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杭州
其一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其二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其三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每诵及此,唇齿间总泛起一股温润的江南水汽,眼前便浮现出那座被烟雨浸润、被诗情点染的城。那,便是我白居易,魂牵梦萦十余载的杭州。时光荏苒,物换星移,然杭州于我,非止一地,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生命印记,一段交织着公务之辛、山水之乐、民情之暖、诗酒之欢的岁月。
白居易:元和十年,我被贬谪至忠州,心中郁结难舒。未几,元和十四年,命运再次转折,朝廷授我杭州刺史之职。当接到任命,踏上南下的舟船,我心中百感交集。离京的愁绪未散,新的任命又带来了未知的前路。然,杭州二字,于我而言,终究是比京城、比忠州更添几分亲切与期待。毕竟,早年我曾游历至此,虽短暂,却已为其风物所倾倒。如今,竟有机会在此地驻足,以一州父母官的身份,亲历其盛,实乃天意。
舟行数日,渐入江南地界。两岸青山如黛,倒映水中,随波荡漾。村落星散,炊烟袅袅,田畴间农人耕作,鸡犬相闻,一派恬淡宁静。我立于船头,任凭江风拂面,吹散些许羁旅的疲惫。及至钱塘江口,那浩渺无垠的江水,那吞吐日月、气象万千的壮阔,便如故友般向我涌来。只是,此番前来,身份已变,肩上多了千钧之重。
初到杭州,第一印象便是“水”。城郭依水而建,街巷傍河而走。那护城河,宽可行舟,碧波粼粼,环护着整座城池,宛如一条玉带。城内,则有无数小河纵横交错,将城市分割成一片片绿洲,又彼此连接,构成一张密织的水网。居民临河而居,家家户户都有临水的埠头,妇人浣衣于石阶,孩童嬉戏于岸边,舟楫往来,橹声欸乃,这便是杭州独有的韵律。
然而,初来乍到,美景之下,亦隐藏着诸多民生疾苦。杭州地近海滨,江湖交汇,水患频仍。尤其那西湖,虽风光旖旎,却因年久失修,淤泥渐积,水道渐窄,不仅影响了灌溉,更易导致内涝。加之人口繁密,赋役繁重,百姓生活并不轻松。刺史府的案牍上,堆满了各类诉状与报告,字里行间,都透着底层百姓的辛酸与期盼。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此非虚言,实乃我白居易的立身之本。面对杭州的实际情况,我深知,吟风弄月虽是我所好,但更重要的,是解决眼前的实际问题。于是,到任伊始,我便着手考察民情,遍访州内山川地理。
我深知,治水是杭州之要务。那西湖,便是重中之重。我亲率僚属,沿湖踏勘,只见湖面日渐萎缩,水草疯长,淤泥堆积如山,几条主要出水口已被堵塞大半。若不整治,不仅农田受旱,城池亦恐遭水患之祸。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上书朝廷,请求拨付经费,并动员州内人力,疏浚西湖。
此事阻力不小。一些地方豪强,依仗权势,在湖边圈占土地,种植菱藕,甚至私建堤坝,以图私利。他们自然不愿看到西湖被疏浚,担心自己的利益受损。更有一些官员,认为此事劳民伤财,且非急务。但我心意已决。我深知,若无西湖之水,杭人何以耕作?城池何以安澜?此乃关乎根本的大事。
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陈说疏浚西湖之利:一则可恢复灌溉,使万亩良田得沾泽被;二则可泄洪排涝,保障城池安全;三则可增加渔业资源,丰富民生;四则,亦可使西湖恢复往日之清波浩渺,成为杭城永续之景致。同时,我承诺,工程将尽量节俭,并招募失业流民参与,以工代赈,既解了工程之需,亦安顿了民生。
在我的坚持与推动下,疏浚西湖的工程终于得以启动。那场面,至今想来,仍觉震撼。数千民工,或用铁锹,或用畚箕,或用木桶,在湖中挥汗如雨,挖泥运土。夏日炎炎,他们衣衫尽湿,汗水滴落湖中,却无一人懈怠。我常亲临工地,与民工们一同劳作,分发茶水,嘘寒问暖。看着那日渐扩大的湖面,看着那被清除的淤泥,心中充满了欣慰与感动。此情此景,远胜于闭门造句,吟风弄月。
