搏 运(五)

老吴是谁?
老吴大名叫吴崇,是大石的同乡,一个村子里从小玩大的伙伴,比大石大两岁。他们出生于江海市临近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小时候随大人一起出海,长大了一起上学。大石后来上了军校,老吴毕业回家继续捕鱼,做起了船老大。几年后,近海渔业资源匮乏,他又组团去东北部远海捕鱼,遭到海上邻国的驱逐,甚至有一次被人家抓捕扣留,不是政府部门出面,可能都回不来。一气之下,老吴卖了渔船,上岸谋生。先是捣鼓点海产品,后来听说养鱼赚钱,就来沙东县租了几亩鱼塘,搞起了淡水鱼养殖。
这时候,大石的鱼饲料加工厂已经初具规模,在行业内颇有名气。老吴听说了,就找到大石。大石二话不说,吩咐销售部门给老吴批发价。要知道,当时大石公司的销售是分销商制,每个地市给一个一级代理,区县给几个二级代理。正常情况下,老吴要到沙东县的代理商那里进货,现在直接越过两级,已经违反规则。但老板特批,下面有意见也没用,用大石的话说:这是我一起光屁股玩大的兄弟,就是一分钱不要,白给他饲料,又怎么样?
老吴听到这句话,很是感动,觉得兄弟够意思。用渔村人的话来说:一船出海,全村吃鱼。吃不到鱼肉,也要分碗鱼汤。这是渔村人世世代代传下来互帮互助的规矩,大石没有忘本。
老吴没有辜负大石的帮助,几年下来,养鱼规模翻了几倍。手头有了钱,不但在沙东县城卖了商品房,还重操旧业,耍起了纸牌。
江海地区耍纸牌和别的地方打麻将一样,是民间最普及的娱乐活动。打纸牌也分多个档次,最低级的是老头老太消磨时间,一毛二毛的,一局下来几块十来块钱的来去。最高级别的,不是太清楚。老吴这一类人玩的,应该属于中档次,一张十元票一张牌,一局怕是有几千甚至上万的输赢。据说,四人轮庄为一圈,八圈或十圈为一局,通常一天时间,可以玩两到三局。这已经是真正的赌博了。
手气差,连续输几场,老吴手头上就有些紧了。如果恰巧摊到进饲料,老吴就得苦着脸,亲自上门找大石。
大石也赌,知道牌运这一说,倒是能理解老吴。只是大石很少和普通人赌,而且,大石打牌不叫赌,叫应酬。赢钱,输钱,都是有目的。有人想输给他,他也有想输给的人。
老吴来找他,大石也不多说废话,随手撕张便签,望着老吴。老吴不说话,伸出手指头,伸一只手指就是十吨,两只手指就是二十吨。大石在纸条上写十吨,往往留老吴吃顿饭,要是二十吨,老吴拿批条赶紧走人,走晚了,指不定挨一顿臭骂。二只手指是极限,老吴没有敢伸过三个。这是他们这些年形成的规矩或者说默契。不过,老吴也懂规矩,一旦出了鱼,第一时间汇款还账。后来,大石规模起来了,人太忙,老吴来了找不到他,就是找到了,大石也不一定有时间见他。经常这样,双方都嫌烦,老吴就不亲自来了,打电话。再后来,电话也不给大石打,直接打给负责销售的副总。副总是温玲的本家兄弟,算是大石的小舅子。知道他们的关系,自然不会难为老吴,再加上老吴会来事,逢年过节没有少表示意思。几年下来,老吴的饲料欠款,雪球一般滚过了一千万,好在这个时候,大石的生产规模已经超过十亿。为了占据市场份额,也为了维持三个分厂的运行,在销售压力山大的情况下,各级经销商都存在货物积压,自然欠款赊账就成了普遍现象,少的几百万,多的几千万。而老吴的千万欠账,也就不那么明显和突兀了。
老吴欠这么多饲料款,并不都是赌博输掉的,而是这几年有点时运不佳。之前养普通家鱼,遇到行情不好,亏也亏不了哪里去。这两年,他不但养起高档淡水鱼,还扩大了规模,多租了几百亩鱼塘,可是,随着国家反腐力度的加大,国内很多使用高档鱼的餐馆和会所关闭了,老吴的鱼渐渐没有了去处。鱼大了,不能捕捉,还要继续投入,实在撑不下去,只能出塘低价处理,这样一来,亏损就不可避免了。
当然,这不是老吴一家的情况,很多养鱼人尤其是高档鱼养殖,都出现类似的问题。这也导致大石的鱼饲料生产,面临是减少生产还是默认欠账的艰难选择。要做龙头老大的大石,选择了后者。生产不能停,产值不能少,即便是低价和欠款也要加大销量,保住了市场份额,才是大石事业版图上的江山。
大石和我讲这些的时候,车外的大雨还在下。他的大G越野车驶下了快速路,在乡间公路上又淌水行走了半个小时,来到一个村庄跟前,车子便无法通行了。前面已经一片汪洋泽国,村庄的庄稼、树木和房屋都泡在水里。好在这里的农村比较富裕,清一色的砖砌小楼房,一楼进水,就搬到二楼。不得不说,此地人对自家房屋的建筑质量没有马虎,房子泡在水里好几天了,至今没有一家倒塌,还真对得起江海地区素有的“建筑之乡”美誉。
