岁参军,打过仗。解放后,因有文化被选拔为新中国第一批军校生,也是前苏联专家培养的第一批空军飞行员。后转业到地方也是省级机关的元老,是创始人之一,在原单位是技术权威。由于是旧知识分子家庭出身,一直不被重用,做人做事也谨慎小心,从不参与单位的是是非非,躲过了历次运动的劫难。这次文革也躲过了批斗抄家等噩运,但命运还是转了一圈,但没有回到原点,退到农村当农民了。毕竟父亲是书香门第,他的父亲是留法回来的,母亲是南京金陵女子学院毕业的,参加过“五四运动”家庭背景深厚。因此,心灰意冷肯定是有的,但在当时就是要考虑一家人的生活和前途,父母只能下地干活挣工分了。我在省城上刚上初中,这个村里没有中学,父母和其他插队干部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县城里去读书,而且把我当成全家目前的希望。县城离我家有十五里路,我就在学校住校,那个学校大部分的学生都住校,都是各乡镇的学生,所以有两排学生宿舍,还有学生食堂。那时的县中学师资力量不够,是招一期学生就从初中一年级一直教到初中三年级毕业,我去了正赶上是初中三年级的后半年,中间差了两年。没办法,我只能就这样在这里上中学了。

  虽然我在学生宿舍有铺位,但我一般不住校,当时我家有一辆自行车,我下学以后就骑十五里回家,让父亲帮我补习差了两年的功课,补到半夜,睡四个小时,早晨天不亮就起来骑车赶到学校上课。到了冬天就更辛苦了,顶着寒风骑车,戴着棉帽,穿着棉衣棉裤,戴着棉手套,艰难着骑着往前走。记得有一天下大雪,正逢星期六,路上的积雪已经很厚,不能骑车了,只能步行回家,我犹豫了一下回还是不回?但想到可以有个星期天补课,还是决定回家。走在路上漫天飞雪,旷野的一切都在白茫茫的掩映之下,雪花好大,身上、脸上积满厚厚的雪。

  走到城外,望着风雪迷漫白茫茫的旷野有点后悔,回去也要走一段路,关键是这一切辛苦都白做了。想了想还是往前走,走了七八里路了,雪停了,旷野一片寂静,还有一半的路程。没有深一脚,浅一脚的形容,都是踏深雪走啊走啊,向着西垂的太阳走去。天边红红的太阳在我的注目下一点一点的隐到了地平线下,月光下的原野空旷无边,寂静的只有踏雪声和我的呼吸声,环顾四野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远处似乎传来狼的嚎叫声,心中有点不安,但也没办法,此时只希望那厚厚的雪挡住狼的出行,不要跑过来。此时此刻,天地间,只有我自己,一个孤孤单单的行走少年,我脑海里忽然想起了莱蒙托夫的诗歌《帆》: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它到遥远的异地寻找着什么,它把什么抛在故乡……呼啸的海风翻卷着波浪,桅杆弓着腰在嘎吱作响……唉,它不是要寻找幸福,也不是逃避幸福的乐疆!下面涌着清澈的碧波,上面洒着金色的阳光……不安分的帆儿却祈求风暴,仿佛风暴里有宁静之邦!

  就这样我背诵着莱蒙托夫的诗歌,心里揣着一种悲壮的忧伤,晚上十点多才到家,那年我十四岁。

  终于毕业了,那年的插队干部子女只有我一个人毕业,只有我考试及格。然后这个学校不再招初中生,而是要办全县第一批高中班,要招有两年回乡劳动经历的初中学生,后来许多县里住的一些应届毕业生也想上高中,就扩大了一个高中班,我也荣幸的成为其中的高中生,因此高中就成了四个班,这也成了县志上大书特书的一件事——本县历史上第一届高中班。为这第一届的高中班的质量,学校纪律更严了,有点半军事化的味道,每天早六点起床号一吹响,各班十分钟必须要整队跑到操场,然后绕半个县城跑一圈。清晨,学生队伍整齐的跑步声,震荡在宁静的县城上空,不时还有——“—二——三——四”的口令集体齐喊,很壮观,也很让人振奋。这事要是搁在当下,一定会有人投诉说扰民,那时一切公家的事都是正常的,谁都不敢有异议。

