浏阳河畔
暮春的浏阳河涨着桃花水,老周伯的乌篷船刚泊稳码头,舱里的鲫鱼就甩着尾巴撞向竹篾舱板。他蹲在船头抽烟,食指摩挲着船舷上深褐色的麻柳木纹 —— 那道蜿蜒的划痕,是 1962 年汛期船底蹭到暗礁留下的,比他小儿子的年纪还大。当时他抱着襁褓中的孩子在舱里躲雨,妻子的银镯子磕在舱沿上,留下的凹痕至今还嵌在划痕旁,像枚永远褪不去的时光印章。河水的腥甜漫进鼻腔,他忽然想起妻子临终前说的话:“这船上的每道木纹,都是浏阳河亲手刻的。”
烟头火星子溅进河里,顺流漂了半里地,正撞上河湾处拆旧瓦的吊脚楼。八十岁的釉下彩匠人陈阿婆抱着祖传的陶坯模子站在岸边,模子上的菊花纹被五代人的手汗浸得发亮。那是同治七年(1868 年),太爷爷跟着 “泥人刘” 学手艺,在河滩撞见野菊沾着晨露开,刀下留情多刻了三道瓣,不想烧出来的菊花瓶让醴陵窑整整红了三十年。
“石膏模子倒得出形,倒不出野菊瓣的筋骨。” 陈阿婆的拇指碾过模子凹处,钴料蓝嵌在指甲缝里,像块永不褪色的河泥胎记,“孙子的 3D 瓷瓶能照见指纹,却照不见釉色里的河魂 —— 头道素烧 700℃定的是河泥的骨,二道钴料绘的是河滩的魂,三道窑火 1380℃泼的是浏阳河的血。光绪年那只‘绿宝石’,若没沾过这河水的辣味,哪能让胎骨里的菊花,百年后还在瓷瓶上开得泼辣?” 她忽然对着河水轻哼起来,调子混着瓷窑开片的 “噼啪” 声,惊飞了芦苇丛里的白鹭。
黄昏码头的青石板上,运瓷土的卡车 “突突” 响着,与卖甜酒冲蛋的老妪构成时光的对仗。司机老李摇下车窗,操着带瓷窑火气的浏阳话:“王娭毑,您咯甜酒曲还是河岸边辣蓼草拌的吧?我爹当年跑船,过滩必呷您一碗,说比河底‘窑鬼’还辣乎!” 老妪往炉膛添把松枝,火星子蹦上她补了三回的蓝布围裙:“你老子那辈人,总说甜酒能压河妖,其实是图个热乎劲。” 她舀蛋花的木勺柄上,刻着模糊的 “福” 字,那是 1958 年大炼钢铁时,用废弃的瓷窑支架打磨的,“你看这勺柄,比你开的卡车年纪还大,当年你爹捧着它喝甜酒,手背上的烫疤跟如今烟花厂阿明的一模一样。河风一吹,这甜酒的香啊,能顺着浏阳河飘到醴陵窑的烟囱里。”
深秋的河面漂着碎金般的梧桐叶,打渔的张大哥撒下最后一网。他腰间的牛皮腰包褪了色,里面装着父亲留给他的骨制鱼漂 —— 那是 1949 年汛期,父亲用亡母的簪子骨磨成的,漂身还留着当年血水浸过的暗纹。他捏着骨漂,指腹擦过母亲刻在漂尾的三刀釉彩纹,漂尾的 “噼啪” 声突然在记忆里炸开 —— 那是童年蹲守瓷窑,开片时釉色崩裂的脆响,与河鱼摆尾撞竹舱的响动,曾在某个夏夜达成过奇妙共振。
“母亲说河泥千淘成玉胎,” 他摸着漂身的血水暗纹,像摸着浏阳河的掌纹,“如今塑料漂漂在水面,却漂不进河鱼的记忆 —— 它们记得的,是骨漂入水时,带着釉下彩钴料的咸,带着母亲簪子骨的暖。你看这漂尾的刻痕,正是醴陵窑‘三烧三绘’的笔法,当年母亲边淘泥边教我,说‘河泥千淘成玉胎,窑火一燃化蝶来’。” 河水漫过他的胶鞋,带来远处瓷窑的烟火气,与童年记忆里母亲的体温,在深秋的河面上渐渐交融。
暮色中的浏阳河泛着青瓷般的光泽,老周伯望着陈阿婆抱着模子走向拆迁中的吊脚楼,张大哥的骨漂在水面划出细碎的波纹。瓷窑的青烟升上天空,与渔船上的灯火遥相辉映,仿佛百年前的窑火从未熄灭,正化作千万点星光,继续照亮这条流淌着故事的河流。河岸边的甜酒香气还在弥漫,混着瓷土的湿润与河泥的厚重,在晚风里酿成一首关于传承的长歌 —— 那些嵌在船舷的划痕、模子的凹处、鱼漂的暗纹里的时光,正随着浏阳河的流水,奔向永远崭新的明天。
【编者按】奔腾不息的浏阳河承载着浏阳河流域的历史文化,那些乌篷船里的故事,岁月的刻痕留在船舷上深褐色的木纹,百年前从未息灭的窑火烧制成历史悠久的醴陵窑的彩瓷,张大哥牛皮腰包里祖传的骨漂。作者文章清晰地记载了浏阳河畔甜酒香气的弥漫与老百姓生生不息地书写着浏阳河的繁荣与兴旺。推荐阅读。编辑:空中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