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桥夜泊处,寒山寺韵长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自从在课本里读到张继《枫桥夜泊》,便被那如同一幅用文字勾勒的水墨画的意境所惊艳,又如同把寒山寺这个名字当成一粒种子,种在心里。寒山寺从此成了魂牵梦绕的所在,在心中默念千百遍:寒山寺,何时能到此一游?
在这里,只要我们把历史回溯到大唐,一定能看到,落第的张继进京赶考名落孙山,归途中夜泊枫桥,寒山寺夜半的钟声撞入他的愁怀,竟催生出这首千古绝唱,在中国文学史上占了引人注目的一席。他的《枫桥夜泊》,短短二十八个字,将月落、乌啼、霜天、江枫、渔火、客船织成一幅凄清画卷,失意旅人对江南秋夜的感触尽在其中。诗以钟寄情,钟以诗传神,清幽意境与惆怅心绪交融,让寒山寺之名随钟声传遍天下。传说正是这钟声点醒了张继,他重拾书卷,寒窗苦读,终得进士功名。
为圆这份萦绕心头数十载的牵挂,我曾两度踏足姑苏。不为别处,只为亲访寒山寺,夜泊枫桥之畔,静听那穿越千年的钟鸣——那声音,能抚愈躁动的心神,能点亮蒙尘的智慧,更能承载未竟的希冀。我渴望在这一声声钟响里,寻回那流淌千年的古韵,让这份牵挂终得安放。
初次踏入姑苏城,是上世纪最后一个初秋,送儿子赴南京求学后,陪老伴随旅游团开启华东五市之旅。旅行团三十余人随一面小旗疾趋。大巴停在原枫桥镇寒山寺外的停车场,导游抬腕看了看表,把哨子吹得尖锐:“40分钟,抓紧抓紧!”那天我裹在人群里,对照壁墙匆匆按下快门,镜头里全是别人的背影。寒山寺对我,便是那张冲印得发白的合影:我、老伴,背后是模糊的黄墙与半个飞檐。至于张继的愁眠、夜半的钟声像没来得及显影的底片。甚至导游模糊提及“古运河、古镇、古寺、古桥、古关。”却未听清“古关”究竟所指。如今想来,跟团游的便捷恰是欣赏文化景观的天敌——当脚步被压缩成打卡流程,张继诗中“对愁眠”的孤寂,自然也被稀释成浮光掠影的观光记忆。
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也只是,原以为寒山寺该在一座山上,有古树、怪石,还飘渺着似有若无的仙气。实地一看,我想错了,寒山寺就在一处平地上,四周一堵黄墙,既无古树,亦无怪石。只因寺中一老僧叫寒山的建寺而得名。且1000多年内寒山寺先后多次遭到火毁,最后一次重建是清代光绪年间,也奠定了其在中国寺庙史上的重要地位。
再次踏入姑苏之地,已是十九年后,时值深秋,天高云淡。儿子家在上海,乘坐高铁不过半个小时,车窗外的景致似乎瞬间从都市的钢筋水泥,叠印上江南特有的粉墙黛瓦。在遍历拙政园的曲径通幽、虎丘山的苍松斜塔,我特意重寻寒山寺与枫桥,只为触摸“枫桥夜泊”的诗境肌理。
这时侯我才知道,当年“姑苏城外”的寒山寺,始建于南朝萧梁代天监年间,那时它被命名为“妙利普明塔院”。到了唐代贞观年间,寒山和希迁两位高僧的加持,使得寒山寺声名远扬。如今的枫桥早已不再是“城外”,而是随城市生长被揽入怀中,却仍是运河水最柔软的一段。我无需追随着导游的那面小旗匆匆奔跑,而是踏着寺内的青石板悠悠踱着步子。而那被忽略的“古关”——铁岭关,原是明嘉靖年间所筑——这座京杭大运河上的古代税关,与枫桥、古寺并肩,共同撑起了唐代漕运文化的鲜活图景。
