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骑:山水间的长调
一、雨的序曲
雨是从辰时三刻开始酝酿的。彼时我正蹲在停摩托车的地方,用机油擦拭摩托车的链条。链条上还缠着去年深秋的枯叶碎片,在指尖一碰便簌簌落下,混着机油的腥气飘在潮湿的空气里。抬头时,看见窗玻璃上已蒙了层薄薄的水汽,像谁用指尖在上面涂了层朦胧的釉彩。
起初只是云絮边缘渗出的几缕凉意。西北方的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原本浅淡的铅灰渐渐沉成墨色,把初升的日头裹成一枚模糊的光晕。我放下机油瓶去摸车座,皮革表面还带着夜露的潮气,指腹按下去能留下浅浅的窝,松开时又慢慢回弹,像在呼吸般起伏。
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挂着昨天洗的在工地上穿的工作服,被风掀得猎猎作响。忽然有几滴雨落在工作服的下摆,洇出比铜钱稍大的深色圆点,紧接着便听见檐角传来清脆的滴答声,节奏越来越密,最后连成一片绵密的白噪音。我跨上车时,裤脚扫过地面的水洼,溅起的水珠跳上脚踝,凉得像春溪里刚捞起的鹅卵石。
引擎启动的瞬间,排气管喷出的热气在雨幕里撞出团白雾。后视镜里,出租屋的屋顶正蒸腾着细密的水汽,与天上的云气连成一片。车把上的旧皮质护手早已磨出毛边,雨珠落在上面便顺着纹路游走,在末端汇成细小的水流,一滴滴砸在摩托车的邮箱上,发出比心跳稍快的节奏。
出城的柏油路刚被养护工浇过沥青,新铺的路面泛着深褐的光泽。车轮碾过的时候,能闻到淡淡的松节油气味,混着雨水的清冽钻进鼻腔。路两旁的白杨林正在抽新芽,嫩绿色的叶片被雨打得微微下垂,叶柄处还挂着去年残留的枯卷,像系着串细碎的铃铛。
二、轮下的琴谱
摩托车的车轮碾过雨的琴弦,是在过了防护栏之后。那防护栏的栏杆上爬满了紫藤,此刻正开着淡紫色的花,花瓣被雨打落,在水面铺成一片流动的锦缎。车轮碾过路面的缝隙时,发出规律的咯噔声,与雨点击打车灯的节奏奇妙地相合,像谁在弹奏一架走调的旧钢琴。
我特意放慢车速,看轮胎与路面相触的瞬间。新换的防滑胎纹里嵌满了细小的沙粒,压过积水洼时,水被挤出去的声音忽高忽低,时而如急雨敲瓦,时而似私语呢喃。有那么一瞬,错觉自己正骑着匹踏水的白马,马蹄铁与青石板相击的脆响,混着雨丝穿过鬃毛的轻吟,织成支没有乐谱的曲子。
路边的排水沟里积满了水,漂着被打落的树叶。圆薄的叶片在水流里打着旋,偶尔被车轮带起的风卷到半空,又轻轻落下,像无数枚绿色的铜钱在雨里沉浮。我想起小时候祖母总说,榆钱落进水里会变成银鱼,于是每次雨后都蹲在沟边等,直到暮色漫上来,才捧着空掌心回家,说银鱼都游去东海了。
转过弯道时,撞见一群放学的孩童。他们背着书包在雨里奔跑,校服的蓝白相间在雨幕里格外鲜亮。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突然停住脚步,指着我的摩托车大喊:“快看!车轮在唱歌!”她的声音脆得像冰凌相撞,我忽然看清,那些被车轮碾过的雨痕,原是大地正在书写的琴谱,而每个途经的旅人,都在无意间弹奏属于自己的乐章。
三、被打湿的寂静
闯进那片被打湿的寂静,是在穿过五里冲隧道时。隧道口的风突然转了向,把身后的车鸣声和人声都拦在混凝土墙的另一端。眼前的山路骤然变窄,两侧的灌木枝桠几乎要伸到车把上来,叶片上的雨珠时不时溅在脸颊,凉得像谁在耳边呵气。
我摘下头盔挂在车把左侧挂钩上,发丝立刻被雨水浸透,黏在脖颈上发痒。有只山雀从枝桠间窜出,翅膀带起的水珠落在后颈,激起一串细碎的战栗。这寂静并非全然的无声——能听见树叶飘落的沙沙声声,能听见远处溪流的潺潺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雨里散开的轻响,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青山把影子浸在水里,是在山坳处的水塘。水面平得像块被打磨过的黑曜石,岸边的芦苇丛倒映在水里,连绒毛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我停下车靠在一棵不知名的树下,看水里的山比岸上的更显青翠,云影掠过水面时,整座山都在轻轻摇晃,仿佛随时会化作一捧碧色的墨汁,在水里洇开无边无际的晕染。