我们在车里等了一会,便看到一艘小木船从村子里划了过来。站在船头的是一个矮胖中年人,蓬头垢面,一脸疲弊。此人就是温玲的本家兄弟温凯,大石公司负责销售的副总。几年前,大石请我吃饭时,一起喝过酒,赊欠老吴过千万鱼饲料的就是他。
老大,吴崇鱼塘里的鱼全跑完了,这几天附近村庄家家户户都在烧鱼煮汤。温凯让划船的人将小木船靠到大石的车前,一手撑着雨伞,一手扒着车窗,对车里的大石咬牙切齿地说。
沙东县城那里有消息吗?大石没有和他瞎扯,直入主题。
昨晚就派人在他家门口守候了,直到现在,吴崇这孙子都没有回去,八成真他妈的跑了。
去老家找了吗?
安排人去了,他老娘说他们没有回去,邻居也没有人见过他。温凯看到车子里的我,朝我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江海开发区的寄宿中学,早上也问了,说是昨儿傍晚吴崇老婆去学校接她儿子出去,就一直没有回去,宿舍的铺盖卷还在呢!
铺盖卷在有什么用?还能再回去睡?大石一脸不屑。
温凯没有敢接话,他已经从船上下来,站在车旁边的水里,路边的水已经快到膝盖了。
还有其他消息吗?
我一早打听,吴崇除了在沙东县城有一处房产,在江海市和她老婆的老家盐都市也各有一处,听说沙洲岛上还有一套自建别墅。我已经安排人兵分三路去查这仨地方了,他妈的狡兔三窟,不,四窟。不管你多少窟,我就不信抓不到你这个老狐狸。温凯狰狞的脸上露出一丝稳操胜券的自信。
早这么机灵,老吴还能跑了?大石瞪了温凯一眼。
没有想到这孙子,欠了我们这么多款,都去置房产了!
查清楚了吗?他究竟赊欠了多少?
刚才公司财务来电话了,说是1560多万?还好,他有这些房产,人跑了,房子跑不了。
房子?这些房子加起来,又能值几百万?大石有些愤怒了。他从车上走下来,站在雨里,温凯急忙上前将雨伞伸过去,大石一把推开,任雨水打在身上。温凯吓得也不敢自己撑伞,把伞收起,颤抖着身子赔大石淋雨。大石朝我说道:下车吧!一起去里面看看。
他说的里面不是村庄,而是老吴的鱼塘。我问司机要了一把雨伞,司机又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件军用雨衣,替大石穿上。
我们上了那条小木船,划船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温凯介绍说,小李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在二分厂上班,吴崇出逃的消息还是他说出来的。
小李挺会来事,马上接过话题讲述起来:这几天连续下雨,担心家里的父母和爷爷,昨天下午我请假回来,在马路头上,离你们刚才停产的地方不远,看到老吴夫妇正从小船上往一辆面包车里搬东西,大包小行李的。老吴的鱼塘就在村东面滩涂上,常来村里打牌,大家都很熟,我就开玩笑地问他,这是要搬家吗?老吴一脸凶相,拿两只红彤彤的眼睛瞪了我,怪吓人的,我就没有敢再和他说话。小船是村上一老头的,我正好搭他的船回家。一路上我问老头,老吴这是去哪里?老头说,还能去哪里?跑路呗!我说为啥要跑路?老头一脸鄙视地对我说:你傻啊!鱼塘的鱼都跑光了,不跑,他是等债主上门,还是在这里等死?我回到家一看,村庄里家家户户都在杀鱼煮鱼,这才相信老吴真的是跑了,就连忙打电话告诉我们厂长,我知道老吴赊欠了二分厂不少鱼饲料。
二厂厂长昨晚打电话给我,我当时没有觉得这孙子会逃跑,鱼塘被淹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想,可能只是搬到县城去住吧!温凯接过话题,我看到他头上不住地往下滴水,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雨水。
你都不如人家小伙子有脑子。大石看了看温凯说。
我这时想起昨晚吃饭过程中大石接了一个电话,应该是温凯打过来的。那时连大石自己也没有想到老吴会跑路,所以早上才说送我是顺路。他来沙东县城,以为老吴会在这里等他,直到上了车子,温凯才得到准确消息,老吴没有在县城,已经连夜跑了。
小船划进村子,果真飘出一阵阵鱼腥味来,只看到家家屋顶上挂着腌制的鱼干,大大小小,各种各样。虽然一楼进了水,不耽误村民在二楼三楼的生活。此时已经临近中午,阳台上,有搭起临时材火灶台的,锅里煮着鱼汤,桌子上放着清蒸或者红烧的鱼。也有搬来液化气灶具的,一边剁着鱼馅,一边烧着开水,打算汆鱼丸子。还有年轻人在楼顶上,架起了烧烤架,正在烤鱼片烤鱼串。
小船行到小李家门口,他邀请我们进家坐坐。大石说,直接去鱼塘吧!