穿过枫桥喧嚷的街巷,最大的过街牌坊“枫桥胜迹”四字乃是乾隆旧物。穿过牌楼,再举目望去,蓝天白云下,山门依旧黄墙黛瓦,光彩夺目。踏入庄严的门槛,迎面而来的是那一片郁郁葱葱的古木参天,它们仿佛是岁月的见证者,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庭院深深,青石板路被千万香客的足迹磨得光滑如镜,每道纹路都沉淀着时光的刻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味,令人心旷神怡。耳边不时还有蝉鸣,与远处偶尔传来的钟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曲秋日特有的乐章。寺内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与我这样寻幽探古的游客一同感受着这份宁静与庄重。放生池碧水悠悠,锦鲤倏忽聚散,尾鳍划开的涟漪似在演绎“色空不二”的禅意。池边古树枝桠遒劲,夏日投下泼墨般的绿荫,冬日则以疏朗枝干支起天空,恰如寒山诗中“我心似明月,碧潭清皎洁”的意境。
指尖抚过照壁砖缝间卷曲的青苔,冰凉触感唤醒记忆:此照壁为清代同治年间复建(1866年江苏巡抚李鸿章重修),却严守唐代寺院“前照壁后山门”的规制。尤其“塔影钟声诗韵”六字颜体,沉雄见屋漏痕之天然,横画起笔的“蚕头”饱蘸石灰与糯米浆的浆汁,历经百年风雨仍未剥落。
再往前,山门前的黄墙照壁更显肃穆。明黄色墙面是用苏州特有的“观音土”调蛋清涂刷,百年风雨未改其温润,在阴影里泛着珍珠般的柔光。三个竖长方框内,“寒山寺”三个绿字以魏碑体挺然而立,白底色将字迹衬得如翡翠嵌玉。凑近细观,起笔处藏锋如古钟悬而未鸣,收笔时露锋似霜刃轻划夜色,墨色在边缘自然晕染,宛如宣纸上的飞白。最妙是“寒”字宝盖头,横钩转折处,砖色略深,像是书家运笔至此稍作沉吟,让那抹绿意在此凝结成霜。这种笔墨与砖石的私语,恰是寒山寺“以石载文,以文传寺”的千年默契。
大雄宝殿是寒山寺的主体建筑,飞檐斗拱,气势恢宏,红墙黄瓦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庄重。殿内,香烟袅袅,供奉着释迦牟尼佛像,佛像神态安详,慈悲的目光注视着每一位前来朝拜的信徒。两侧的十八罗汉,形态各异,栩栩如生,或微笑,或沉思,或怒目而视,仿佛在守护着这座古寺的安宁。每一尊罗汉都有着独特的表情和姿态,让人不禁感叹古人的智慧和技艺。此时,檐角铜铃突然叮咚作响,清越如叩玉,让人想起《枫桥夜泊》诗碑里“夜半钟声”的悠远。循铃声转过抄手游廊,钟楼门楣“霜钟”二字已被岁月磨得只剩轮廓,两侧楹联“千余年佛土庄严,姑苏城外寒山寺;百八杵霜钟清响,闻客船中夜半声” 却依旧清晰,隶书笔画间藏着明代文徵明的笔意。
钟楼位于寺院西北隅,需穿过“藏经楼”旁的小月亮门。这里悬挂着一口重108吨的“天下第一佛钟”。这口钟,是寒山寺的标志性文物之一,也是我此次旅程中最期待的打卡点。钟体高丈余,周身覆着深浅不一的铜绿,斑驳处可见“光绪十六年季冬吉旦吴县冶坊造”的阳文刻痕。钟腰有处明显凹痕,身旁的导游说那与抗战时期的历史颇深,虽具体成因说法不一,但未伤及“夜半钟声”铭文,堪称奇迹。用来敲钟的木杵长及小臂,木柄被千万双手摩挲得如老琥珀般透亮,凑近能闻到淡淡的柏木香。正午时分,钟声陡然响起!铛——铛——铛——悠扬古音漫过庭院,在空气中震颤。游人驻足合掌,那遥远又切近的声响,仿佛将思绪牵回千年之前。据说除夕子夜听此梵音,可祈岁岁平安(通常为一百零八响,象征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为此,不少外宾,尤其是日本和东南亚的客人,总会提前数日漂洋而来,只为亲耳聆听除夕发出的108响钟声。我游寒山寺恰逢霜钟响起,虽非除夕,却也心旷神怡,顿觉此行圆满。
