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韭一盏道寻常
唐肃宗乾元三年的风里,裹着股说不清的味道。
是华州官道上的泥腥气,是灾民褴褛衣衫上的汗馊味,还有远处战场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杜甫把官袍的下摆再往上提了提,靴底的破洞已经能塞进半块石子,每走一步,脚踝就往泥里陷一分。
左拾遗(唐代言官,隶属门下省,从八品上,主要负责向皇帝进言劝谏,可对朝政得失提出意见,甚至弹劾官员)的乌纱帽早被他卷起来塞进包袱——那顶象征体面的帽子,此刻还不如一块粗布头巾顶用。自替房琯辩解触了龙颜,他就知道这官路走不长远,却没料到贬谪的路会这样冷,冷得连骨头缝里都结着霜。
行至奉节地界时,暮色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压下来。山坳里忽然浮起一缕炊烟,细得像根麻绳线线,在风里摇摇晃晃却不肯断。杜甫牵着那匹肋骨分明的老马,顺着炊烟拐进一道窄巷,竹篱后立着的茅屋忽然撞进眼里——檐角挂着串风干的辣椒,门楣上那块褪色的木牌,“卫”字的笔画被雨水泡得些许模糊,却仍倔强地挺着。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这木牌的刻法,像极了二十年前洛阳卫八爹的手艺。当年卫八总爱偷拿他爹的刻刀,在洛水边的石头上划“少年游”三个字,划得石头火星四溅,也划得俩人的手掌心全是黄茧子。
“谁在外面?”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探出个脑袋。麻布短褂上补着块靛蓝补丁,手里攥着的锄头还沾着新泥,鬓角的白发被风掀起,像团揉皱的雪。
四目相对的刹那,风忽然停了。
那人先是把锄头往地上一顿,震得泥点溅到裤脚,随即往前抢了两步,竹篱的刺勾住了他的袖口也不顾:“子美?是你?对吗?”
杜甫这才看清他眼角的皱纹,深得能盛住半盏夜露,可那双眼睛亮起来的模样,和当年在国子监外抢他诗卷时一模一样。“卫八……”他的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还想问你呢!”卫八手忙脚乱地拉开篱门,掌心的老茧在杜甫手背上蹭出红痕,“快进来!灶上炖着的萝卜快烂了!”
院里的母鸡被惊得扑棱棱飞,却没飞远,绕着鸡笼转了两圈又落下——乱世里的生灵,早把“安稳”刻进了骨头里。杜甫的目光扫过墙角,那只缺了口的陶瓮正蹲在柴火堆旁,瓮身上还留着道裂纹,是当年俩人偷喝米酒时,被卫八爹用扁担砸出来的。
“坐,坐!”卫八往灶膛里添了块儿松柴,火光“腾”地窜起来,映得他颧骨上的冻疮红得发亮,“我去温酒!”粗瓷酒坛被抱出来时,坛口的泥封“啪”地掉在地上,露出里面浑浊的酒液,晃得油灯的光在墙上跳。
杜甫坐在吱呀作响的竹凳上,忽然看见墙根立着的旧琴。琴尾刻着的“少年游”三个字,被岁月啃得只剩个轮廓,弦上结着层绿锈,像谁在上面撒了把青苔。他伸手碰了碰琴弦,“嗡”的一声轻响,竟震得灶台上的粗瓷碗都颤了颤。
“还能弹吗?”他问。
卫八往灶里添柴的手顿了顿,火星子溅到脚背上,他却像没知觉:“早不行了。前年老娘走的时候,想弹《广陵散》送她,手指僵得跟木头似的,怎么也按不住弦。”
锅里的萝卜炖出了甜香,混着柴火的焦味漫开来。杜甫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洛阳,卫八弹《广陵散》时,总爱在琴旁摆碟茴香豆,嚼豆的脆响,竟和琴弦的震颤合上了拍子。那时卫八的手指在弦上翻飞,快得像只穿花的蝶,如今这双手却握着锄头,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
“李十二还记得吗?”杜甫往火塘边凑了凑,火苗舔着他的官袍下摆,“总爱往你琴上泼墨的那个。”
卫八正往碗里盛萝卜的手停住了。萝卜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声音从雾气里钻出来,闷闷的:“去年春天没熬过去。时疫来的时候,他还抱着他那幅没画完的《秋江图》,说要等你回来题字……”
杜甫的指尖忽然发凉。他想起李十二当年在洛水边画他,画得他龇牙咧嘴,却把他手里的诗卷画得清清楚楚。那时李十二总说:“子美,等我画成了名,就把你的诗全题在画上,让后人知道,大唐有个杜甫,还有个李十二。”
“张十五呢?”他又问,声音轻得像怕惊着什么。
“抓了壮丁,死在邺城了。”卫八把一碗萝卜推到他面前,碗沿的豁口硌着指腹,“去年有个逃回来的兵说,他被箭射穿了喉咙,到死都张着嘴,像是还在唱他那支吴歌。”
油灯的光忽然暗下来,灯芯结了朵很大的灯花。杜甫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根被风吹弯的芦苇。他忽然想起当年在酒肆里,张十五唱吴歌时,卫八总爱用筷子敲着酒坛伴奏,李十二就着歌声在纸上画,他则在一旁写诗,写“少年自有凌云志”,写得纸页都发颤。
“不说这些了。”卫八忽然提高了声音,掀开布帘朝里屋喊,“丫头,带弟弟妹妹出来!”
