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记雨
“墨云翻黑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东坡先生这首诗述说当年其在西湖遇雨的事。巧得很,我在淮北的南湖也碰到了东坡先生经历过的事。那是不久前的一日,午后的日头正烈,南湖像被罩在透明的玻璃罩里,连风都懒得动弹。湖堤上的垂柳把绿丝绦浸在水里,叶尖沾着的水珠被晒得发亮,倒像是缀了串细碎的水晶。我坐在湖边的石凳上,看采莲蓬的老汉用草帽扇着风,竹筐里的莲蓬绿得沉甸甸,莲子的清甜混着水汽漫过来,与远处岸边飘来的笛声缠在一起,黏稠得化不开。
湖面上时有画舫慢悠悠地晃过,船桨搅起的水纹像匹被扯碎的银绸,要许久才能重新织回湖面。近处的荷叶挨挨挤挤,撑起绿伞似的圆叶,叶底藏着的不知名的水草花刚绽开粉白的瓣,被阳光一照,竟透出些半透明的嫩。远处的望湖亭隐在水汽里,飞檐的轮廓朦朦胧胧,倒像是从水里长出来的,与天光云影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实景,哪是倒影。
忽然有片云影漫过亭前的石板路,凉丝丝的,像谁把浸了墨的棉絮往天上抛。起初只是淡淡的灰,沿着天际线洇开,像宣纸上没蘸足墨的笔轻轻扫过。采莲蓬的老汉突然直起腰,把竹筐往三轮车里拢,竹篾碰撞着发出脆响:“要下雨喽!”话音未落,西边的云已堆成翻涌的墨团,顺着风势压往湖心——这光景倒真应了苏轼那句“黑云翻墨未遮山”,只是南湖周围没有像样的山,墨团便径直扑向水面,把粼粼波光揉成了暗沉沉的绸缎。
风突然就烈了起来,卷着柳丝往亭子里抽。忽然,一道闪电像银蛇似的划破云层,把湖面照得惨白,紧接着便是震耳的惊雷,轰隆一声炸在头顶,惊得芦苇荡里扑棱棱飞起一群白鹭,翅膀带起的水珠在半空中亮了亮,又跌回水里。
第一滴雨砸在亭顶的瓦片上时,我正构思一首小诗。那声音脆得像碎玉,“啪”地一响,没提防给我一个激灵,就连檐角的麻雀也惊得扑棱棱飞走。紧接着便是第二滴、第三滴……打在荷叶上的雨珠滚了两圈,突然坠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比水草花还小。可眨眼的工夫,雨点儿就密得成了线,像是有人在云端抖开了装豆子的布袋,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竟有了几分鞭炮齐鸣的架势。
往湖面望去,方才还慢悠悠晃荡的画舫早没了影,就连湖上游弋的水鸟也急匆匆地往湖心鸟岛上飞。雨越下越急,不再是零星的点,倒成了斜斜的线,被风推着往湖面扑,真如“白雨跳珠乱入船”的光景,那些跳跃的雨珠便直直扎进水里,溅起无数银亮的小水花,又倏地隐没,像是一群淘气的小水球在水面蹦跶。
风突然卷着雨丝往亭子里钻,我往后退了两步,贴着凉丝丝的亭柱看雨。湖面早已成了白茫茫一片,雨点砸下去的地方鼓起无数小水泡,刚冒头就被新的雨点打碎,倒像是谁在水面撒了把碎珍珠。远处的荷叶在雨里摇晃,绿浪翻涌着,把天空和水面的界限都搅模糊了,南岸佛庵的飞檐偶尔在雨幕里露个角,像水墨画里没干的笔触。
“东边日出西边雨”,当湖面大雨如注的时候,东岸天街方向却金光四射,露出来半边太阳。“快看!”惊奇的是旁边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拽着奶奶的衣角,小手指着天街。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雨幕外竟腾起一道小小的彩虹,淡淡的七色光被这边的雨丝割成细碎的片,像谁把揉碎的琉璃撒在了半空。可没等我看真切,一阵更大的风卷过来,彩虹倏地散了,雨却像是被惹恼了,下得更凶,不仅这边湖面上下雨,连刚才天街方向的残阳也缩回了云里,比照着这边也下起了雨。湖面掀起层层叠叠的浪,浪尖上顶着白花花的雨珠,倒像是无数匹白马在水面上奔腾,蹄声震得亭柱都微微发颤,听得人心理毛毛的。