我看了一眼门口立着的小木牌:“敲钟一百元三下”。守钟老者带着吴语特有的韵律一再强调寒山寺的钟极有灵性。我对许愿并没多大兴趣,倒是很想体验一下那木杵撞钟的感觉。我扫码付款,守钟僧人将缠着红布的撞木递给我,笑道:“手劲轻些,钟老了。”僧人击引磬三声,示意开始。我双手握撞木,后退半步,以肩带臂,撞向铜钟——“铛——”声音低沉浑厚,像远古的叹息,惊起檐角一群灰鸽。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余音在寺院的飞檐与回廊间共振,久久不散。我闭眼聆听,钟声穿透肌理,直达心房,仿佛替张继敲碎了一千年的客愁。此时,身边有游客喃喃发问:为什么要敲三下?马上有游客做解:“一声烦恼清,二声智慧长,三声菩提生。”我在旁听着,心底某处柔软被轻轻叩响。三声敲过,当我的掌心发麻时,忽想起,唐代寺庙敲钟循“一百八声” 规制,对应人生百八烦恼,而眼前这短促三声,像是被现代生活节奏凝练的文化符号。
钟楼介绍至此,我想告诉大家的是,寒山寺其实有两口钟:一口在钟楼,为清代重铸;一口在大殿,相传为唐代铸造。尽管寒山寺历经修缮和破坏,大殿的唐钟一直受到保护。明崇祯年间,日本人为获取此钟,用计从寺僧处购得,连夜运走,从此唐钟下落不明。
抗战胜利后,寒山寺住持曾试图找回丢失的唐钟,在大雄宝殿张贴启事:“本寺唐钟,技艺精湛,却被日本人盗走。康有为先生曾提到‘一钟声已渡海云东’(见《寒山寺题诗》)。此钟可作证据,请十方善士协助追查,保护文化遗产。”消息传出,苏州各界积极响应,但最终未果。如今寒山寺大殿悬挂的钟乃是日本友人敬赠。
漫步寒山寺,古刹的晨钟暮鼓间,还藏着三段抗战时期的往事,听着就让人心里沉甸甸的。
明末时,寺里的唐钟被倭寇掠去了日本,难怪1920年康有为来这儿,只看到“空楼无钟”的景象。抗战打响,日军又盯上了元代善继和尚用鲜血写就的《华严经》。他们闯进龙寿山房逼要,当家的通性和尚受了严刑拷打,硬是咬紧牙关没吐露半个字,这部血经才得以保全。
离开钟楼,我沿着石板路继续前行,来到了寒山寺的碑廊。这里,陈列着历代文人墨客留下的碑刻,是一座书法艺术的宝库。碑刻上的文字,或刚劲有力,或飘逸洒脱,每一笔每一划都蕴含着作者的情感与心境。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张继的《枫桥夜泊》诗碑。碑身正面镌刻的《枫桥夜泊》诗为清末书法家余樾手书,字迹清秀,韵味十足。此时,身旁的导游用扩音器讲解说,这石碑当年差点就被日军抢走。那是1937年,南京陷落后,松井石根在碑前留影献给天皇。天皇竟密令把碑运往日本,还为此制定了“天衣行动”。住持静如法师急得请苏州石刻大师钱荣初仿了块假碑,谁知仿碑被伪政府截留了。更让人揪心的是,1939年钱荣初遭了暗杀,衣袋里还留着血书:“刻碑、亵碑者死!”松井石根见了这话又怕又慌,只好作罢,原碑才留到现在。