门后先是探出个扎着双丫髻的脑袋,接着是背着小竹筐的小子,最后钻出个攥着野栗子的小不点,怯生生地躲在姐姐身后。三个孩子的衣裳都打着补丁,却洗得发白,见了杜甫,齐刷刷地敛衽作揖,动作标准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这是你杜伯伯。”卫八拍了拍丫头的肩。
“杜伯伯好。”丫头的声音脆得像咬碎了冰,眼睛亮得让杜甫想起洛水的波光。
他这才恍然——当年那个连姑娘递帕子都脸红的卫八,竟已儿女成行。丫头挑线绣花的模样,像极了卫八娘当年的娴静;小子挠头时露出的虎牙,倒有几分像赵三郎——那个总爱吹牛说要去西域贩香料的赵三郎,前年冬天冻毙在街头时,怀里还揣着块捡来的香料,据说香气飘了半条街。
“丫头,去剪把春韭来。”卫八朝后院努了努嘴,“就割夜雨浇过的那畦。”
丫头拎着竹篮钻进暮色里,没多久就端回一捧翠绿,水珠在叶尖上打颤,映得油灯的光碎成一片。卫八接过韭菜洗了洗,在灶台上切得“当当”响,刀刃上的豁口把韭菜切得长短不一,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实在。猪油倒进铁锅的刹那,“滋啦”一声炸开的香,惊得里屋的小不点直咂嘴。
“尝尝这个。”卫八把炒春韭推过来,又盛了碗黄粱掺白米的二米饭,饭粒上还沾着柴火燎过的焦痕,“没什么好东西,就这口热乎的。”
杜甫夹了筷韭菜,夜雨的清冽混着猪油的香在舌尖散开,竟比曲江宴上的驼峰炙更熨帖。他忽然想起自己在长安写“朱门酒肉臭”时,笔尖的愤懑像团火,可此刻坐在这盏油灯下,才明白真正的人间烟火,原是藏在这带着豁口的碗里,藏在这长短不一的韭菜里。
“干了这碗!”卫八举着酒碗,碗底的酒晃出一圈圈涟漪,像把二十年前的月光晃碎了,“你我兄弟,二十载能再见面,比寒门出个状元还难!”
酒液入喉时带着点辛辣,顺着喉咙往下淌,暖得五脏六腑都舒展开来。杜甫忽然觉得,贬官的委屈、乱世的仓皇,在这一刻都成了灶膛里的灰烬,风一吹就散了。他举杯回敬时,手腕上的骨头硌得碗沿发响,才想起年轻时能单手举着酒坛灌,如今连端碗都觉得沉。
“这碗敬李十二。”卫八的声音有点哑,“他总说要喝你酿的酒。”
“这碗敬张十五。”杜甫的眼眶有点热,“愿他在那边,能有支唱不完的吴歌。”
“这碗敬孩子们。”卫八往丫头碗里夹了块萝卜,“盼他们能活到不用躲兵的日子。”
一碗接一碗,不知不觉就空了半坛。丫头已经带着弟弟妹妹睡了,小不点的鼾声像只小猫,在角落里轻轻起伏。卫八给杜甫铺床时,稻草里掉出颗野栗子,是白天孩子们捡的,壳上还留着牙印。
“明儿一早得赶路?”卫八问。
杜甫“嗯”了一声,指尖捏着那颗野栗子,壳上的尖刺扎得掌心发疼:“往奉节去,那边的差事还等着。”
卫八没再说话,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照着他鬓角的白发,像落了层霜。杜甫忽然想起当年分别时,卫八也是这样沉默,却在他转身时,往他包袱里塞了块刚烤好的胡饼,烫得他手心直跳。
天快亮时,杜甫被冻醒了。灶膛里的火已弱下去,他摸出袖里的诗卷,借着微光写下“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笔尖划过纸页的轻响,竟比长安官衙的惊堂木更让人清醒——原来有些滋味,非要等过了中年,尝过了离别,受过了沧桑,才能真正品出来。
“拿着。”卫八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攥着个布包,“蒸饼,路上吃。”
杜甫接过布包,入手温热,像揣着个暖手炉。他想说“后会有期”,话到嘴边却成了“多保重”。乱世里的承诺,太轻,又太重。
走出篱门时,晨雾正浓。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盏油灯还亮着,在雾里像颗倔强的星。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一辈子。可那夜雨剪的春韭,那掺着黄粱的米饭,还有卫八鬓角的霜、孩子们眼里的光,都已刻进了骨里,成了这漫漫人生路里,最暖的那簇火。
后来有人问他,贬官路上最难忘的是什么。他没说官衙的冷,没说灾民的苦,只说奉节城外有间茅屋,屋里有盏灯,灯下有故人,桌上有盘带着雨气的春韭。
那人不懂,说不过是顿粗茶淡饭。
杜甫笑了。他想起那天拂晓写下的句子,“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原来早在二十年前洛水边,命运就埋下了这声叹息。
后来他把这场重逢写进诗里,说“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说“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有些东西,要等鬓角也落满霜时,才能看懂——就像那盘春韭,看着寻常,嚼在嘴里,却是诗里没写完的半生悲喜,是人间道不尽的烟火寻常。
【编者按】风裹着战乱的尘,吹聚了二十载未见的故人。杜甫的破靴踩着泥泞,卫八的茅屋亮着油灯,夜雨剪的春韭、掺着黄粱的米饭,在粗瓷碗里盛着乱世最暖的烟火。乱世风尘里,杜甫与卫八的重逢,是兵戈中的一抹暖。夜雨春韭、黄粱新炊,将半生离索与世事沧桑,熬成了人间最入味的寻常。那盏茅屋油灯,映着故人情,也照着唐诗里未说尽的悲喜。“人生不相见”的喟叹里,藏着离别的痛、重逢的喜,更藏着历经沧桑后才懂的寻常滋味,原是人间最深的诗。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