亭外的石板路渐渐积起水,顺着台阶往下淌,竟有了几分“飞流直下”的意思。有片被风吹落的荷叶打着旋漂过来,在积水里转了两圈,突然被一股水流推着,“咕咚”一声跌进湖里,瞬间就被雨珠砸得翻了个身,露出底下嫩黄的叶背,像个调皮的孩子翻了个跟头。
雨还在下,却隐隐透出些疲态。风渐渐缓了,那些斜斜的雨丝慢慢变直,不再是横冲直撞的模样,倒像是谁轻轻垂下的珠帘,密密麻麻挂在天地间。湖面也平静了些,浪头小了,雨珠落在水面,漾开的波纹能悠悠地荡出老远,一圈叠着一圈,像是湖在轻轻呼吸。
突然,刚刚东面隐身的太阳不知何时又从云缝里挤出来,照射在东边的湖面上,把那片水域染成了金红色。雨还没停,阳光却已铺过来,照得雨珠像无数碎钻在半空飞舞,又纷纷落进水里,溅起的水花都是亮的。
雨声渐渐稀了,那些密集的雨线慢慢变疏,最后只剩下零星的几滴,恋恋不舍地打在荷叶上,滚两圈,便滑进水里不见了,像是谁悄悄收走了珠帘。
彻底停了,云絮被扯开,露出后面干干净净的蓝天,蓝得像刚洗过的瓷碗,连一丝杂色都没有。湖面静得很,倒映着天上的白云,偶尔有片荷叶抖落水珠,“嘀嗒”一声,便把云影打碎,又慢慢拼合,像是湖水在眨眼。刚才躲雨的游船不知从哪里又钻了出来,慢悠悠地在水面划,船桨搅起的涟漪里,还漂着些被雨打落的野草花,粉白的瓣儿沾着水珠,倒比平日里更显娇嫩,像是刚哭过的小姑娘,眼角还挂着泪。
我走出望湖亭,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脚下竟有些凉意,大雨驱散了先前的暑气。湖堤边的美人蕉被雨洗得发亮,红的、黄的花瓣上都挂着水珠,风一吹,水珠滚到地上,钻进泥土里,惊起两只小蚂蚁慌忙逃窜,拖着片被雨打落的花瓣,像是拖着顶小小的伞。往湖面望去,水天一色,干干净净的蓝,干干净净的绿,佛庵的飞檐在阳光下闪着光,檐角的铜铃轻轻晃着,却没声响,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刚才那场倾盆大雨像是场梦,只留下满湖的清亮和荷叶上滚动的水珠,阳光照在水珠上,折射出小小的彩虹,挂在叶尖,像是湖在微笑。
我站在湖堤上,看云影在水面慢慢游,看荷叶上的水珠滚来滚去,突然懂得苏轼当年在西湖遇雨的心境。原来雨从不是天地的暴怒,而是夏日最慷慨的馈赠——它用急雨作扫帚,扫去湖面的暑气;用狂风作抹布,擦净天空的云翳;再用阳光作琉璃,把整个湖都罩在透亮的光里,让每片叶、每朵花、每滴水,都透着最清亮的模样。
远处的芦苇荡里,有野鸭扑棱棱飞起,带起的水花溅在荷叶上,又滚落进湖水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那涟漪慢慢荡开,荡过画舫的船底,荡过望湖亭的倒影,荡到我脚边时,只剩下轻轻的一下,像是湖在跟我说:你看,这雨过后的世界,多好。这难道不是诗吗!?诗曰:黑云翻墨压湖湄,白雨跳珠乱打桅。漫卷芦风迷远岸,雷声贯日逐人来。
【编者按】散文以东坡诗为锚,牵出南湖雨的万千气象,文字如荷叶承露,既盛得下雷鸣的壮阔,也托得住水珠滚落的轻响。末了那声“这难道不是诗吗”,原是把观雨人的心动,也揉进了湖光山色的韵脚里。推荐阅读。编辑:李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