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nu
加入书架

【译作】橘子苹果(下)

作者: 曲新同 点击:1543 发表:2018-01-14 18:12:15 闪星:2

  他通常大约在这样的时候出现,当慕莱正推着草坪机要出去,或正在收拾孩子们遗落的玩具,或在给灌满的池塘排水,或在给自己母亲的草坪上洒水。(他的母亲,像通常一样,大部分夏日的时光都在远处消夏,在大峡谷的奥卡纳干度过。)维克多经常会过来帮忙,俯下身帮着做这些工作,就像生产线上一个茫然无助而宽和的机器人一样。接下来他们两个就会移动那两架笨重的木制草坪椅到院子的中间并在上面坐下来。他们会静静地听着芭芭拉在厨房之中忙活,屋内的电灯还没有打开,因为,如她所说,这些电灯会让她热得难受。当她结束这一切工作之后,她会冲一个凉水澡,然后赤着脚走到院子里来,两条腿也赤裸着,她长长的发丝湿漉漉的,散发着柠檬香皂的气息。慕莱走进屋中去,拿出来三杯饮料,一杯杜松子酒、一杯汤尼水、一杯加冰的酸橙汁。通常他会忘记了芭芭拉并不把酸橙汁放进冰箱中,不得不大声喝问它们被放在哪里,是不是她忘记把它们买回来了。维克多腾出自己的椅子来给芭芭拉,平躺到草地上去,他手中的烟卷在半明半暗中闪烁。他们举目向着天空好像在寻找一颗卫星——那时这还属于一种稀罕之事发现了会令人惊讶。他们能听见喷水头在滋滋作响,远处不时传来数声尖叫,看见警察的警灯在闪烁,听到有笑声不绝于耳。这些全都是电视节目所发出的声响,从敞开着的窗户里面所传出来的,以及从沿街的纱门里面所传来。有的时候能听见纱门被砰地一声关上,那是人们关上门离开那些电视节目一会儿,只听闹嚷嚷却模糊不清的声音在向着别家的后院吆喝,在那里同样有人在坐着喝酒,就像他们一样,或者也正在仰望天空。有这么一种感觉好像人们的生活既可听可闻又非常隐秘,人们各自游离于别人,共同生活于各自屋前茂密的山榉和枫树的树冠遮蔽之下,还有屋后那敞亮开阔的空地之上,恰如人们同处一室之中,不停地在谈论,却在睡意袭来的边缘各自漂移。冰块在杯盏之中丁零作响既不可见而又意味深长,令人陶醉那么舒服。

  有时他们三个会玩一个游戏,这是芭芭拉所发明的,或者是她借鉴于别的游戏的。它被称作桔子苹果,她发明这个游戏的意图是为了孩子们在乘车旅行时保持安静。这是一个选择的游戏,从初步很容易开始一直到很难。奶油花生或者燕麦粥是你开始的地方,进一步是奶油花生或者苹果沙司,到了这一步选择就比较难一些了。而真正最难的选择是在你最为喜欢的两件东西之间,或者是你最不喜欢的两个东西之间,或者是两种你毫无理由加以比较的两样事物之间。根本就毫无办法可以取胜。其快乐就在于痛苦地思索着选择的途径,或者被它们痛苦地折磨着而毫无办法,最后的结果当有人忍不住大声喊道,“我放弃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这简直太愚蠢了。我再也不想思考这样的事情了!”为止。

  你愿意骑着矮苯马吃新鲜的玉米还是家制的草莓冰激淋呢?

  你是愿意在炙热难熬的一天驾车驶入一个凉爽的池塘里,还是愿意进入一间那里正在烤着新鲜面包的火热的厨房,当你在风雪之夜步行走出沼泽地之后?

  你是愿意跟克鲁谢芙夫人还是跟艾森豪威尔夫人做爱呢?

  你是宁愿吃一块冷的肥猪肉馅饼呢还是宁愿去听一场吉瓦尼斯午餐会上的演讲呢?