树影摇晃的模样,总让我想起外公临终前的眼神。那年他躺在医院病床上,喉管里插着呼吸机管子,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用浑浊的眼睛在我脸上反复摩挲。此刻岸边的树木被风推得左右摇摆,叶片翻转间露出银白的背面,倒像是无数只欲言又止的手,在雨幕里轻轻挥动着未说出口的叮咛。
水塘边的泥巴路上,有串新鲜的脚印。鞋印很深,边缘带着泥土的痕迹,一直延伸到水边的石板。我蹲下去看时,发现脚印里积着的雨水里,沉着片完整的玉兰花瓣,粉白的颜色在浑浊的水里格外醒目,许是清晨来洗衣的农妇留下的,她弯腰捶打衣裳的样子,此刻应该正印在水底的青山影里,与那些摇晃的树影一起,构成这片寂静里最生动的注脚。
四、衣襟上的绣痕
雨丝斜斜地绣,是在过了几个道湾之后。风变得缠绵起来,带着雨丝贴着衣襟游走,在深色的帆布夹克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痕。我抬手触到肩头的水渍,忽然发现那些不规则的纹路竟像极了小时候在作业本上涂鸦的山水,只是少了几笔刻意的勾勒,多了几分自然的随性。
停车在溪边洗手时,看见水面上漂着半片油纸。许是上游哪家农户的雨帽被风吹落,此刻正载着几粒饱满的野栗子顺流而下。雨丝落在油纸上,发出细密的噼啪声,倒像是谁在用针尖轻轻穿刺。我忽然明白,这雨原是位最耐心的绣娘,正用天地作绷架,以山水为绣线,在每个途经的事物上留下独属的印记。
衣襟上的半阙诗,是在山腰的避雨亭里发现的。亭柱上刻着“云深不知处”的残句,字迹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我抖落夹克上的水珠时,看见后腰处的水渍竟洇出两句残缺的形状,像“空山新雨后”的后三字被雨水冲淡,又似“天气晚来秋”的前两笔被风刮走。卖山货的老妪说,这是山雨在替山神传话,每年梅雨季来此的人,身上都会带着几句不成篇的诗。
她的竹篮里摆着刚采的鸡油菌,橙黄色的伞盖上还沾着新鲜泥土。我买了一小袋,指尖触到菌柄上的绒毛时,忽然想起奶奶教我的歌谣:“雨打菌子伞,神仙来作伴。”老妪用围裙擦着手说,她年轻时见过有人在雨里绣出整首长诗,那些诗句在衣襟上明明灭灭,像活的生灵般游动,最后竟化作只彩蝶飞走了。
避雨亭的水泥桌上,不知是谁留下个粗瓷碗,里面积着半碗雨水。雨丝落进去,激起一圈圈细碎的涟漪,把碗底的茶渍晕染成模糊的图案。我把碗端起来对着光看,茶渍的形状竟像幅缩小的山水图,有山有河有亭台,只是缺了个旅人。便把刚买的鸡油菌放进去一朵,橙黄的颜色在水里轻轻摇晃,倒像是给这幅小画添了个提着灯笼的行人。
五、发梢的风语
风穿过发梢时,带着樟木的清香。我正骑行在盘山公路的第七个弯道,两侧的树枝把枝叶伸到路中央,形成一道天然的拱廊。雨丝被枝叶滤成细碎的光点,落在头发里,顺着发梢滑进衣领,激起一阵微凉的痒意。
有蒲公英的种子从身边飘过,白色的冠毛沾着细小的水珠,像一把把微型的雨伞。它们被风推着越过护栏,坠向谷底的云海,倒像是谁把心事折成了纸船,放进了这无边的雨里。我忽然想起年少时写的日记,那些锁在抽屉里的秘密,或许早已化作这样的瞬间,散落在不知名的山水间,等着被一场雨重新唤醒。
顺手摘走了口袋里的俗事,是在某个急转弯处。车把剧烈倾斜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滑了出来,在柏油路上弹了两下,顺着斜坡甩进了路边的草丛。我追过去捡时,看见屏幕上还亮着未读完的工作邮件,雨丝落在上面,很快模糊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