  记得我在省城时,经常半夜被敲门声惊醒,说是最高指示下来了,要传达不过夜,还要上街庆祝,我就爬起来穿好衣服,到父亲的单位爬到卡车上,坐车绕大街一圈,沿途人流不断,都在高呼口号,朗读最新的最高指示,还放鞭炮,倒也好玩。记得有一次说毛主席的5.20声明发表了,我们小学生也排队上街游行庆祝,走到省委门口,看到前面来了一队中学生的游行队伍,八面军乐大鼓开道,占了整条街道,后面是几排军乐小鼓,再往后是军号,好威风,好开眼,那气势比后来在电视中看到的天安门前的军乐队大多了,因为我身临其境,声浪震撼。街道两边还有人在墙上画大型宣传画,有人在墙上贴白纸,有人就紧接的画,不打底稿,就那么直接画,画的真是好啊,真是人才。若干年后,我在单位也露了一手,在宣传栏上贴上白纸,在众目暌暌之下直接就画,成了那个小城市的名人,许多美术爱好者骑车十几里到我们单位看我的画,那年我也就十六七岁,这也是后话。

  我上高中的那年正赶上教育回潮,老师上课都不用当时的教材,就用他那厚厚的文革前的教材上课,那时还真学了一点知识。但那时的教材也不敢不用,也还要学习,只是象征性的过一遍。那时的教材是:语文、数学、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英语,把过去的物理、化学揉到“工业基础知识、农业基础知识”里去了。当然学工、学农还是要的,学校在后门搞了一个学工基地,有车床,有老虎钳,还有一个翻砂车间,就是象征性的干一下,给上面有个交待。学农真是干,因为没危险,村里的孩子都会干,还能给学校搞点粮食。学校那时在七八里外弄了一块土地,让学生种,这一届高中生我的年龄最小,只有十四岁。最大的学生能比我大十岁,奇异的年代造成了奇异的学生群体。我参加过深翻土地、掏大粪,然后拉着大粪车走七八里路送到地头。假期还要回乡参加劳动,开学后必须要有队里开具的二十个工的证明,才算是过了一个革命化的假期。

  我的房东是小队长,每天早晨五点钟,他就拿了一个用铁皮做的大喇叭,站在院外的空地上大声喊:“上工喽!”喊五六遍。凌晨寂静的乡村,这声音可以传的很远。一会儿人们就扛着工具来了,房东队长就安排人们今天的劳动任务,然后大家就出发了。干活的地方挺远,还要下到沟里,再爬上对面的坡顶,然后再走五里路才能到达地头。干到八点多,有专人负责挑来各家的饭,那时讲究“农业学大寨,一天三送饭”。人们干活就是手拿锄头站成一排,一边锄草一边把土拢到植物的根部。男人们一会儿抽根烟,女人们就慢慢干还聊着天。休息时有的小伙子就撩逗好看的小媳妇,小媳妇就和他推搡,甚至还扭抱在一起打逗,大家伙儿都看着笑哈哈,还起哄怪叫,她的丈夫和队长在一旁一边聊天一边看着,虽然笑咪咪的抽着烟,但还是关注着局势的发展。有时妇女们还打逗玩耍,按住哪个大姑娘扒裤。总之那时的农村就那乡俗,还保留着许多农耕文化的痕迹。到了日头西昏,大家心里就等队长喊“收工了”,队长就不喊,还不紧不慢的干着,让你们急。此时大家都默不作声,一片寂静,似乎是给队长压力,双方都在叫劲,终于队长发话了:“今天就这吧。”大家哄的一声,有说有笑,收拾东西迎着夕阳向着家的方向走去。说实话,这种上工、下工的流程很有仪式感,中间还有打情骂俏的小乐子,倒也是苦中寻乐的一种传统生活方式。

  村里没有甜水井,仅有的一口甜水井在沟底,吃水困难,需下到沟里到井边,摇呀摇,从90米深的井底摇上水来,再担着从沟底绕啊绕到沟顶上来,很不容易,可不是现在有些文学作品写的,挑着担子,洒下一路欢歌。因此,房东经常帮我家担水,想到此,真心感激那年那月淳厚质朴的乡亲们。一九七零年的农村真是苦,由于各地都在比学大寨成果,这成果就是看谁打的粮食多。县里就向上面虚报产量,然后让各公社也虚报产量,最后就按各公社报的产量交公粮,农民手里的粮食省吃简用也只够半年,没办法,只能到相邻的外省去买红薯干回来磨红薯面吃。队长回来说:人家那里喂猪用红薯干,我们也说买红薯干是回来喂猪,结果回来是喂人,没办法,只能这样说,不能说我们这里粮食不够吃,这是给咱省脸上抹黑。