看着寺里的殿堂,很难想象苏州沦陷时,这儿曾被日军当成仓库和马厩。但僧人们未曾离去,志开上人带着大家在栖霞山(虽不在寒山寺内)悄悄设了难民收容所,救下了两万多人,被称为“中国的辛德勒”。禅院里的慈悲,在那会儿化作了最硬的骨气。
离开钟楼,绕过放生池,锦鲤在残荷下游过的波纹,让“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意境悄然浮现。池边碑廊呈曲尺形,几十块石碑在廊下静立,顶部黛瓦生着几丛瓦松,阳光透过瓦隙在碑面投下斑驳光影,宛如天然拓片。最醒目的是两米高的《枫桥夜泊》诗碑,碑首缠枝莲纹缠绕,四周边框刻着二十四孝图,唯独“江枫渔火”处刻纹略有磨损,像是被无数目光轻轻摩挲所致。
凑近细品俞樾手书碑文,“月落乌啼”四字墨色沉凝如夜,笔画飞白似寒鸦振翅的羽痕;“钟声客船”却轻若游丝,尤其“钟”字竖钩挑得比别处高些,笔锋走势竟与碑顶风铃悬挂角度惊人相合,仿佛真有钟声要顺着钩尖跃出石面。碑石上一道斜纹自‘霜’字裂向‘客’字,缝里嵌满历代香客的硬币,阳光下碎银闪烁,宛如霜花洒落。
旁侧明代文徵明书写的诗碑更耐寻味:碑面左上角留着大片灼痕,据《寒山寺志》记载,原碑毁于明末战火,现存为清代按残拓重刻。细看“夜半钟声”四字,“夜”字捺笔处有明显修补痕迹,新凿石纹与周围包浆形成温柔色差,像是历史留下的补丁。碑前有位老人正以指空临,他背包上“日本京都汉诗协会”的徽章格外醒目,口中轻吟的日语经翻译传来:“这道裂痕,原是时间的掌纹。”
漫步于古寺的各个角落,总能邂逅不少僧人。他们身着素色僧袍,衣袂简朴无华,眉宇间却透着一种安然笃定的神情,仿佛世间纷扰皆与己无关。偶有几位师父正潜心诵经,那声音低沉如古潭静水,又悠扬似清风拂林,一句句经文自唇齿间流淌而出,仿佛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悄然涤荡去心灵上积压的尘埃,让人于不知不觉间忘却了俗世的烦忧。
在寒山寺这样的清净之地,或静立旁听,或随众轻诵,心便如被清泉浸润过一般,渐渐归于平和。那些平日里难以捉摸的焦虑与浮躁,在此刻都化作了过眼云烟,只剩下对生命本真的静静感悟——原来所谓真谛,或许就藏在这份抛却执念后的澄澈与安宁里。
从寒山寺出来,步行数百步便是枫桥。枫桥:原名“封桥”,因漕运夜间封此桥禁止船只通行而得名,后讹为“枫桥”。枫桥以唐代诗人张继的七绝《枫桥夜泊》而闻名天下,现与寒山寺、铁铃关和枫桥古镇共同组成枫桥景区。古往今来多少故事在此上演:唐代张继泊舟题诗,明代唐伯虎追秋香至此传说悠悠。如今的枫桥是座单孔石拱桥,是否为当年旧物已难考证,但张继泊舟处的水波依旧,一块大石镌刻着“当年泊舟处”,静静诉说着过往。桥体由苏州武康石砌成,灰黑岩石中嵌着白色石英线,阳光下闪着星子般的亮。桥顶中央踏步石尤为光滑,石上天然凹坑被民间传为张继系船的缆桩孔。蹲身触摸桥基,青苔下能摸到细密凿痕,工匠在石缝嵌入铁片加固的“铁榫卯”工艺,至今仍在守护桥身安稳。
桥堍西侧“枫桥夜泊”雕塑静静伫立:张继客船模型泊在石滩,船篷雕着霜花,船头青铜渔火灯竟可点燃。此刻,一对新人正在拍婚纱照:新娘白纱拖过“当年泊舟处”,新郎西装袖口沾了桥栏的青苔。摄影师喊“看钟声方向”,快门声里,寒山寺的飞檐、铁铃关的箭楼、运河的货船同时入镜。我忽然想起陈祖范的诗句:“船舷客梦醒时月,石上僧归定后钟。”原来,每一代人都把各自的“夜泊”叠映在同一道水波上。
