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遗韵
再翻那册泛黄的书页时,檐角的雨正顺着瓦当往下滴,一滴,又一滴,敲在青石板上的声响,像极了潇湘馆竹梢垂着的泪 —— 不是嚎啕的恸哭,是缠缠绵绵的、揉进骨子里的涩。八十年前的宣纸还带着松烟墨的清苦,字里行间的人却早化作了尘:那些簪花时鬓边颤动的珠翠,弄月时廊下浮动的裙裾,捧卷时指尖划过的蝇头小楷,葬花时锦囊里裹着的残红,终究没逃过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的结局。只把一园子的兴衰,酿成后人杯里的苦茶,初尝是涩,再品是怅,咽下去,竟有股说不清的暖,从喉头一直漫到心口。
最念沁芳闸桥的春末。那时落花积了半池,粉的是海棠,白的是梨蕊,被风卷着打旋,像无数只断了翅的蝶。黛玉提着素色锦囊蹲在石边,指尖拈起的花瓣还沾着晨露,亮晃晃的,似未干的泪。她把花埋进新翻的泥土里,铁锹碰着石头的轻响,“叮” 的一声,竟比怡红院宴饮的欢笑、梨香院笛音的婉转,更让人记了一辈子。后来才懂,她葬的岂止是花?是怕世间所有美好,都像枝头的红,一阵风就吹成泥;是怕这园子里的热闹,终有一日会散得像从未有过;是怕自己这颗 “草木人儿” 的心,终究抵不过 “金玉良缘” 的冰冷。那抔埋花的土,埋的是她对 “长久” 的最后一点痴念。
月凉时,总想起栊翠庵的茶。妙玉捧着那只绿玉斗,指尖比瓷还凉,许是常年守着清冷,连体温都带着禅房的寒。雪水在砂铫里 “咕嘟” 着细响,腾起的白汽模糊了她眉间的孤 —— 那孤不是故作清高的姿态,是看透了这园子里的虚浮,偏要守着一点 “洁” 的执拗。她给宝二爷用成窑杯,给乡下婆子用粗瓷碗,世人笑她迂腐,却不知她是想在这 “浊世” 里,划一道清与浊的界限。可到头来,那只绿玉斗亦不知所踪,她判词里的 “欲洁何曾洁”,竟成了绕不过的谶语。这世间清与浊,原就如藕丝,在水里缠缠绕绕,扯不断,理还乱,连最较真的妙玉,也只能叹口气,任那杯茶凉透。
痴心的何止她们。宝二爷对着那方掉漆的旧帕子发怔,帕上的泪痕早被岁月风干,可他心里的潮,八十年都未退。那帕子是黛玉题诗的地方,是 “眼空蓄泪泪空垂” 的怅,是 “彩线难收面上珠” 的疼,他攥着它,像攥着最后一点没散的暖。史湘云醉卧芍药丛,红香散乱在青石上,鬓边别着的芍药花沾了酒气,笑得没心没肺,谁料后来 “展眼吊斜晖”,连个安稳的归宿也寻不到,那点醉后的憨态,倒成了记忆里最亮的光。还有探春,案头那只风鸢画着凤凰,线一断便飘向天际,像她远嫁的船,“一帆风雨路三千”,从此 “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再没回过潇湘馆的月,没闻过蘅芜院的香。
这些人,这些事,像园子里的藤蔓,攀着时光的墙,爬成了 “红楼遗韵” 的模样。它不是元妃省亲时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的繁华,那繁华太脆,一场雨就淋成了泥;也不是黛玉焚稿时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 的悲戚,那悲戚太沉,压得人喘不过气。它是藏在细节里的、生生不息的气 —— 是黛玉葬花时,锦囊里裹着的对 “美好” 的执念;是妙玉烹茶时,砂铫里沸着的对 “洁净” 的坚守;是湘云醉卧时,眉眼间漾着的对 “真性情” 的坦荡;是探春理家时,案牍上写着的对 “责任” 的担当。是命运的无常里,人偏要 “争” 一口气的倔强。
如今再逛大观园遗址,断壁上爬着的牵牛花,紫的、蓝的、粉的,开得比当年的海棠、芍药还要热闹。它们顺着斑驳的墙缝往上攀,像要把那些塌了的亭台、荒了的轩馆,重新织成一片锦绣。只是走到沁芳洲边,总觉得该有个身影蹲在那,素衣素裙,正把落花往土里埋。风过处,仿佛还能听见谁在念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这句子像粒种子,八十年前落在书页里,如今早就在人心上发了芽,每逢春末落花时,就冒出点涩涩的疼。那疼里,有对逝去的惋惜,更有对 “活着” 的警醒:原来我们都曾是黛玉,怕美好碎了;都曾是妙玉,想守住一点真;都曾是湘云,在生活里跌跌撞撞,却舍不得丢了笑容。
说到底,红楼的遗韵,是那炉没熄的炭火。哪怕园子里的人都散了,茶凉了,它还在记忆里温着,等某个寒夜,让你想起时,心头能暖上片刻;是那池没干的落花,哪怕被埋进土里,也能在来年春天,抽出新的枝芽,告诉你 “美好从不真正消失”;是那些痴心人心里的光,明明灭灭,却够后人在凉夜里赶路时,借一点亮,再往前走一步。
这遗韵,藏在 “满纸荒唐言” 的字缝里,藏在 “一把辛酸泪” 的褶皱里,藏在每个读者的心跳里。它让我们看见,无论命运如何翻覆,人心里的那点 “痴” 与 “真”,永远不会过时。就像小诗里写的:
一梦红楼锁万愁,兴衰阅尽意难休。
残英埋处香魂断,冷月沉时素愿留。
痴念常随尘事舛,贞心每向浊流囚。
最怜肠断情浓句,岁岁伤怀沁芳洲。
沁芳洲的水,还在流。流着流着,就把红楼的韵,流成了我们自己的日子。
【编者按】这篇文字作者抓住《红楼梦》里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情特点,写出“红楼遗韵”,痴痴怨怨,看似儿女情长,却有难言的深蕴在里面,如一场大梦,醒来都归入本真。笔法细腻,让人回味。推荐阅读。编辑:梁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