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密东北乡的抗日壮歌
值此抗战胜利80周年之际,当我们在老舍《四世同堂》里听见祁家小院在炮声中颤抖的叹息,在艾青"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的诗句中触摸民族土地结痂的伤痕,在赵树理《小二黑结婚》的乡野絮语里窥见时代撕裂的阵痛,在孙犁《白洋淀纪事》的芦苇荡里打捞抗战女性的温柔与刚毅,重温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更能在多元文学镜像的交织中,感受到那段历史滚烫而厚重的温度。这部作品如同与《林海雪原》中杨子荣打虎上山的传奇遥相呼应,却又以更野性的民间视角,为我们铺开了一幅高密东北乡的抗战长卷——这里没有整齐的军装与嘹亮的军号,只有沾满泥土的布鞋与磨亮的大刀,让那些在正史中隐去姓名的草莽英雄,在红高粱的烈焰中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红高粱》的故事,始终带着与《水浒传》中草莽精神一脉相承的血性。余占鳌率队伏击日军的桥段,让人想起武松血溅鸳鸯楼的决绝,只是这一次,个人的复仇升华为民族的抗争。他麾下的队伍,仿佛水泊梁山的好汉——有酿酒坊里抡着大锤的伙计张三李四,他们的胳膊上还留着蒸酒时烫出的疤痕;有赶车时能哼着胶东小调的哑巴,鞭子甩得比谁都响;有曾占山为王、抢过富户的"花脖子",脸上一道刀疤是年轻时的"奖赏"。他们平日里会为几袋高粱米争得面红耳赤,会为谁家的地埂过了界动拳头,是乡野间最寻常的"小人物"。当日军的铁甲车碾过青纱帐,当刺刀挑破了村口孩子的胸膛,当烧杀抢掠的火光映红了夜空,这些曾为私利计较的人,突然就成了生死与共的兄弟。莫言笔下的他们,没有《铁道游击队》里战士们整齐的军装,只有打满补丁的土布褂子和豁了口的大刀;没有精确的战术部署,全凭"谁毁了咱的家,就得跟他拼命"的蛮劲冲锋。这种带着泥土气息的抗争,恰如鲁迅笔下"埋头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的真实写照,让我们看见抗日战争中最朴素的力量——它不是来自教科书里的英雄模板,而是源于对家园最本能的守护,仿佛是《敌后武工队》里那些拿起锄头能种地、扛起枪杆能打仗的农民,在平凡中藏着惊雷般的勇气。
戴凤莲的形象,总让人想起丁玲《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张裕民的觉醒,却又多了几分女性的柔韧与刚烈。她初嫁时是被家族推给麻风病人的牺牲品,红盖头下藏着对命运的不甘,仿佛是《祝福》里祥林嫂对命运的最初反抗,却比祥林嫂多了几分主动的锋芒——当花轿行至高粱地,她没有哭哭啼啼,而是悄悄攥紧了剪刀,随时准备与命运一搏。与余占鳌相遇后,她敢在封建礼教的眼皮底下追求爱情,把酿酒坊打理得红红火火,活成了高密乡野里最亮眼的一抹红。她发明的"十八里红"酒,甘冽醇厚,十里外都能闻到香气,那份精明强干堪比《红楼梦》中王熙凤的治家才能,只是这份才能最终化作了抗击外敌的智慧。当战争的阴影笼罩大地,这个曾为自己命运抗争的女人,毅然站在了守护家园的前线。她教妇女们缝伤口、藏粮食,把酿酒坊的地窖改造成临时医院,连平日里对她指指点点的老太太,都忍不住夸她"比爷们还顶用"。最后的战斗里,她穿着红棉袄,坐在装满酒坛的驴车上,故意把日军引向高粱地深处。枪响的瞬间,她点燃了火把,烈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那不仅是酒坛的炸裂,更是一个女性用生命书写的决绝。莫言写她"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庄严的平静",这平静里,藏着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守护,一个妻子对土地的眷恋,一个中国人对侵略者的不屈,仿佛秋瑾就义时的从容,在柔弱的身躯里藏着钢铁般的民族脊梁。