  农场上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糟糕了。井水再也不能放心安全地饮用了。蝗灾已经引起土豆大面积枯萎。各种各样的大批昆虫涌入房内,而且排水设施一直没有建好。可是与人们苛毒的怨恨敌意比起来这一切简直都算不了什么。一天晚上在芭芭拉还没有走出来加入他们之中以前,维克多就对慕莱说道,“我再也在农场上吃不下去了。我每餐必须都要到咖啡店里去吃。”

  “情形既然如此不是太令人不快乐吗?”慕莱回答说。

  “不是,不是。一直以来就令人不快,可是我现在所发现的事情要远比不快严重得多。”

  毒药。维克多说他已经发现了一瓶氢氰酸。他不知道拜特丽丝究竟买回来多长时间了,但他认为一定弄回来时间不长。农场上根本就用不着它。他所想到的它的用处只有一个。

  “当然不会是了,”慕莱说道。“她不可能这么做。她也没有发疯。她可不是给别人下毒那一类人。”

  “但是你一点都不知道。你一点都不知道她是何种样人,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样事情来。你觉得她不会下毒,她是属于一位英国女士。然而英国却到处充满着谋杀者,而经常恰恰是这些女士绅士们以及丈夫妻子们做出如此这般行径。我不可能再在她的屋中吃饭了。我甚至怀疑我睡在那儿是不是安全。就在昨晚我睁着眼睛躺在她的身旁,在她的睡眠之中她就像一条冷冰冰的蛇。我只好起身到另一个房间躺在地板上。”

  慕莱就在那个时候记起来守门人的那所居处,到现在那里已经空荡荡有数年的时间了。那是这座商店第三层楼的一个地方,就在整座建筑的后部。

  “好了,如果你真的这么想的话,”他开口说。“如果你真的想要搬出来的话……”在维克多接受下来之后,不是没有惊讶,也不是没有解脱,以感激不尽的神色,慕莱接着说,“芭芭拉会为你把那儿打扫干净的。”

  在那一刻无论他本人以及维克多都没有想到,后者自己完全可以打扫清理一个脏乎乎的房间。同样,芭芭拉也没有想到此。第二天她就去把这个房间清扫了出来,并准备好了一些床单、毛巾以及锅碗瓢盆等,尽管说她当然完全不信会有下毒之类的荒唐事。“把他毒死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

  维克多立即就找到了一个工作。他成为一位值夜人在盐矿看管地面设施。他喜欢在夜晚工作。他再也不需要一辆小车了,这样他就可以在午夜步行前去工作,而在清晨之际返回到这间小屋里来。如果慕莱在早晨八点半以前在店里的话,他就会听到维克多爬上后面的楼梯。他究竟是如何入睡的呢,就在天光大亮之时,在那个盒子一样的小房间里,就在炎热的平板屋顶之下呢?

  “我睡得可好了,”维克多说。“我自己做饭,自己吃,自己睡觉。我有一个信念。这简直是一份从天而降的安宁。”


  一天慕莱没有按时而回到家中,就在下午过半的时候。

  那些话是事后在他的脑中形成的。那些话是这么平淡无奇而忧虑重重。“有一天我不期而返回家中……曾经有没有一个故事关于一位男子,他没有按时而回到家中,发现了一项令人愉悦的惊喜?”

  他不期而返回家中,而且发现了——并非是芭芭拉和维克多一起在床上。维克多甚至根本就不在房中——也没有任何人在屋中。维克多也不在院子里。亚当在院子里,在那个人造的塑料小水塘里戏水玩耍。就在离着小水塘不远处,芭芭拉躺在一块褪色的毯子上面,浑身抹满了防晒膏,这是他们一家一起去海滩上所用的。她正身穿她那件无肩带的黑色泳衣,这件衣服恰似一件紧身内衣,过了这么些年的时间,再也不可以说有多么诱人了。它紧紧地箍在两片屁股上,把它们紧紧挤在一起;它严格地限制着腰部、腹部以及臀部的范围,而且提高并紧裹住两只乳房,以致双乳看着犹如至少像泡沫聚苯乙烯制成的那么饱满。她的两臂,两腿,胸部,以及肩部,在太阳的照射下白皙光亮,尽管当她走进屋内之时会显得身上有一些晒黑的迹象。她并没有在阅读,尽管她身旁有一本书打开放在那儿。她正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两条胳膊松松垮垮地放在身子两侧。慕莱刚刚想要隔着纱门招呼她,但是他忍住了。