蹲在草丛里擦手机时,忽然发现掌心的纹路里嵌满了草屑和泥土。这双手平日里敲惯了键盘,指腹上还留着空格键的压痕,此刻握着沾满自然气息的手机,倒像是握住了两个世界的交界。风再次穿过发梢时,竟觉得头皮有些发麻——许是那些被摘走的俗事,正顺着发根一点点溜走,空出的地方都被雨和风填满了。
路边的野花丛里,有只七星瓢虫正沿着草茎往上爬。红色的背甲上沾着雨珠,爬行的速度慢得像在踱步。我盯着它看了许久,看它如何绕过沾着水珠的叶片,如何在草茎的分叉处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朝着阳光的方向挪动。忽然觉得,这小小的生灵比我们更懂得如何与世界相处,它不追赶时间,不焦虑未来,只是专注地爬过属于自己的每一寸草茎。
六、碎银与辙痕
轮胎吻过积水的瞬间,总有细碎的光在眼前炸开。我特意放慢车速,看车轮碾过水面时,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芒,倒像是把藏在水底的碎银都翻了出来。那些跳动的光点追着辙痕跑,却总也跑不过车轮的速度,只能在身后化作一片闪烁的雾,慢慢消散在风里。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河里摸鱼的日子。他总说雨后的河水会藏着银子,其实是阳光落在波纹上的错觉。可那时的我信了,蹲在岸边看了一下午,直到晚霞把水面染成金红,才捧着满手的水渍跑回家,说自己捡了一肚子的星星。父亲会笑着刮我的鼻子,说星星在天上呢。我说不,它们掉进我眼里了,现在看什么都亮晶晶的。
有一次车轮碾过较深的水洼,溅起的水花竟越过了肩头,落在身后的山涧里。我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些水珠坠向谷底的瞬间,被风扯成了细碎的银线,倒像是谁在天地间架了架竖琴,正被这坠落的力量拨动。谷底的云海翻涌着,把那些银线裹进怀里,再吐出来时,竟化作了缭绕的雾,在山腰处缠成条洁白的腰带。
路过一处修路时废弃的采石场时,看见积水里浮着半截锈迹斑斑的铁钎。许是几十年前采石料时留下的,此刻正被雨丝反复敲打,发出沉闷的声响。铁钎旁的碎石堆里,嵌着几片青花瓷的碎片,釉色在雨里泛着幽蓝的光。轮胎碾过碎石时,我忽然觉得,这世间所有的辙痕都是相通的——无论是车轮印,还是脚印,亦或是岁月在人心上刻下的痕,最终都会被雨抚平,被风带走,只留下些闪烁的记忆,像碎银般散落在时光里。
采石场的断墙上,有人用红漆写了半句话:“此处曾有……”后面的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只剩下几个断断续续的笔画,像未说完的故事。我停下车,用手指沿着那些笔画描摹,忽然想起老人们说的,这里曾有座小庙,毁于几十年前的一场山洪。或许当年庙里的僧人,也曾在这样的雨天,看着雨水漫过石阶,听着雨滴敲打着青瓦,把日子过成了一首无字的诗。
七、雾中的旧岁
远山在雾里藏起旧岁,是在接近山顶时。雨忽然变大了,能见度不足十米,眼前的山影都化作了模糊的轮廓,像水墨画里未干的淡墨。我打开车灯,光柱在雾里散成一片朦胧的黄,照亮了前方几米处不断飘落的雨丝,像无数根银色的线在天地间悬挂。
路边的里程碑上刻着“海拔860米”,数字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模糊。我伸手触摸那些凹陷的刻痕时,忽然想起十年前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那时也是个雨天,我骑着辆半旧的摩托车,链条断在半山腰,只能推着车一步步往上挪。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石子划破的伤口,血珠混着雨水往下淌,在泥地上滴出串歪歪扭扭的红点。如今摩托车的引擎声里,似乎还混着当年自己粗重的喘息,和路边野狗跟着我吠叫的声音。