夕阳的余晖漫过寒山寺的照壁,将那一方斑驳的青砖染成金红交织的模样时,我终于又站在了山门之下。寺内传来晚课的诵经声,清越的梵音顺着穿堂风漫出来,恰好与素斋馆飘来的香气缠在一起——是豆制品混着菌菇的温润气息,勾得我这副老肠老肚不争气地打起了鼓。久闻寒山寺的素斋负有盛名,于是我寻指示牌走进寺里的“妙利斋”吃素面。斋馆里的环境清幽雅致,桌椅摆放整齐,墙壁上挂着一些佛教的书画作品,让人感受到一种浓厚的禅意氛围。找了位置坐下,我点了一碗香菇素面15元,素面的面条劲道十足,配菜丰富多样,有香菇、笋片、黄花菜、胡萝卜等,五颜六色,让人颇有食欲。品尝着素斋,我感受到了一种简单而纯粹的生活方式,也更加深刻地体会到了佛教文化中倡导的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思想。
我出寺门,沿运河东岸南行,去寻找“枫桥夜泊处”。此处为1986年复建的码头,立有张继铜像:诗人身披斗篷,临水远眺,脚边一盏渔火。我租了一条手摇木船(50元/半小时),船夫五十出头,世代住枫桥。船夫说:“张诗人那晚的船,就停在我家老祖宗的网边上。”我笑他吹牛,他却认真:“真的,家谱里写着,‘唐天宝十五年,先祖张网得诗稿半张’。”
船行河中,船夫教我辨认两岸古迹:北岸的漕运仓遗址,南岸的江枫洲,洲上芦苇枯黄,偶见白鹭掠水。我请老钱唱段苏州评弹,他用吴侬软语唱《枫桥夜泊》,琴声咿呀,水波荡漾,仿佛真有一轮唐朝的月亮掉进河里。靠岸时,船夫从舱底摸出一块碎瓷片:“明代的,送你。寒山寺修塔时挖出的。”我双手接过,冰凉,像接住一段凝固的时光。
晚钟在夕阳余晖中响起。这次没有商业喧嚣打扰,钟声越寺墙、掠枫桥,在运河水面拖出长长的尾音。第一声钟响时,河上刚漂过挂“夜泊枫桥”灯箱的游船,船头游客手机闪光灯同时亮起,如无数渔火骤然绽放;第二声钟响时,铁铃关城楼灯次第亮起,暖黄灯光勾勒飞檐轮廓,与天上新月遥遥相对;第三声钟响时,整座枫桥景区的灯笼次第绽放,朱红、明黄、绛紫的光晕倒映水中,让人想起俞樾诗碑上“霜天”二字的墨色层次。
站在桥心石上,能同时望见寒山寺飞檐、铁铃关箭楼、运河货船。忽然明白:张继的愁思是游子对故乡的遥望,寒山的禅意是智者对本心的坚守,而我此刻的感动,是现代人对文化根系的追寻。就像脚下青石板,被唐时的霜、宋时的雨、今时的脚步共同打磨,终成连接古今的精神坐标。当最后一声钟响在夜色中消散,河面涟漪仍在扩散——那不是水的波动,而是文化基因在血脉里的轻颤。
今天踏进寒山寺,才发现这里根本不是诗里那个模糊的意象。你看那照壁的砖缝里藏着岁月,钟楼的铜钟泛着温润的光,碑廊的石头上刻着故事,就连枫桥边的水都在轻轻摇晃着千年的影子——整座寺就像个活生生的生命体,把我们这些游客的脚印、惊叹都悄悄收了去,再把那些古老的韵味,一点点揉进现代人的心里。
最妙的是那口铜钟,敲一下就有新的回响,可细听之下,总觉得和张继当年听到的“夜半钟声”连在一起。原来文化这东西,就是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对话里,活了一年又一年。
在城里待久了,心就像蒙了层灰。一进寺门,钟声悠悠地飘过来,香火味儿淡淡的绕在鼻尖,抬头看飞檐斗拱在天上画出安静的线条,刚才还乱糟糟的心思,忽然就静下来了。这可不是躲清闲,倒像是寒山诗里说的 “吾心似秋月”,亮堂堂的。在院子里慢慢走,那些功名利禄的念头暂时放一边,倒有点像池子里的锦鲤,找回点生命本来的轻快。