  为什么他没这么做呢?他看见她举起来一只手臂,想要遮挡眼睛上的阳光。然后她又抬起屁股,她微微地改变着自己的身姿。这些动作本可以被看作是再平常、再自然不过了——都是一些我们身体近乎无意识的自动调整动作。究竟是什么东西提醒慕莱情形完全并非如此的呢?那是一些停顿或者说刻意的造作,一种完全有意识的自我卖弄,故意地突起或者低下身体的某部分,这让他一眼就从中看分明了——有一位男子正在欣赏这位女子的肉体——而这位女子并不是独自一人。在她的念头里面,至少来说,她并非是独自一人。

  慕莱移动到洗衣槽上方的窗户前。整个院子是与后面的小巷隔离开的,而商店后部的递送平台也隔着一道高高的松木栅栏。然而还是可以透过它们看到后院里面——也就是芭芭拉躺在这儿的这一部分后院——从第三层的那间小屋子的窗户里。芭芭拉并没有在那间屋子里按上任何窗帘等物。而且慕莱看到维克多就坐在那里,就在那扇窗户前。维克多已经移动了一把椅子过去,这样他就可以舒舒服服坐在那儿看着眼前的光景。他的面部仿佛有一些奇怪,好像是脸上戴着一副防毒面具。

  慕莱走到卧室之中,拿出来一架自己最近才买的望远镜。(他思忖着要带孩子们到乡间去远足并教他们认识一些鸟儿。)他轻轻地挪动脚步穿过整座房屋。亚当正在屋外竭力制造一些分心的声音出来。

  当他透过望远镜看着维克多的时候,他立刻就看见了一张与自己一样的脸面——一张部分被望远镜遮住的脸面。维克多也有一架望远镜。维克多正在举着望远镜远远观看芭芭拉。

  好像他的身子是赤裸着的——至少,你能见到的他身上的部分是裸体的——坐在一张直背的靠椅上面,就坐在窗户前,在他那间酷热难耐的房间里。慕莱可以感觉到房间里的那种热度,能感觉到被汗水浸湿了的椅子的硬度,以及一位男子冲动和压抑并存而又全神贯注的那种莫名兴奋。而看向芭芭拉的时候,他又能感觉到她身体表面所散发出来的炽热之感,那种全部凝结在肌肤之上的汹涌活力,当她暴露自己身体于这种侵扰的关注之下时。她并不是静静地躺在那儿——时不时有一层涟漪漫过她的身子,轻微地有一些转身和扭动的动作。起伏、滑动。看着这一切让人忍无可忍。就在这样一个大中午,就当着自己的孩子们在眼前,在属于她自己的后院之中,她就躺在草地上这般引诱他。允诺着——不,她已经在提供着——极为美妙绝伦的交合了。这简直是一种猥亵、淫秽,是可忍孰不可忍。

  慕莱可以想象着自己的样子——一位男子手举望远镜正在观察一个同样手拿望远镜正在观察一位女子的男子的样子。这是一副电影中的场景。一个喜剧的画面。

  他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他不可以走出去到院子里制止这一切。他不可能返回到商店里去,明明知道就在自己的头上正在发生什么。他离开了这座房屋,把自己的车开出来,他把它存放在了自己母亲的车库中,然后他就开车出去兜兜风。现在他已经有了另一部分话语加在先前那些话的后面,“一天我不期而返回到家中:这时我明白我的生活已经改变。”

