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舅舅

　　噩耗惊传泪满腮，音容宛在痛心哉。

　　慈颜常带春风暖，爱语频教霁月开。

　　八十春秋恩似海，万千往事梦成埃。

　　甥儿泣血肝肠断，怎舍亲情赴夜台。

　　6月16号（阴历五月二十一），是舅舅离开我们的第三十五天，老家有五七祭祀的习俗，怎奈我要在杭州接送外孙上学，再一次缺席，内心深处又增加一份遗憾和不安。

　　舅舅是外公外婆六个子女中唯一的儿子，上面是四个姐姐，舅舅排行第五，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在80年前的农村，那时候的旧中国还没有得到解放， “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盛行，外太奶奶还健在，舅舅的出生，对这个家庭来说该是多么喜庆的一件事情。舅舅在全家人呵护下的童年，更是一般农村孩子都无法企及的优渥条件。

　　当时，外公家里开一个榨油作坊，自家还置买了几十亩田地，听说农忙的时候家里还有雇佣的伙计。外公是读过私塾、知书达理之人，外婆更是里里外外、经营持家的一把好手。那时候，他们家在周围十里八村也算得上是一个大户人家，舅舅就读的初中高中都是在三十里外的县城。

　　舅舅是“老三届”的省重点中学毕业生，因为赶上那十年“文革”，读大学要靠地方干部推荐，因而未能进入大学继续学习，也是舅舅这一生的遗憾吧？

　　舅舅高中毕业回到家乡的时候，正值农村人民公社时期，外婆家负责给生产大队招待集体通勤人员的伙食。当时有个外地被调配到村办小学任教的老师就在外婆家代饭，他熟知舅舅的学业情况，并热情地向外公和舅舅介绍推荐去做村民办老师也是一份不错的差事。这位老师后来当了我们县委书记。当时舅舅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大家都知道外公的一句“劳动最光荣”将舅舅的一生锁定在农村这块土地上。

　　生产小队当然都知道舅舅是“老三届”的高材生，去从事田间劳作肯定是大材小用，于是就先后安排舅舅做了记工员和生产小队会计。后来“四清运动”期间我父亲从外地工作单位“退赔”回到老家毛遂自荐做生产小队队长的时候，舅舅与另外一个生产小队的年轻人也被生产大队推荐做起了生产小队队长。

　　他们三个生产小队队长都是没有生产劳动经验的新手，当时在全村还掀起过一阵“帮派斗争”，以“老经验”标榜自己的保守派与以“科学种田”为新思想的革新派，口头上谁也不服谁，最终是生产大队领导决定，通过一年试用到年底看收成来作为他们胜负的评判标准。保守派依然用他们一贯的农家肥和老经验来耕种庄稼，而他们一帮革新派也经常在一起交流，从开始的引进粮食优良品种，到运用化学肥料和农家肥并用的操作模式，在秋收完成后，革新派以亩产量超过保守派的三倍成绩赢得了全队村民的肯定。他们三个革新派生产小队还连续几年在人民公社和县里都得到表彰。

　　我读初三的时候，本村的学校没有设置这个年级，被分配到邻村的学校去就读。因为当时邻村学校没有住宿条件，要求学生每天早出晚归。父母担心阴天下雨我上学太遭罪，很是焦虑。舅舅知道了，跟我父亲说，这个孩子学习成绩一直不错，我去县中跑一趟，看能不能把他转学去那里就读，说不定还能考取“小中专”呢。舅舅有十个外甥、三个儿子，他当初唯独认定了我。父亲也很是激动地说，倘若有此机会，我就是摔锅卖铁也要把他培养出来。

　　舅舅当年读书的班主任当时正担任县中校长，舅舅和父亲带着几斤麻油和几只土鸡去拜访了校长，校长与舅舅寒暄了一阵这数年别后情景，最后卖给了舅舅的情面。我顺利地转学进入县中初三年级的住校学习。

　　尽管我自认为已经尽力刻苦学习了，怎奈当时在农村初中两年学习的优异成绩到了县中至多排名中游，特别是初中前两年的英语在农村学校还是零基础，这如何来跟人家比？父亲看出了我的顾虑，就一直给我打气，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英语基础差，我们就多花点时间去补救。有志者事竟成，首先自己要自信。

　　然而，也许是我的努力还不够，也许是我本身的天赋不足，即便是复读了三次初三都是与那个“小中专”擦肩而过，最终未能修成正果。尽管舅舅从来没有当面批评过我，但是在我的后来人生中一直埋藏着对舅舅的深深负疚。尽管我后来在外漂泊打工期间也取得了一点成绩，但比起当年大家心目中艳羡的“小中专”是无法相提并论的。