工程持续数月,终于大功告成。西湖不仅恢复了往日的广阔,水位也得以提升。我更命人在湖中筑起数道石堤,既可分隔水域,亦可方便通行。其中最著名者,便是那自南而北,横贯湖心,连接孤山的堤坝。为纪念此事,我将其命名为“白堤”。堤上遍植桃柳,春来桃花灼灼,柳丝依依,倒映湖中,美不胜收。此堤非但便利了交通,更添了西湖风致,至今仍为游人津津乐道。
除了疏浚西湖,我还着手治理钱塘江堤防。钱塘江潮水汹涌,常有冲毁堤岸、淹没农田之虞。我组织人力,加固堤防,并在险要之处增筑石塘,以抵御潮水侵袭。虽不能完全杜绝水患,却大大减轻了灾害损失。
这些工程,耗费了不少心力与财力,但也确实为杭州百姓带来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每当看到田垄间碧绿的禾苗,听到百姓们因丰收而发出的笑声,听到他们念叨着“白刺史为我们做了好事”,我心中便觉得无比踏实。这,或许便是为官者最大的慰藉吧。
公务之余,杭州的山水,便成了我最好的慰藉。这里,真是一座被大自然精心雕琢的城市。
春天,是杭州最美的季节。西湖边,苏堤(当时尚未有此名,但已是重要景观)上,游人如织。桃红柳绿,鸟语花香。我常于清晨,独自行至湖边,看朝阳初升,金光洒满湖面,水波潋滟。或于午后,寻一茶肆,点一壶龙井,看湖上舟楫往来,远山如黛。有时,也会约上几位同僚好友,泛舟湖上,吟诗作赋,把酒言欢。那情景,真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夏天,西湖则换了一副模样。荷风送香,莲叶田田。我尤爱在月夜乘船,前往湖中的小岛——当时尚无“三潭印月”之名,但那三座石塔,在月色下影影绰绰,别有风致。泛舟湖心,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抬头可见一轮明月,倒映湖中,碎成万点银光。岸边,隐约可见寺院的轮廓,钟声悠扬,传至耳畔,涤荡心灵。这便是“山寺月中寻桂子”的意境吧,虽非仲秋,然月夜之美,何异于此?
秋天,最是令人神往。中秋前后,西湖边的净慈寺、灵隐寺等古刹,桂花盛开,香飘十里。我常会约上诗友,前往寺中,寻那满树金黄的桂子。或静坐禅房,品茗论道;或漫步林间,闻香拾叶。那桂花的甜香,混合着秋夜的凉意,沁人心脾。待到月上中天,与友人分食月饼,畅谈古今,直聊到夜深人静,方才兴尽而归。那“山寺月中寻桂子”之句,便是在这样的夜晚,油然而生。
冬天,雨雪常至。杭州的雨,细密如愁,笼罩着整座城市,使一切都变得朦胧而诗意。我常喜欢在这样的雨天,独坐郡亭(刺史府内的亭阁),凭栏远眺。看那钱塘江潮,即使冬日,亦是波澜壮阔,汹涌而来,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雷鸣般的声响。这便是“郡亭枕上看潮头”的情景。潮水起落,天地悠悠,个人的得失荣辱,在这自然的伟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望着那滔滔江水,心中的一切烦忧,似乎都随着潮水,一去不返了。
除了西湖,杭州周边的山峦,也是我常去之处。西边的天目山,北边的超山,南边的南屏山,各有其妙。我尤其喜爱灵隐寺所在的飞来峰。那山不高,却怪石嶙峋,古木参天,洞壑幽深。灵隐寺古刹巍峨,香火鼎盛。我常与寺中僧人谈禅论道,或独自在山中漫步,寻找那些传说中的奇石古洞。有一次,我在山中偶遇一位老僧,正在石上刻字,便驻足观看。老僧刻的是一首禅诗,字迹古朴,意境深远。我们相谈甚欢,虽未深论佛法,却感到了一种难得的清净与平和。
杭州的百姓,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大多淳朴善良,勤劳智慧。市井之中,虽有小贩的喧闹,却无京城的浮躁;虽有贫富之别,却少见刻薄与倾轧。我与他们打交道,总能感受到一种真实与温暖。记得有一次,我微服私访,来到城郊的一处集市。看到一个老农正在卖自己种的蔬菜,价格公道,态度和蔼。我买了几斤青菜,与他攀谈起来。他不仅向我介绍了各种蔬菜的种植方法,还关切地询问我是否吃得惯南方的食物。那份朴实的好客,让我心头一暖。还有一次,我路过一家小酒馆,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推门进去,只见几个船夫正在喝酒,他们唱的是当地的民歌,调子简单,歌词却充满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期盼。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民间文化的鲜活与力量。