  然而他依然还是不怎么明白这些话。他这么说,“我的生活已经改变,我的生活被改变了,”但是他依然还是不怎么明白这些话。

  他开着车在大峡谷的后街转来转去,经过了一个铁路道口,接着一路开到了乡间。每一样事物看上去似乎还像平常一样,却像令人怀恨在心的自身的复制品。他开着车窗户都摇下来,想要认认真真地吹吹风,但是他开的是如此之慢。他已经开出了城市的范围之外,可是依然在以城市的限速慢行。一辆卡车鸣着汽笛从他身旁全速驶过。这是在砖瓦厂前面所发生之事。这辆卡车高噪的笛音,以及砖块上反射出来眩目的日光,立即击中了他的面部,狠狠冲撞了一下他的头脑,致使他立即呜咽起来,仿佛是他宿醉了一场。


  日复一日平凡无奇的生活依旧在继续,只是时而被灾难敲一下警钟而已,又仿佛火线边上兴高采烈一把。他感觉自己的房屋是透明的了,自己的生活也是透明的了——但是依然屹立在那儿——自己就像是一个陌生者,蹑手蹑脚鬼鬼祟祟,毒恶地在观察着一切。还有什么事会被他看到呢?在吃饭的当口他的女儿说道,“妈咪,这个夏天我们怎么从未去过海边沙滩呢?”真的难以相信她的确一点都不知情。

  “你去过,”芭芭拉回应说,“你跟海特尔的母亲一起去过。”

  “可是为什么你和我还有亚当不一起去呢?”

  “亚当和我喜欢呆在这儿。”芭芭拉的语调中自以为得意而无可挑剔——简直天衣无缝。“我已经厌烦了跟别人的母亲们交谈。”

  “那么说你也不喜欢海特尔的母亲了?”

  “回答是肯定的。”

  “你不喜欢。”

  “我不喜欢。我只是有些懒惰,佛里西提。我并不招人喜欢。”

  “你不是这样的,”佛里西提说出这样的话感到很满意。她就离开了饭桌,而芭芭拉则开始描述,好像为了让慕莱感到高兴,那些经由别的母亲们所设立起来的沙滩营地。她们的那些折叠椅和折叠伞,充气玩具以及大睡垫,各样毛巾及可换的衣服,各种药液,油膏,消毒剂,橡皮膏,太阳帽,柠檬水,库尔援助,家制冰棒,以及各种各样于健康有益的美味甜食等。“这些样东西据说可以让这些小混蛋们不再迷恋法式炸鸡腿,”芭芭拉说。“他们不再哼哼唧唧非要下湖去,除非看见他们之中有小伙伴已经下去。他们在一起谈论的是有关哮喘的事儿,或者自己的小伙伴到底是从哪儿买到最便宜的体恤衫。”

  维克多仍然在晚间的时候前来拜访。他们仍然一起坐在后院喝杜松子酒。现在看起来无论在游戏当中或者在漫无边际的交谈当中,不论维克多还是芭芭拉都非常遵从慕莱的意向,欣赏备至一般地畅笑着,赞叹着他所开的每一个玩笑,或者他对一颗坠落星辰的叹惋。他经常起身离开让他们独自在一起。他会走进厨房当中,去拿一些杜松子或冰回来;他会走过去制止孩子们,假装听到他们之中有一个发出了喊叫声。他假设着维克多长长的赤脚会从凉鞋里面滑出来擦破,然后就伸手按摩揉捏起来,芭芭拉会俯身过去安慰上一会儿,露着小腿肚子,她的臀部丰满凸出。他们的双手会无意间碰在一起,或者任何他们会接触在一起的部分。作为最危险的一瞬间他们的舌头会接吻。可是当他噼里啪啦踮着脚走出去之后,他们只是非常慎重地各自保持距离,谈论一些貌似安全的平常话题。

  维克多不得不比过去提早离开一会儿,前去那家盐矿投入工作。“我要去盐矿了,”他会这么说——在这里周围有许多人说着同样的话,这样的玩笑话在这里说的却是千真万确。

  接下来慕莱就会跟芭芭拉做爱。他还从来没有对她如此粗暴过,或者说也没有这么自由自在过。他有一种绝望或者堕落之感。这简直是一种毁灭,他想道。另一个语句出现在他的脑中:这是爱的毁灭。他立刻就倒身睡去,醒来后继续折腾她。她有了一种全新的对他的完全服从与被支配感,她在早餐之后亲吻他并说再见,似乎对他有了某种奇怪的、全新的、活力四射的同情。阳光还是照耀着每一天,而在清晨之际,特别是这个时候,它会刺痛他的双眼。他们喝酒的时间越来越长——现在通常是三到四杯的量,而不是过去的两杯了——在晚间之时,他会在杯中加上越来越多的杜松子酒。

