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涛涛入梦来
故黄河是徐州的母亲河。她自丰县的二坝湿地公园蜿蜒而来,犹如一条挣脱束缚的巨龙,在徐州城的外围拐出了一道气势磅礴的弧线。
第一次邂逅故黄河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作为徐州的过客,我曾在她的两岸作短暂逗留。彼时的故黄河上空总是蒙着一层灰黄的雾,岸边土坡裸露,杂草在夏风里疯长,几乎能没过孩童的膝盖。沿河居民倾倒的垃圾在水边堆成小丘,塑料袋挂在枯瘦的树枝上,像一面面破败的旗帜。河水浑浊灰黄,风过时翻起的不是波浪,而是带着土腥味的涟漪,水面上鲜有水鸟,偶尔有几只从此路过,立刻扑棱着翅膀匆匆远离。河水毫无生气,静默地让人窒息,有时偶尔听见从远处工厂传来几声机器的轰鸣。空气里飘荡着若有若无的腥臭。站在临时落脚的客栈窗边凝望着她,心里疑惑不解:“眼前的‘黄河’,怎么和书本里描写的‘雄浑模样’相去甚远呢?”
“缘分”真是难以预料,当年的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二十年后,自己会再次和曾经匆匆一瞥的故黄河相遇,并日夜厮守。本世纪初,因工作的变动,我们举家搬来徐州定居,住处恰在故黄河北岸,与苏轼的黄楼隔河相望。推开窗户的刹那,竟有些许恍惚——眼前的河水虽然依旧带着黄土的底色,却清亮了许多,粼粼波光漫过窗棂,扑面而来的空气里带着水的湿润和丝丝缕缕的花香,再无当年的腥气。晨起时,河面常常笼罩着薄纱般的轻雾,黄楼的飞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入夜后,两岸的灯光映在水里,碎成一河摇晃的星星,耳畔竟若隐若现地传来了阵阵涛声,轻柔得像人的呢喃细语。
人到中年,一早一晚沿着故黄河散步成了我的习惯。脚下的步道是平整的青石板,岸边柳树的枝条垂到水面,像少女的长发在水中轻晃。垂钓者的鱼竿在晨光里划出漂亮的弧线,鱼线“嗖”地飞入水中,他们坐在小马扎上盯着浮漂,神情闲适得与这河水相融。孩子们追着草坪上的鸽子跑,笑声惊得鸽子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水面,溅起一串银亮的水花。风大时,河水会泛起层层叠叠的波浪,像被揉皱的绿绸。浪花拍在岸边石阶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比任何音乐都动听。
傍晚时分,最爱立在庆云桥上看夕阳。落日像一枚烧红的圆饼,缓缓沉入水中,将河面染成一片熔金。粼粼波光里,每一道波纹都跳动着橘红的光,从桥底一直铺向远方,仿佛天地间铺开了一条通往远古的金毯。西天的晚霞被镀上层层暖意,从绯红到橙紫,渐次晕染,与河面的碎金交相辉映。晚风拂过,带着水汽的微凉,混着岸边的花香,让人通体舒畅。桥上车水马龙的喧嚣仿佛被河水滤过,只剩下涛声与晚风的絮语,那一刻,尘世的烦扰都随流水远去,心也跟着沉静下来。
桥头的牌楼在暮色中显露出古朴的轮廓。雕花的梁柱在夕阳余晖里投下斑驳的影。“大河奔流”的匾额透着遒劲的力量,仿佛是历史的印章,盖在这片流淌千年的土地上。河北岸的汴泗碑静静伫立着,碑上的字迹依稀可见。每每从汴泗碑下经过,总要驻足停留良久,总会想起这里曾是汴水与泗水交汇的要冲,想起千帆竞发、商贾云集的过往。抚摸着碑石上的刻痕,指尖划过那些被岁月磨平的字迹,忽然明白,故黄河的水,不仅流淌着自然的韵律,更承载着一座城的记忆。它见过古战场的金戈铁马,听过漕运码头的号子声声,也见证了从繁华到萧索,再到如今重焕生机的轮回。这河,这碑,这牌楼,便是徐州人沉甸甸的乡愁。
总爱在黄楼下驻足。抬眼望楼檐上的“黄楼”匾额,指尖抚过斑驳的墙砖,恍惚间似乎能听见千年前的喧嚣——苏轼站在城墙上指挥抗洪,浊浪拍打着城墙,他却挥毫写下“夜阑风静縠纹平”;待水退宴客,诗声与涛声相和,墨香里都是与自然相搏后的从容。
邻居王大姐常常陪我在河畔徜徉,她是土生土长的徐州人,在故黄河边长大。她曾指着不远处的镇河铁牛对我说:“你看这铁牛,多少辈人靠它镇水,其实啊,真正镇住河的,是咱徐州人一代代清淤、护岸的劲儿。”她小时候,河岸边还堆着垃圾,后来来了推土机清杂土,工人们铺草皮、栽树苗,打捞船一遍遍划过水面,连河底的淤泥都清了又清。“你刚来那会儿,河沿才刚见绿呢,现在多好,咱这铁牛,终于能看着清水长流了。”
抚摸着镇河铁牛的脊背,冰凉的铁上仿佛还留着岁月的温度。它曾望着河水泛滥时的狰狞,望着两岸萧条的落寞,如今终于能望着垂柳依依,听着鸽哨声声。这铁牛见过太多——见过上世纪的破败,见过新世纪的新生,更见过一代代徐州人把“治河”写成生活的日常。
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涛声连绵不绝,在耳畔回响。它不像海浪那样壮阔,也不像溪水那样细碎,就那样不疾不徐地响着,像母亲哼着的摇篮曲,轻轻地伴着我进入梦乡。梦里常常回到河边:春日里新柳抽芽,涛声带着青涩;夏日里花草拔节,涛声里带着生命的力量;秋日里落叶飘落水面,随着涛声漂向远方;冬日薄冰下,涛声藏着春天的消息。有时王大姐的声音也会入梦,她说:“你现在啊,也算半个徐州人了,这河把你当着自己人呢。”
是啊,我早已是徐州居民。故黄河虽不是地理意义上的黄河主干道,但于我,她是流淌在家门口的魂。她流过苏轼的诗行,流过王大姐的童年,也流进我成为“徐州人”的岁月里。她用沉默的变迁讲述着生态的故事,用日夜不息的涛声,把家园的安宁与生机,轻轻送入每一个安稳的梦境。
这涛声里,有千年前的风骨,有新时代的生机,更有我与这座城、这条河,再也分不开的牵挂。
【编者按】故黄河的涛声,是徐州城最绵长的叙事。文字循着时空脉络,既写河水从腥臭到清冽的生态逆袭,也写人与河从疏离到相依的情感深化。苏轼的诗、王大姐的记忆、“我”的日常,在河岸边叠印成鲜活的生活长卷。镇河铁牛见证的不仅是河道兴衰,更是一代代人对家园的守护;黄楼飞檐下的光影,既映着历史的风骨,也照着新时代的生机。最终,这条河以不息的涛声,完成了对“徐州人”身份的温柔认领,让每一份牵挂都与流水共生。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