  县里插队干部安置办公室主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人挺好,说话总是和和气气。每次遇到他时,他都会悄悄地说:“你们待不长,过几年就回去了。”其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未来的命运,他怎么就知道呢?奇怪的是房东也说:“你们待不长,用不了几年就走了。”县里的这个插队干部安置办公室主任,一九七六年去唐山出差,白天去了,晚上地震时就被压死了,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好人,真是可惜。这个村里还有二十多个北京知青,尤其是女知青,穿着那种老式的带肩章扣的黄军装,把双手统在袖子里,别有一种老北京风味。这些北京知青都喜欢来我家坐坐,主要是聊聊国与家的事情,从我家的家庭氛围中是否可抚平一点思家的苦闷,也有可能,但同时找到一些谈话聊天的话题是他们主要的目的,因为他们想知道国家未来的命运还有自己的命运。和我们一起来到这里的插队干部,有三个人没有回去,他们就死在了当地,他们的子女有的参加工作远走他乡,有的在当地安排了工作,与当地人结婚生子,繁衍生息。

  后来我参加工作到了一个小城市,在那里度过了难忘的十二年,那里的时光岁月又有太多的记忆,只能用另一支笔来讲述,此时的我只能告诉大家:有一年我在这座小城市里,听到了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交响曲,它影响了我生命中的精神成长,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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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自新世界》是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九部交响曲中的第九首e小调交响曲。当年的德沃夏克背井离乡,乡愁蕴积,唯有在音乐中排遣思乡之情。在音乐中的德沃夏克是孤独且自由的,灵魂出没于音乐的旷野,心灵与身体贴合着土地,匍匐向前。这部交响曲,引用了他少年时期熟悉的民俗歌曲的旋律,透露出浓浓的乡愁。 音乐是神性的,可以唤醒沉睡多年的记忆,找回散失已久的往事,也可以拯救坠入深谷的躯体。当你的灵魂依附在音乐之上,就有了如木心先生所言的“快乐到水里了”。与音乐有交集的人,往往是灵魂高贵的人,是栖居于俗世却依然心境澄明的人,是心里住着神灵的人。与一部音乐作品的相遇,尤其是年少时便谙熟的音乐,便似在迷航的浓雾之夜,蓦然间找到了可以停靠的岸,在那风雨飘摇的渡口,有一个人,始终在等你。 四十多年的岁月长歌,全部融入在一部音乐作品中,怎么才能理解这种如梦般的相遇呢?读作者的这篇散文,感觉声光触动,情思漫漶,笔端流泻,时觉《自新世界》的深远与真意。有种情愫是无法言说的,所以才要以文字的形式记载。这篇散文,以德沃夏克的交响曲《自新世界》为引子,以四十七年前的一段生活经历为主线,慢慢叙来。 音乐和文学到底是一衣带水的,彼此的交相辉映,互通融合,充盈了我们的精神世界,恰到好处地呈现。作者写这篇散文,是借音乐旋律中隐含的情感要素来叙事的,这首音乐就是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于重重乡愁之下,流露出积蓄在胸腔里的凄凉。整部作品,优美绝伦,沉郁激昂。本文的作者正是感受到了德沃夏克音乐里的孤独惆怅,为我们描述了一段温馨而感伤的人生历程。散文在叙事方面,笔法是冷峻的,而在抒发对音乐的认知时又是细腻的。散文的多姿多彩,丰富深远在这篇《自新世界》有了很好的呈现。音乐是人间的,音乐所奏响的都是人间事,音乐是人类最早的优美语调,它是潜藏在人身体里的精神共鸣。这首埋藏在少年心中感人至深的旋律,正是促成了跨越十年的音乐共鸣,由此产生回忆,完成了一段情感波动的人生旅途中的少年梦。佳作,倾情推荐!编辑: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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