  每天的下午会有这么一段时间,他根本就再也在店中呆不下去,这样他就只好驱车到乡下去。他驾车一路经过内陆的城市——洛岗,卡尔斯泰尔斯,达尔比山。有些时候他会开车远至狩猎营地,那儿曾经属于他的父亲而现在属于他。在那儿他下得车来,一个人步行一会儿,或者独自坐在早已荒弃的台阶上,旁边是木板封住的小屋。有些时候他会在极度烦躁的心情当中感到一阵压抑不住的狂喜。他是被人掠夺了。他被人彻底劫夺了自己的生活。


  就在那个夏季,正如别的夏季里一样,有一个星期日他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沿着乡村的公路在采摘黑莓。慕莱和芭芭拉以及亚当和佛里西提都在采摘黑莓,而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在一位农场主的摊位上购买了甜玉米。芭芭拉采用最新出产的玉米棒子做了一年一次的首次玉米晚餐,再加首次做成的新鲜黑莓果饼。天气在他们采摘黑莓的时候就已经起了变化,而当他们在那儿购买玉米的时候,农场主的妻子就已经在给自己的商亭遮上护板,并把她还没来得及售出的玉米装进卡车的后车箱里。他们其实就是她最后的顾主了。黑云沉沉席卷而来,而且狂风顿起摇撼着树枝、把干枯的树叶从树上扯落,这种情况他们已经有数月时间没有感受到了。几颗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敲落在挡风玻璃上,当他们终于抵达大峡谷的时候,他们已经是在冒着肆虐的狂风骤雨在驱车前行了。到达家中屋里一片冷寂,慕莱就把暖气炉打开,而随着第一波暖风吹过,一阵地窖的气息飘满整个屋中——那是久已忘却的来自洞穴的气息,夹杂着根茎、泥土,以及潮湿的水泥地的气味。

  慕莱冒着风雨走出屋去,捡起了洒水器,从那个人造塑料水塘中。在屋檐下洒水冲洗那几把草坪椅。

  “难道说我们的夏天就这么过去了?”他对芭芭拉说,一边甩着落在自己头顶的雨滴。

  孩子们正在观看“沃尔特.迪斯尼”,而且烹饪玉米的热气笼罩着窗户。他们在一起吃着晚饭。芭芭拉在刷洗杯盘,而慕莱在送孩子们上床睡觉。当他在身后把门关住,就走到厨房里来,他发现芭芭拉一个人坐在桌边,身旁放着一杯正在喝的咖啡,这里灯光及近黑暗。她身上穿的是上一个冬季穿过的套头衫。

  “维克多怎么样了?”慕莱开口问道。他转身把灯光拧亮。“你在上面他那个房间里放了厚一些的毯子没有?”

  “没有,”芭芭拉回答说。

  “那么他今天晚上可就要受冻了。这座建筑之中本来就没有取暖设置。”

  “要是他冷的话就会自己来取一条厚毯子的,”芭芭拉又说。

  “他是不会来要的,”慕莱说道。

  “为什么不会!”

  “他就是不会。”

  慕莱走到大厅中,在橱柜里找出两条很厚的毯子来。他带着它们进到了厨房中。

  “你可不可以把这个给他拿过去?”他把两条毯子放到桌子上,就放在她的眼前。

  “为什么你不去!”芭芭拉说。“你是如何知道他一定在那儿的?”

  慕莱走到洗碗槽上方的窗户前。“他那里的灯亮着。他就在那儿。”

  芭芭拉直挺挺地站起身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仿佛她在紧紧地抱住自身,现在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身上穿那件套头衫就够了吗?”慕莱问道。“你不需要一件外套了吗?你怎么不把自己的头发好好梳一梳?”