这个村子不小,几个自然村加起来得有四五百户,上千人口。村子的东面,就是大海。早些年乡政府开发利用海边资源,将原本坑坑洼洼杂草丛生的滩涂沙地,开挖出大小几十个鱼塘,租给本地和外地人养鱼。老吴的几百亩鱼塘只是其中一部分。此刻这里一片汪洋,已经分不清哪一块是他家的鱼塘了。一路上,有好几波村民在撒网捕鱼,我们的小船划过时,还有村民靠过来兜售他们捕到的鱼,有名贵的桂花鱼白丝鱼黄河鲤,也有普通的花鲢草鱼鲫鱼,大的十来斤,小的四五两。大石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小李识趣地赶走了卖鱼的同村人。
小船一直行驶到最东边的沙坝,这是海滩护堤,翻过去,就是大海了。
大堤上站了一群人,小李把船划过来,立即有人过来帮忙靠岸,看来和小李熟识。我们几个人上了大堤,一群人便围了过来,他们和小李嘀咕了几句,很快大家便知道了大石的身份。这一群人里有外地户,也有本地人,是这里的养殖户,应该用的都是大石的鱼饲料,他们七嘴八舌地和大石以及温凯交谈起来。他们都说这各自的方言,我没有完全听懂。大石和他们说了一会话。有一个老者很激动,要给大石下跪,被大石扶住,我看到大石眼里含着泪花。临走时,大石用普通话和大家说:你们没有象姓吴一样跑路,就是诚信之人,你们没有抛弃我,我就不会丢下你们不管。洪水是天灾不假,但也不是头一回,等水退了,我们一起想办法。总归是天无绝人之路。
说罢,对身边的温凯说:你回去统计一下,所有用我们饲料的养殖户,买了保险的,公司安排律师替他们索赔。没有买的,你跟经销商那里打个招呼,欠账也暂时缓一缓,保证下半年的饲料不断供。
走吧!大石朝我看了一眼,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那种压上身家性命也要拼一把的气势。
(未完待续)
【编者按】当大石的鱼饲料加工厂已经初具规模时,他儿时的小伙伴以捕鱼为生的船老大老吴,因捕鱼艰难而改为养殖淡水鱼,找到大石帮忙。大石慷慨答应了。几年下来老吴挣了不少,也赌博不少,他时常凭着与大石的关系,一开口赊账提鱼饲料就是十吨,二十吨,次数多了,有时还背着大石直接去销售副总大石的小舅子那赊账,几年下来赊账滚雪球已达一千多万。在鱼市不济的情况下,加之又遇大洪水,很多鱼塘水满鱼跑光光,老吴见形势不妙便带着家人逃离了他的渔场。于是“我”陪大石一起去摸清老吴的去向,也不知能否查到老吴的去向。大石也同时了解到很多的养殖户还艰难地留守在渔场。作为想做大事业的大石,心与养殖户相连,当场拍板:所有用我们饲料的养殖户,买了保险的,公司安排律师替他们索赔。没有买的,你跟经销商那里打个招呼,欠账也暂时缓一缓,保证下半年的饲料不断供。此时的他展现出即使压上身家性命也要拼一把的气势。故事跌宕起伏的情节引人入胜。推荐阅读。编辑:空中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