在莫言的笔端,红高粱从来不是简单的农作物,而是这片土地的灵魂,是整个民族精神的隐喻,其象征意义堪比《白鹿原》中的古原,既是地理符号,更是精神图腾。他用浓墨重彩的笔触描摹它的生长:"风一吹,红高粱就像大海的波浪,一层叠着一层,带着股子野性的冲劲",穗子上的红颗粒饱满得像要炸开,仿佛随时能迸发出生命的力量。这让我们想起茅盾《白杨礼赞》中对北方白杨的礼赞——同样以植物喻指民族精神,只是高粱更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生命力,仿佛黄土地上那些沉默却坚韧的百姓,平时看着不起眼,危难时却能站成山。他写它的坚韧:"就算被马蹄踏烂,被炮火炸焦,到了春天,根下照样冒出红嫩嫩的芽",那芽尖顶着泥土,一点点往上钻,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头。这股子韧劲,与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隐现的民族气节一脉相承,于柔美的表象下藏着钢铁般的筋骨。这片红高粱地,见证了余占鳌与戴凤莲的野性爱情,也目睹了伏击日军的惨烈厮杀;它吸饱了侵略者的血,也浸润了英雄们的泪。当日军强迫百姓踩着高粱秆前进,用刺刀挑断它们的根须,他们毁掉的哪里是庄稼,分明是在践踏一个民族的生存根基与精神尊严,如同《四世同堂》里日军对小羊圈胡同的侵占,既是地理空间的掠夺,更是精神家园的摧残。余占鳌的队伍在高粱地里与敌人周旋时,那些摇曳的红高粱便成了天然的屏障——它们弯下腰,为战士们遮挡子弹;它们连成片,让侵略者找不到方向。在这里,植物与人的精神融为一体,共同构成了对抗外敌的钢铁防线,仿佛《红岩》中狱中同志们用信念筑起的无形长城,看似柔弱,却坚不可摧。
《红高粱》最动人的地方,在于它撕碎了"英雄叙事"的滤镜,让我们看见战争中真实的人性光谱,如同老舍在《茶馆》中展现的社会百态,于嬉笑怒骂中写尽人性的复杂。小说里的人物,没有谁是天生的英雄:余占鳌有土匪的蛮横,会为报私仇血洗仇家,带着《三国演义》中曹操"宁教我负天下人"的枭雄本色,但在面对日军时,他却能放下私怨,喊出"先打鬼子,再算旧账";戴凤莲有小女子的计较,会为了酿酒坊的生意与乡邻争执,仿佛《子夜》里吴荪甫对利益的算计,却在日军抢走酒坛时,宁愿一把火烧光也不留给敌人;就连那些参与抗战的村民,也曾在恐惧中犹豫过,有人偷偷藏起粮食想苟活,有人在枪响时吓得瘫倒在地,像《阿Q正传》里阿Q般想"投降"保命。莫言不回避这些灰色地带,他写一个老汉在战斗前偷偷往裤腰里塞干粮,"不是怕死,是怕万一活下来,家里孩子还等着吃饭";写一个年轻媳妇哭着说"我想回家抱孩子",却在敌人冲过来时,拿起石头砸了过去。这种真实,让《红高粱》的抗战叙事更具穿透力——它让我们明白,英雄不是天生的圣人,而是在民族大义与个人欲望的撕扯中,最终选择前者的普通人,就像《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在苦难中的成长,于平凡中显露出不凡的底色。
8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在博物馆里看见《红高粱》中描写的土炮与日军军刀并列陈列,锈迹斑斑的炮身上还留着弹痕,军刀的寒光里仿佛还能看见当年的血腥;当莫言笔下的高粱地已成为红色旅游景点,游客们踩着木质栈道走过,听导游讲述那段烽火岁月;当"我爷爷""我奶奶"的故事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红高粱的意象一次次出现在银幕上——这部作品的价值愈发清晰:它像一座桥梁,连接着文学记忆与历史真实,让我们在感受余占鳌、戴凤莲的传奇人生时,触摸到整个民族跳动的脉搏。正如茅盾在评价抗战文学时所说:"它们不是历史的注脚,而是历史的灵魂。"《红高粱》里的红高粱,早已超越了地域的界限,成为中华民族不屈精神的象征——它告诉我们,无论敌人多么强大,无论苦难多么深重,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永远会像红高粱一样,在炮火中扎根,在绝境中生长,如同《黄河大合唱》里那奔腾不息的黄河水,象征着民族的力量一往无前。
重读《红高粱》,既是对80年前抗战胜利的纪念,也是对所有文学作品中民族精神的致敬。从屈原的"上下而求索"到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从鲁迅的"横眉冷对千夫指"到莫言的"红高粱精神",这种深植于民族血脉中的抗争与坚守,正是我们历经磨难而不衰的力量源泉。那片在风中摇曳的红高粱,在岁月长河中永远燃烧,照亮我们前行的路——提醒我们,和平从不是偶然的馈赠,而是无数普通人用热血换来的;民族的精神不是空洞的口号,是藏在每一个为家园挺身而出的平凡生命里。当我们在新时代的阳光下回望,那片红高粱依旧红得耀眼,因为它早已把民族的血性与坚韧,种进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
【编者按】审核通过,推荐阅读。编辑:李金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