  她走进卧室里去。当她再一次走出来时,她身上穿着她那件白色的缎子女式衬衫以及黑色的长裤,她已经梳理好了满头黑发,而且唇上涂了一些新鲜却很浅淡的唇膏。她的嘴巴看上去紧紧抿住,有些任性,衬托着她那张夏日里晒黑的面庞。

  慕莱说道,“不要一件外套吗?”

  “我去这么一会儿不会受冻的。”

  他把两条毯子搭在她的手臂上。他去为她把门打开。

  “这是个星期天。”她说。“门应该是锁上的才是。”

  “很对,”慕莱说,说着就从厨房里的挂钩上取下一把备用的钥匙。他又进一步确定了一下她的确知道怎样用钥匙打开这座建筑的那扇侧门。

  他一直注视着她身上那件闪闪发光的白色衬衫直到她消失不见,之后他就在屋子之中快速地走来走去,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他在卧室里面停了下来,从地上捡起来她脱下的衣服。她的牛仔裤、汗衫、还有套头衫。他把它们举到自己的面前,一边嗅着上面的气味一边思索着,这像一幕戏剧一样。他想要看一看她是否换过了底裤。他晃了晃她的牛仔裤,底裤没有从中掉落。他看了看装衣服的盒子,在里面也没看到底裤。难道她如此谨慎能把它们悄悄塞进孩子们的衣物里面去吗?此时此刻她如此慎重还有什么用处吗?

  她的牛仔裤闻上去气味很大,是被穿过很久没有洗涤的结果——并非只是来自身体的气味,而是长久劳动沾上的气味。他能从中闻到洗衣粉的气味,以及长时间烹调所沾染的气味。还有今天晚上她从裤子上擦去面粉留下的痕迹,当她用面团做馅饼皮的时候。衬衫上闻上去有肥皂的气息,或许还有汗味以及烟味。那是不是烟味——是烟卷的味道吗?他不敢肯定,这样他就又闻了闻,最后确定这就是烟味。他想到自己的母亲说芭芭拉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母亲身上的衣物决不会散发出这种气息,无论是她的身体上还是生活中。她的意思是指芭芭拉的行为处事缺乏教养,可是她是不是也意味着——不受管教呢?一个放荡不羁的女子。当他听到别人这么说的时候,他总是会想到不系扣的衬衫,衣服穿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目的是为了要显示其欲望以及随随便便。此时此刻他所想的是——不受管教放荡不羁。一位女子只要有了这种德行,就意味着她没有约束,她不可依靠,她随时会溜走。

  她是从自己的家庭中受到熏染而变为这种德行的。她早就完全与他们脱离关系了。他或许应该早就想到她也许会以这种方式离开他?

  难道他就没有明白这些,一直以来?

  他早就明白会发生令人惊讶之事。

  他又走回到厨房里去。(他踉踉跄跄地走进厨房。)他给自己倒了半玻璃杯杜松子酒,没有汤尼水也没加冰。(他倒了半玻璃杯杜松子酒。)他想到了将来会遭受更大的屈辱。他的母亲会延年益寿活得更久。她会把孩子们带过去加以抚养。他以及孩子们会搬进自己母亲的家中。或者孩子们也许会过去而自己则继续留在这儿,继续像这样喝着杜松子酒。芭芭拉和维克多会时常过来看望他,想要跟他交朋友。他们也会建立属于自己的家庭,会在晚间过来邀请他,而他则会去。