当然,杭州也并非完美无瑕。官场的倾轧,吏治的腐败,民间的疾苦,都真实地存在着。我虽尽力而为,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有时,我也会感到力不从心,甚至心生退意。尤其是想到京城的政治风波,想到自己可能再次被卷入其中,心中便充满了疲惫与厌倦。
然而,杭州的山水,杭州的百姓,却始终在支撑着我。每当我感到沮丧时,便去西湖边走走,或去山中坐坐。大自然的美景,总能让我平静下来,重新找回内心的力量。而百姓们那信任的目光,那朴实的问候,更是我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在杭州的三年时光,是忙碌而充实的。公务之余,我留下了大量的诗篇,记录下这段难忘的岁月。《钱塘湖春行》《春题湖上》《杭州春望》《暮江吟》……一首首诗,都是我对杭州的深情告白。它们或描绘西湖的四季风光,或抒发公务之辛劳,或记录与友人的交游,或表达对民生的关切。这些诗篇,不仅是我个人情感的寄托,也成为了后世了解杭州、了解那个时代的重要窗口。
元和十五年,朝廷再次调我回京,任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离杭之日,秋雨绵绵,仿佛天空也在为我送行。我站在刺史府的门口,回望这座我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城市,心中百感交集。城郭依旧,人事已非。西湖的水,似乎更清了;城中的百姓,似乎更安定了。这,便是我最大的欣慰。
离杭的船上,我写下了一首《别州民》:“唯留一湖水,与汝救凶年。”这并非虚言自饰,而是我内心最真实的写照。我深知,我做的或许还远远不够,但至少,我努力过,付出过。这西湖的一湖水,便是我留给杭州最宝贵的礼物,它将永远滋润着这片土地,哺育着这里的子民。
回到京城,或是在洛阳的晚年,我时常会想起杭州。想起那西湖的烟波,想起那钱塘的潮声,想起那山寺的钟鸣,想起那市井的喧嚣,想起那些淳朴的面孔。杭州,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地理名词,它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成为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这简单的几个字,承载了我太多的回忆与情感。它是我对那段岁月的怀念,是对那片土地的眷恋,也是对那些帮助过我、关心过我的人们的感谢。如今,我虽已老去,但每当我读到这首诗,心中依然会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水光潋滟、山色空蒙的杭州,回到了那段虽然忙碌,却无比充实的青春岁月。
何日更重游?这个问题,我已无法给出答案。但我知道,无论身在何处,杭州,永远是我心中最柔软、最温暖的那一个角落。它就像一壶陈年的老酒,时间越久,越是醇厚,越是回味无穷。而我,白居易,也永远属于那座城,属于那片水,属于那段被诗与汗水浸染的时光。
【编者按】白居易的三首《忆江南》我们耳熟能详,作者此篇以白居易的口吻,述说他与杭州的渊源,那座被烟雨浸润、被诗情点染的城,曾是他魂牵梦萦十余载的杭州。时光荏苒,物换星移,然杭州于白居易,非止一地,更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生命印记,一段交织着公务之辛、山水之乐、民情之暖、诗酒之欢的岁月。编辑:天海蓝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