　　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我们兄弟姐妹和舅舅家的三个儿子也都长大了，父亲去乡镇广播电视站做了专职记者，舅舅也进了村办采石企业做了管理。

　　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把社会生产力的积极性全部被调动起来后，人民生活水平也不断的提高。父亲有烟瘾，但不善饮酒，偶尔打几次麻将。舅舅是抽烟喝酒打麻将，来者不拘。有一回遇到一个久未谋面的晚辈，竟然两人下饭店喝了两瓶白酒，就这么，还酒后独自骑着电瓶自行车回家，半路上摔进路边的沟渠里晕厥，好多路人见到他是满头满脸鲜血淋漓，都认不出是谁。最后是那个当年一起做小队长的老熟人才认出了他，打了120急救电话，捡回一条命。

　　渐渐的，岁月的风霜苍老了他们的容颜，积劳成疾的他们也慢慢进入了人生的多事之秋。先是父亲患心绞痛住院，舅舅也因脑梗住了医院。父亲心血管严重堵塞要去南京做支架介入手术，舅舅也忽然感觉心脏不适，在县中医院当院长的二姨家的小姨弟决定把他们老兄弟俩一起转院去南京治疗。

　　在南京治疗期间，由于舅舅的三个儿子手头工作和家务杂事无法脱身，就委托刚退休的大姨家的大姨哥来临时陪护几天。因为父亲当时也跟舅舅在同一个医院治疗，当时我们一家来了好几个人轮流陪护，自然也会经常主动去舅舅的病房帮忙照看。有一次，舅舅在上海打工的孙子来医院陪护，一手提着啤酒一手提着麻辣鸭脖走进病房，问爷爷吃鸭脖吗？舅舅回答说不吃。然后，孙子就一个人自顾自地津津有味吃起来。舅舅在一旁感叹说：“这纯粹是戴孝帽看戏啊。”

　　父亲的手术后准备出院，而舅舅短时间内一时也无法确诊病因，心内科和脑科两个病区转换着做检查也没有一个结果。舅舅的暴脾气开始发作，要求马上出院，否则就从医院的12层楼上跳下去。我们都吓得手足无措，赶紧给二姨家的小姨弟打电话。直到这个在县中医院当院长的外甥亲自到病床前给他解释安抚才算配合医生做完全部检查确诊出院。

　　自从南京出院后回到老家，舅舅的身体状况就一直不容乐观。先是脑梗后遗症半身偏瘫，后来又是心律过缓安装了嵌入式体外心脏起搏器。屋漏偏逢连阴雨，舅妈也被查出患有老年痴呆症。少年夫妻老来伴，谁曾想，辛苦劳碌一辈子，二老到晚年的时候竟然都遭病魔缠身？

　　我曾经在“谈氏家族微信群”里提议：随着各家老人都步入晚年，而且身体状况都不太好。是否可以集中居家养老？有人出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群里只有舅舅家的小表弟响应，其他人都表示沉默，此事只好作罢。

　　我每年节假日回老家，我都会带上母亲去看望舅舅，看到他举步维艰，卧室厨房室内外卫生也令人堪忧，我的内心五味杂陈，唯一能做的就是掏点钱让他们自己买点想吃的东西。我给舅舅家的小表弟打电话，三个儿子比较而言，小表弟是学校双职工家庭，条件比另外两家要好。但是家家都无法抽出人手来侍候二老。实在没有办法，他们兄弟仨最后决定送二老去民营老人院。可是，等小表弟把二老生活起居用品置办完备，他们二老又反悔了。当地农村有这样的说法，那些没有子女的老人才去老人院的，否则老人和子女都会遭人耻笑：要么是父母不慈，要么是子女不孝。谁愿意落下这样的骂名？后来，仨兄弟商量，舅舅家的大表弟一家都在上海打工，二老搬到他的新建住房里，请一个护工来照顾二老的生活起居。

　　我每次给母亲打电话，都会向母亲了解舅舅的身体近况。母亲说我妹妹每次带她去看望舅舅，姐弟俩都会默默抹眼泪。舅舅感叹说：这样不死不活的日子真的过够了，哪天是个头呀？我在电话这头也听得心里发酸，眼睛发热。

　　去年暑假，我带外孙回家，跟母亲商量想把舅舅舅妈接回家过一个月，其实，我是想在舅舅的有生之年报答他当年给我转学去县中读书的恩情。母亲说，舅舅舅妈现在的身体状况都不是太好，天气炎热，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好办。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就这么，机会一旦错过，竟成了我永生的遗憾。