  不。他们不会想到他了。他们会抹除一切关于他的记忆,他们会彻底走开。

  作为一个孩子,慕莱很少跟人打架。他总是很好说话而且幽默机敏。但是最终他还是跟人打了一场架,在大峡谷的校园里被人打倒在地,被人打晕,大概有半分钟。他迷迷糊糊仰面朝天躺在那儿,看到自己上方树枝子上的树叶变成了鸟儿——黑色的,然后由于阳光的投射而变得雪亮,风让它们都动了起来。他被人击晕而进入一片自由的、凉风习习的开阔地,在那儿一切形体都是透亮的而且变幻莫测,他自己本身也变作这样。他躺在那儿想到,“这到底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从沙滩到悬崖顶上公园的七十八级台阶被称作“落日走廊”。在这些台阶的旁边有一块巨大的显示牌,从六月份一直到九月份每天的日落时间都显示在上面。“两次看到日落的景象,”这块显示牌上写道,上面还有一个箭头指向台阶上方。这个意思是说如果你跑得够快的话,从底部跑到台阶的顶部以后,你就可以第二次见到日落西山的壮观景象。参观者们认为这块提示牌,以及提示日落时间的习俗,都是属于大峡谷老的传统。实际上,这是商务委员会绞尽脑汁后的新创。

  同样木质的步行道也是新的。那些公园里老式的露天音乐会也是新的。此前这里还从来没有过什么室外音乐会。所有的这些引人欢喜的创意都让参观者们极大高兴——慕莱根本就不会反对这些;他自己本人也身处旅游业之中——而现在这一切也都取得市民们的满意了。在当时六十年代的那个夏天,当慕莱花很多时间驾着车在乡间穿行之际,仿佛一切来自久远年代的事物都被摧毁,都被彻底清扫,被遗忘,在腐烂。新的机械设施在消灭着农场上的老式规划,树木被砍伐以拓展路面,村店和学校以及房屋被荒弃。每个世上的人似乎都在切望着有一块停车场、一家商贸中心以及像油漆过一样平展的郊区草坪。慕莱不得不直面自己不熟悉的道路,不得不假装珍视,仿佛这是最终结果,那些层出不穷却仅仅是出于偶然而瞬间就会消失的各样事物。

  出于这种直面的态度,无疑的,就出现了摧毁过去而重整新生的狂热行为,就在此后的数月他就开始加以实施付诸行动了。

  而此际好像整个世界已经与慕莱的老观念达成了和解。人们纷纷都在重整过去的老房子,都在建造有着老式走廊的新房子。根本见不到有任何人不认可遮地连天的树木,以及大家共用的商铺、泵井、仓房、秋千,都希望这些设施到处皆是。可是慕莱自己本人却回顾不起来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给人带来过快乐,或发觉它们真正有过庇护和安慰的作用。

  当他步行走过最后一级木制走廊而来到雪松彻地连天遮蔽着的沙滩上时,他就坐在了一块巨大的圆石头上。首先他注意到这是一块奇怪的、看上去非常漂亮的圆石,发现有一根线横贯其上,好像它曾经被沿着对角线一劈两半,之后又不怎么合适地被联结在了一起——形态像是还留有罅隙。他非常懂得地质学从而也知道这仅仅是一条瑕疵,而且这块大圆石也必定是来自前寒武纪的盾形地,大概离着这里有一百英里远。这是一块成形于最后一次冰河时代之前的岩石;它的年代之古老要甚于它所坐落的这片海岸。看它被岁月磨砺的这个样子,以及被劈开的方式——它层面上已经裹了一层波浪状厚厚的奶油一般的侵蚀物了。

  他停在这里饶有兴趣地审察着这块大圆石,就坐在了上面。现在他坐在这儿看着海面,看着远处一条绿莹莹绿松石一样的天水相接处,天际线好像是蘸着绿松石墨水画出来的一般,接着是清凌凌的海水一直延伸到防波堤,绿莹莹银闪闪的浪花一波一波绽开在海滩上。这一片海湾被一位法国人称作摩尔.邓斯海湾。但是当然了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它的颜色就会改变;它会变得极其丑陋,由于狂风的缘故会卷起它底部沉积的杂物。

  人们会坐在这儿观看着这片海湾,他们可从来不会坐在那儿观看一片绿草翻涌或者麦浪滚滚的田野。为何是这种情况,既然情形是如此类似?这肯定是出于冲激的缘故,是因为冲刷的原因,这些缘由促使他们如此。海水总是在不停地滚滚而来,咬啮着、改变着,这片海岸。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一位行将就木的人身上。他曾经是他的父亲,他认识过许多人。一种冲刷,一种消失——一层盖过一层叠积累加起来丝毫不加停息。