雾最浓的时候,连身边的树都看不清了,只剩下隐约的轮廓在雨里晃动。我停下车,听见远处传来溪流的声响,却辨不清方向。这种未知的朦胧竟让人安心——仿佛所有的过往都被这雾温柔地裹住,不必再去追究那些未完成的事,未说清的话,未弥补的遗憾。就像小时候玩捉迷藏,躲在厚厚的棉被里,听着外面的呼唤声渐渐远去,心里却有种踏实的温暖。
路边卖山货的老妪说,这山每年都会藏起些东西。去年是山下那座百年的石桥,被雾裹了整整三天,再出现时桥栏上多了些不知名的花纹,像谁用指甲轻轻划出来的;前年是山腰的那棵老樟树,等雾散了,树洞里竟多了几枚民国时期的铜钱,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她说这些的时候,眼睛眯成了条缝,嘴角的皱纹里盛着神秘的光,仿佛这山是位会藏宝的老人,总在不经意间给世人留下些惊喜。
山顶的雾里,隐约能看见座废弃的瞭望塔。铁锈色的钢架在雾里若隐若现,像只巨大的蜘蛛趴在山巅。我把车停在塔下,沿着锈蚀的铁梯往上爬,每一步都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爬到顶层时,风突然掀开了雾的一角,露出远处连绵的山影,像沉睡的巨龙。那一瞬间,所有的旧岁都在眼前浮现——童年的欢笑,少年的烦恼,成年的奔波,都被这雾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此刻的风,此刻的雨,此刻的心跳。
八、眉弯的云絮
云絮漫过眉弯,是在雾稍散的间隙。一缕淡白的云从山坳里飘出来,贴着我的脸颊掠过,带着湿润的凉意。我抬手去触,指尖却只穿过一片虚无,倒像是触碰了自己的记忆——那些以为早已忘却的瞬间,其实一直停留在某个角落,等着被这样的时刻唤醒。
小时候总爱躺在外婆家的竹床上看云,觉得它们像棉花糖,像羊群,像神仙的衣裳。外婆说,云絮漫过眉弯的时候,许愿是最灵的。于是每个有云的午后,我都会睁着眼睛等云飘过,心里默念着永远吃不完的冰棍,永远玩不够的暑假,永远不会变老的外婆。那时的云走得很慢,仿佛特意等着我把愿望说尽,才慢悠悠地飘向远方。
此刻云絮掠过眉弯时,心里竟空无一物。没有未实现的愿望,没有放不下的执念,只剩下一种轻盈的释然。这让我想起多年前在寺庙里听来的话:“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原来当云真的漫过眉弯时,人是不需要许愿的,因为所有的愿望都已化作这轻盈的瞬间,在山水间轻轻流淌,在风里慢慢消散,最终成为天地的一部分。
山顶的风很大,把云絮扯成了稀薄的纱。我站在瞭望塔的边缘往下看,看见来时的路在雨里蜿蜒,像一条被打湿的绸带。云絮漫过护栏的瞬间,我忽然明白,那些轻得像一声叹的,从来都不是云,而是我们自己——是放下执念后的释然,是与过往和解的温柔,是终于懂得,有些留白比填满更有意义。
云絮里偶尔会漏下几缕阳光,落在手背上暖融融的。我摊开手掌,看阳光在指缝间游走,像调皮的孩童。远处的云海里,忽然露出一角青黛色的山尖,像水墨画里刚点上去的一笔。有鹰隼从云里钻出来,翅膀在阳光下闪着光,盘旋两圈后又钻进雾里,只留下声清亮的啼鸣,在山谷里久久回荡。
九、心上的尘埃
原来困住脚步的,从不是雨,是在某个避雨的屋檐下忽然懂得的。那是间废弃的山神庙,屋顶的瓦片已塌了大半,露出椽子间漏下的天光。檐外的雨下得正急,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半寸高的水花,把路面洗得发亮。几个背着竹篓的孩童光着脚在水洼里追逐,草鞋踩过水洼的声音噗噗作响,笑声穿透雨幕落在我耳里,脆得像咬碎了冰糖。
他们的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泥点溅满的小腿,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额角还沾着片翠绿的草叶。有个男孩突然停下脚步,弯腰从水洼里捡起片完整的梧桐叶,举过头顶喊:“快看!船!”其余孩子便围拢过去,七手八脚地把叶片放进水流里,看着它载着几粒水珠顺流漂远,直到被石阶挡住才发出一阵惋惜的惊呼。
