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渡口边，夕阳早已收了最后一抹余晖，天色黑黝黝的。晚风如席，卷煎饼一样在河面掀过一道凸痕。船家女翠翠姐抬眼扫视一下河面，不见有要渡河的客人，于是，把粗壮的竹篙提起，又用力地掷向船的一侧，使劲地别着船身，往岸边靠拢，打算收船回家了。这时，从高高的河堤上传来一声吆喝声——“等一等，船家！我要过河！”

　　一阵阵哗哗的划船声传来……我突然从睡梦中惊醒，伸手摸了摸枕头，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大片，我知道我又梦到翠翠姐了……

　　翠翠姐大我十二岁，小时候，我们两家是邻居。据说，我家原先住的房子是翠翠姐家的祖屋，土改时分给了我们家居住，开始只是几间茅草屋，从我有记忆起，早已被爸爸翻盖成了前后两进的四合院。

　　听大人们说，翠翠姐的爷爷曾做过伪保长，建国初期，被镇压了。翠翠姐的爸爸从小在城里读书，抗战时期，积极参加抗日工作，属于和家庭决裂的进步青年。解放后，在城里一所学校当教师。上世纪五十年代末，被打成右派遣送回乡改造。因为身体文弱干不了重活，当时任大队长的我爸爸，就安排他在渡口摆渡，每天可以挣一个壮劳力的工分。好在他从小水性就好，人又聪明能干，很快就掌握了撑船要领。他为人谦虚和善，深得乡亲们的爱戴。翠翠姐小时候经常去给父亲帮忙，练就了一身好水性和撑船的好本领。她父亲后来落实政策回城后，撑船摆渡的差事自然而然落到翠翠姐肩上。

　　因为我家兄弟姊妹多，妈妈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管我，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翠翠姐黏在一起，成了她甩不掉的小尾巴。在我眼里，翠翠姐简直美若天仙，小巧玲珑的身材，顾盼生辉的大眼睛，两条齐腰长的辫子走起路来随着身体摆动着，显得活泼又有精神。我喜欢翠翠姐，翠翠姐也喜欢我，下地劳动曾带着我，撑船也带过我，就连参加四类分子子女学习班也会带着我去。

　　翠翠姐摆渡的渡口附近，有一大片青青的芦苇荡，芦苇荡里生长着莲藕和菱角，没有客人的时候，翠翠姐就会采些菱角和莲子带回家煮给我吃。就在那片芦苇荡边，翠翠姐曾经救过我的命。

　　这件事发生在我上初一那年的暑假里。一天下午，我和伙伴晓春每人背着一大包衣服去河边清洗。到了河边，我们先把衣服放在浅水区浸泡，担心会被冲走，还专门找来几块大石头压在上面。然后，我们站在河水里，把辫子散开，弯着腰，低着头在河水里洗头发。不知什么时候，我有一件衣服被河水冲走了，等发现时已被冲走了好远，我急忙抬脚去深水区捞衣服。深水区的水底长满了厚厚苔藓，脚踩在上面特别滑，尽管我小心翼翼，还是控制不住顺着坡底一直往下滑，越滑越远。我拼命地挣扎，想重回岸边，可是越挣扎离河岸越远，最后，河水漫过了我的头顶，我被呛得连喝了好几口水。河中心汹涌的暗流，把我卷得时而浮出水面，时而又沉入水底。此时，我心急如焚，拼命扑腾，可是在强大的水流面前，我是那么弱小，那么不堪一击，我无计可施，心如死灰，最后不得不放弃挣扎。晓春见我落水了，早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急得在岸边又蹦又跳，大声哭泣、大声呼喊着我的名字。

　　这时候，翠翠姐刚把客人送到对岸，正准备调转船头往回划。突然，听到对面传来孩子的喊叫声，开始她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是孩子们在打闹呢。可是，哭喊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翠翠姐定睛一看，只见河中心隐隐约约有人的长发在上下飘浮着，她立刻意识到有人落水了。她顾不得多想，马上从船上纵身跳进水中，快速向我身边游了过来。

　　翠翠姐很快就游到了我的身旁，一把抓住了我，把我托出了水面，被淹得奄奄一息的我看见了翠翠姐，真是落水人见到了救命稻草，马上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脖子。十二三岁的我，个子长得比翠翠姐还高，瘦小的翠翠姐没防备，一个趔趄，也喝了一口水。幸亏她水性好，及时调整好身体，拉着我的手，奋力向岸边游去……

　　初中毕业后，我离开了家乡到城里读高中，翠翠姐也远嫁去了淮阴。翠翠姐出嫁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一眨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翠翠姐摆渡的渡口早已建起了一座高大坚固的桥梁，那片青青的芦苇荡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曲折回环的水上观光栈道。每次回老家，我都会去那观光栈道上走一走、看一看，找寻一下当年的印迹。

　　前几日，和大哥通电话，我又问起翠翠姐的情况。大哥告诉我，翠翠姐得了不治之症，上个月不幸去世了……听到这个消息，我马上懵了，握着手机久久说不出话来。放下电话，我哭了好久好久。

　　“夏天的河岸边，青青的芦苇荡铺天盖地，一只小船从芦苇荡中轻快地驶出，船家女翠翠立在船头，抬眼扫视河面……”这样的场景又一次出现在我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