寺里好多外国游客,日本朋友对着碑刻念《枫桥夜泊》,欧美人对着寒山禅师的白话诗看得入神。才明白这寺有意思得很,既是烧香的地方,又是读诗的地标,还是看书法的好去处,更像个活着的老古董,每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听说除夕撞钟最热闹,来自天南海北的人挤在一起,听钟声从旧年跑到新年。尤其是日本人,经常有人为了在除夕夜听到寒山寺的钟声,不惜千里迢迢地专程赶来。中国人盼着平安,外国人好奇这“东方梵音”,不同的祈福声混在一起,倒像寺外的运河水,什么都装得下,透着股大方劲儿。
大雄宝殿里的佛像真耐看,衣纹线条又流畅又自然,既有唐代的大气,又有佛的慈悲。想想也是,这寺能站到今天,靠的就是这种什么都容得下的劲儿吧。
现如今人们随时都捧着手机划来划去,可这寺偏不,就用钟声、石碑、老房子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说话。这份慢腾腾的坚持,倒像是对那些急匆匆的日子,温柔地说句“慢点走”。可见真正的文化,从来都不是一下子就惊艳到你,而是安安静静地传下去。
入夜之候,飞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地响,像时光在跟你说悄悄话。站在枫桥边看运河水,把寺的影子晃啊晃,忽然想起寒山那句“我心似流水,外物如浮尘。”须知那些文化的根,早就沉在岁月里了。
这钟声真神奇,当年敲醒了张继的乡愁,陪着苏州过了多少晨昏,现在又在我心里荡起圈圈涟漪。它哪还是简单的声音啊,分明是个文化符号——是历史在说话,是诗意在流淌,更是帮我们找心的路标。站在枫桥边听钟声穿过夜色,感觉自己在跟千年前的张继聊天,跟寒山禅师对话,更在跟自己骨子里的文化基因打招呼。
听寺里的人说,这钟声里藏着好多人的故事。通性法师、静如法师、钱荣初、志开上人……还有好多不知名的普通人,他们用守护和牺牲,让这钟声穿过了战火,传到了今天。原来文化遗产不只是那些老物件,更重要的是一代又一代人,用生命和信仰,把它们护了下来。
我出寺门,回头望,寺匾上的“寒山寺”三字在冷白光下泛着幽蓝。门口卖糖粥的老伯还没收摊,我买了最后一碗,5元,撒上桂花,甜到心底。老伯说:“今朝钟声,明朝还会响,你明年再来啊。”我点头,却在想:有些告别,一次就够;有些回响,一生都在。
离开的时候,夕阳正照着枫桥,寒山寺的韵味像化不开的墨,晕在诗行里、钟声里、青石板的纹路里,也晕在心里。这韵味就像盏永远不熄的灯,照着我们往前走,就算追着现代的脚步跑,也别忘了回头看看,那个能滋养心灵的精神故乡。
【编者按】寒山寺的钟声,是历史的信使,携着张继的愁眠、僧人的风骨,在千年运河上漾开圈圈涟漪。青石板承托过唐时的霜、战时的火、今日的脚步,终成连接古今的精神渡口。张继的二十八字诗,为寒山寺铸就千年魂骨——月落乌啼里藏着失意人的愁绪,夜半钟声中漾着穿越时空的回响。作者的两度寻访,从随团打卡的浮光掠影到悠然踱步的肌理触摸,黄墙照壁的青苔、钟楼铜钟的斑驳、诗碑裂痕的沧桑,渐次铺展成一幅立体的文化长卷。这里有唐风宋韵的墨香,有抗战岁月的风骨,更有钟声里代代相传的精神密码。当指尖抚过砖石,耳畔掠过梵音,便知此寺早已不是诗中意象,而是活着的文明容器,盛着乡愁,载着坚守,等着每个寻根人来叩响心底的共鸣。推荐阅读赏析!编辑:攀登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