  他并没有在看着那个方向,然而他明白芭芭拉正在走入视线。他转过身去见到芭芭拉就站在台级的顶部。个子高高的芭芭拉,罩在外面的是身上那件秋季才穿的小麦色手织羊毛衫,并不着急也不迟疑地正在注视着下方,两只手并没紧紧抓住身前的栏杆——这是她惯常不慌不忙而漠不关心的风度。他从她款款移动脚步的样子里一点都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


  当芭芭拉打开后门之际,她的满头发丝已经因为雨水而全湿了——一绺一绺地耷拉着——而她身上的缎子女式衬衫已经差不多湿透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开口问道。“你是在喝酒吗?是不是喝的纯杜松子酒?”

  之后慕莱就说出了他们两个都没说却都想说的那句话。“他是不是要你?”他问道。

  芭芭拉走到桌子边,在那件湿衬衫上使劲蹭着自己的头发,也顾不得上面那些硬硬的小钮扣了,又一个劲儿地在自己饱满的乳房上擦着。“我们不要谈论有关此事,”她说道。“我们决不要。好吗!”现在他可以闻到她身上真正的烟味了,以及散发出来的异国皮肤的气息。她紧紧拥抱着他直到他做出反应回抱着她。

  “好了好了。”

  而她执意坚持自己所说的话,甚至当他告诉她维克多已经乘清晨的巴士离开,并留下了一个字条给他们两个之时。她没有再问也没有看甚至连碰都没有碰那个纸条,她没有开口询问里面写的都是什么。

  (“我满心中充满感激之情,现在我已经拥有了足够的钱,我觉得到时候了,应该到别处去找寻我的生活。我想到了去蒙特利尔,在那儿我可以敞开说法语。”)


  在那座走廊的底部,芭芭拉伏下身去捡起一件白晃晃的物事。她以及慕莱沿着台级互相朝着对方走去,大约过了一分钟后慕莱看清那是件什么东西了:一只白色的气球,已经有些瘪皱巴巴的。

  “看这个,”芭芭拉一边走向他一边说道。她读起来系在气球尾巴上的一张卡片上的字。“‘安托尼.伯尔勒。十二岁。朱丽特初级学校。克罗普顿,伊利诺伊斯。十月15日。’这是三日以前。难道它是飞了三天的时间而到达这里的?”

  “我很好,”接着她又说道。“这算不得什么。这不是件坏事情。用不着为此而担心。”

  “不会的,”慕莱说。他拉起她的手臂,他闻到了她一夜间已经黑白相间的头发上树叶以及厨房的气息。

  “你是在发抖吗?”她问道。

  他一点不觉得自己在发抖。

  很轻易地,没有丝毫罪孽感,在过了这么长的婚姻之后,他彻底删除了那样一个信息,当他看到她出现在台阶顶部时心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请不要再次让我失望。

  他看着她手中的卡片说道,“还有更多的字。‘最喜爱的书——最后一个莫尼干人。’”

  “哦,这是为教师说的,”芭芭拉说,声音里以她那熟悉的鼻腔发出的浅笑声,既是解脱也是保证,“这是一个谎言。”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

【编者按】这是201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的作家爱丽丝·门罗写的一篇小说。她的小说并不特别重视情节,更多是利用时空转换;她的笔触简单朴素,但却细腻地刻画出生活平淡真实的面貌,给人带来很真挚深沉的情感,简单的文字带来丰厚的情感。《橘子苹果》采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者的角度写的一个女人故事,作者处于“无所不知”的位置,她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熟知小说中发生的任何一件事,甚至能洞穿人物的思想和感情。这篇小说需要我们每个读者耐着性子细细地阅读,才能体味出作者的文字魅力。译者更是值得我们推崇的人,他竟然也可以耐得住性子将如此细致的情感故事原汁原味展现在读者面前。推荐阅读!编辑:梦秋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