我低头看自己沾着泥点的登山靴,鞋面上的防水涂层早已被岁月磨去大半,雨水正顺着针脚往里渗。忽然想起每次下雨时的犹豫——总担心路滑会摔车,害怕淋湿了衣裳着凉,顾虑着这身行头是否体面,盘算着耽误了行程要扣多少工钱。这些细密的心思像经年累月积下的尘埃,一层层落在心上,渐渐织成了无形的网,让我们在晴天时渴望风雨的清凉,在风雨时又怀念晴天的干爽。
屋檐下的蛛网挂着晶莹的雨珠,蛛丝在风里轻轻摇晃,却始终没断。蜘蛛伏在网中央,八条腿紧紧贴着丝线,任风雨把自己的家扯得变形,也不见它慌乱。我忽然觉得,这小生灵比我们更懂得与自然相处——它不抗拒雨的到来,也不焦虑网的震颤,只是在属于自己的方寸之地,安然等待晴日的降临。就像这山神庙里的石佛,任凭屋顶漏下的雨水在肩头积成小水洼,依旧眉眼低垂,笑看檐外的风雨。
石佛的底座上刻着模糊的字迹,仔细辨认才看出是“光绪年间”四个字。许是百年前的信众凿刻的,如今风雨已把笔画啃得斑驳。佛前的香炉里积着半炉湿泥,插着几支折断的香,许是今早有人来拜过。雨丝斜斜地飘进庙门,落在佛龛上的尘埃里,洇出一个个细小的圆点,像谁在悄悄擦拭这百年的寂寞。
雨稍歇时,阳光突然从云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块菱形的光斑。孩童们欢呼着冲向阳光,张开双臂转着圈,看自己的影子在水洼里忽大忽小。我跨上车时,发现引擎的声音比来时轻快了许多,仿佛那些困住车轮的泥泞,都随着方才的顿悟化作了烟尘。后视镜里,山神庙的轮廓渐渐远去,石佛的笑脸却像印在了雨幕上,提醒着我:困住脚步的从来不是雨,是心上的尘埃。
十、潮湿的诗意
此刻我披着一身潮湿的诗意,是在下山的盘山路。雨已经停了,云絮被风扯成稀薄的纱,露出后面淡蓝的天。阳光穿过云隙时,在路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谁撒了把碎金。车轮碾过积水时,溅起的水珠里竟裹着细碎的彩虹,随辙痕一路铺展开去,像一条流动的锦缎,在柏油路上蜿蜒。
路过溪边时,我停下车去看水里的倒影。夹克上的水渍尚未干透,在阳光下泛着深浅不一的光泽,头发还带着潮气,发梢滴下的水珠落在水面,激起一圈圈涟漪,把我的影子晃得支离破碎。可眼角眉梢却沾着说不清的笑意,这满身的潮湿里,藏着雨的清冽,风的温柔,山的沉默,水的低语,藏着所有在不经意间闯入心底的诗意。
有采蘑菇的妇人背着竹篮从对面走来,篮子里的菌子堆得冒了尖,橙黄的奶浆菌、褐黑色的火炭菌、灰紫的平菇挤在一起,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松针。她看见我时侧身让了路,竹篮上的布条扫过我的车把,留下片带着湿气的蕨类叶子。“这样的天出来跑,是懂山水的人。”她笑的时候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里面盛着阳光的碎片。
我忽然明白,所谓诗意从不是刻意的追寻,不是要去远方寻找诗和田野,而是当我们放下执念,让自己真正沉浸在自然里时,天地馈赠的礼物。就像此刻沾在裤脚的草屑,挂在发梢的雨珠,引擎盖上那片不肯离去的梧桐叶,都是山水写给旅人的诗行,不必押韵,却字字动人。
山腰的竹林里传来簌簌的声响,几只松鼠抱着松果在枝桠间跳跃,尾巴蓬松得像朵蒲公英。竹叶上的水珠被震得落下,在地上砸出小小的湿痕,像谁在续写未完的诗句。我拧动车把时,听见链条转动的声音里混着竹涛的轻响,竟像是首天然的配乐,陪着我穿过这片被雨水洗过的青翠。
夕阳西下时,摩托车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几乎要触到远处的山影。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路面上起伏,时而与树影重叠,时而与水洼相拥,倒像是在与这片山水跳一支无声的舞。那些被雨打湿的衣裳,被风拂过的发梢,被车轮碾过的辙痕,都成了这支舞蹈里最美的点缀,让每个瞬间都充满了流动的诗意。
十一、慢镜头里的留白
把日子骑成了慢镜头里的留白,是在重新驶入城区的时候。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晕开,像打翻了的蜜罐。摩托车驶过积水的街道,溅起的水花在灯光下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时间被拉长了无数倍,连平日里刺耳的鸣笛声,此刻都变得温柔起来。
路过菜市场时,看见摊主们正收拾摊位,湿漉漉的塑料布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和菜叶。有个卖鱼的老汉蹲在地上,用刷子仔细清洗着鱼鳞,水珠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水泥地上,聚成小小的水洼。他的动作很慢,仿佛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完成一件郑重的仪式。这让我想起山里的那只七星瓢虫,它们都在用自己的节奏,慢慢走过属于自己的时光。
我停车的地方还留着清晨的机油味,我蹲下身擦去链条上的泥水时,忽然觉得每个动作都充满了意义。不再是匆忙的应付,而是与这匹钢铁坐骑的温柔对话。指尖划过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像是在抚摸岁月留下的痕迹,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细节——护板上的雨痕,车座上的纹路,后视镜里晃动的树影——都成了日子里珍贵的留白。
洗去一身疲惫后,我坐在窗前看夜空。雨后的星星格外明亮,像被谁用布擦亮的银钉,密密麻麻地钉在深蓝色的天鹅绒上。楼下的花坛里,月季花瓣上还挂着水珠,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像谁遗落的珍珠。我想起白天在山里的种种,忽然明白,所谓留白,不是空无一物,而是在喧嚣的日子里,为自己留一片可以呼吸的空间,留一段可以与自然对话的时光,留一些可以慢慢品味的瞬间。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工作群的消息,明天的日程依旧排得满满当当。但此刻我心里却异常平静,因为知道,无论生活多么匆忙,总有一些雨天,一些山路,一些潮湿的诗意,在等着我们把日子放慢,把心腾空。就像摩托车驶过积水时留下的辙痕,无论多么深邃,最终都会被新的雨水填满,却在记忆里留下永恒的印记。
窗外的雨又开始落了,这次是无声的毛毛雨,轻得像一声叹息。我知道,明天醒来时,或许又会被俗事缠身,被焦虑追赶,但只要想起今天车轮碾过雨的琴弦的瞬间,想起青山浸在水里的倒影,想起衣襟上那半阙未完成的诗,心里的尘埃便会被轻轻拂去,留出一片清澈的天地。
或许人生本就该像这场雨骑,不必在意目的地有多远,不必计较路上有多湿,只需披着一身潮湿的诗意,把日子骑成慢镜头里的留白。那些未说出口的话,未完成的事,未抵达的远方,都会在留白里慢慢发酵,最终酿成岁月里最醇厚的酒,在某个下雨的午后,被阳光轻轻唤醒,散发出迷人的芬芳。
夜色渐深,雨还在下,摩托车的油箱上,最后一滴雨珠顺着镀铬的纹路缓缓滑落,像在为这场雨骑,落下温柔的句点。而属于生活的长诗,才刚刚开始新的篇章。
【编者按】雨是自然的绣针,在衣襟绣满山水;轮是时光的琴弓,于辙痕奏出心音。文章以雨为引,以轮为笔,在山水间铺展一卷流动的诗。辰时的酝酿藏着枯叶与机油的私语,轮下的琴谱混着孩童的惊呼与紫藤的落瓣,直到雾漫眉弯、云浸心湖,才懂所谓旅途,原是让雨丝洗去尘埃,让风语熨平褶皱。作者用肌理分明的笔触,将寻常骑行酿成浸着草木气的酒,饮下时,便与天地共了一回呼吸。推荐阅读赏析!编辑:攀登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