　　去年秋天，舅舅忽然咳嗽吐血送医院抢救，妹妹给我打电话让我最好能回家看看。我当时也很紧张，深怕出什么意外。我让妹妹时刻关注舅舅的病情，随时跟我保持联系，如果病情一直没有好转，我立刻开车回家。老天保佑，经过医生全力抢救，二姨家的小姨弟是医院院长，对舅舅的治疗肯定也不会懈怠，终于又一次把舅舅从鬼门关口给拉了回来。我紧张得跳到嗓子口的心也慢慢复了位。本以为舅舅这次是肺部感染（其实是肺癌晚期，专家建议保守治疗），大家也没有在家族群里透露舅舅的真实病情，我也就安慰自己等春节回去再去看望他老人家吧。

　　春节回家，舅舅家的小表弟给我打电话，说鉴于舅舅目前的身体状况，准备在春节期间趁大家都在家给舅舅办一个八十大寿，一来是想给他老人家的病体冲个喜，二来也让大家趁此机会聚一聚。我双手表示赞同。大年初四那一天，在舅舅的寿宴上，我半跪在舅舅跟前握着舅舅的双手询问了他的近况。舅舅的双手都很凉，我摸了摸他身上的衣服，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我的眼眶热热的，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春节后我就陪外孙回杭州了。有一次给母亲打电话问及舅舅的情况，母亲说前些日子舅舅在家摔了一跤，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回家了。我又一次认为是普通寻常的摔跤，而实质是三根肋骨骨折，由于舅舅当时的多种疾病缠身，有些药物无法使用，最后是骨折也没有治愈就出院回家了。

　　再后来跟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母亲总是说舅舅说浑身疼痛，已经消瘦成皮包骨头了。没有人跟母亲说真实病情，我也被蒙在鼓里，直到舅舅病入膏肓。

　　5月11号（阴历四月十四）晚上，妹妹给我发信息说舅舅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被医院救护车送回老家，让我最好能回来一趟。还发了一张舅舅躺在床上的照片，此时的舅舅眼睛紧闭，嘴巴张得大大的，被疼痛折磨的表情扭曲，我的眼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我问妹妹医生有没有说舅舅的生命还可以维持多久？妹妹说舅舅的这个病很特殊，国内没有对症的药物，平时治疗都是县中医院当院长的姨弟托人从国外购置的药物。看目前情况不容乐观估计撑不到端午。我说离端午还有十几天呢。

　　第二天，我给舅舅家的大表弟打电话，他说本来在上海请假回来看看也准备回去的，后来家人都劝他还是留下来，大家都认定舅舅时日也不多了，省得来回折腾。我说不是听说舅舅还能喝点米汤的吗？怎么会说走就走呢？我让表弟看舅舅病情危重的时候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想回去看舅舅最后一眼。表弟听说我是在杭州陪外孙读书，劝我也不要计较能否看上那最后一眼，到时候回来就可以。可是我内心对舅舅的愧疚之情重重的压在我的心口，让我堵得难受。

　　我又给哥哥打电话，问及舅舅的情况。哥哥说看到舅舅被病痛折磨的样子真的很难过。上次摔跤出院后，他去看望舅舅，问舅舅想吃点什么？他想回家炖一只土鸡来给舅舅补补。舅舅说还是把鸡剁碎了红烧吧。哥哥说舅舅是平时营养没有跟上，整天靠一个外人照顾怎么能行呢？我跟哥哥说你小时候在外婆家长大，舅舅也没有白疼你，舅舅舅妈人前人后都夸你这个外甥对他们很孝敬，除了自己菜园里的蔬菜，还经常买荤菜水果给他们送去。比起哥哥平时对舅舅的回报，我惭愧至极。

　　5月14号（阴历四月十七）凌晨1：51，妹妹给我信息：舅舅走了。我2：58睡醒才看到信息。连忙回信息：我天亮就开车回去。看妹妹没有回复，估计睡着了。可是我此刻再也睡不着，眼泪再也止不住簌簌地流。想着舅舅对我的好，更想着没有能及时报答舅舅的恩情。3：10的时候，我给大姐打电话，问她是否知道情况。大姐说不知道，舅舅刚回老家那天下午，大姐陪母亲还去看了舅舅，说当时舅舅神智还清醒的，怎么这么快就没了？

　　早上5：44，舅舅家的小表弟给我打电话说舅舅是头天晚上10点多走了的。我说马上开车回家，他劝我不要着急，路上开车注意安全。我当时的心情怎么能不急呢？

　　我赶紧给外孙幼儿园老师发信息请假，然后就收拾行李准备出发。越是着急，就越是容易出乱。按照导航指引，平时轻车熟路，到杭州绕城高速该出城的时候忽然驶入进城的道口，绕了一圈转到另一条高速，谁知又遇上货车翻车事故堵了45分钟。

　　紧赶慢赶，到舅舅家的时候，“送山”的祭祀活动已经结束，亲友已经开始入席吃饭。我领着外孙到舅舅的灵堂前祭拜，然后来到灵棺前拨开覆盖在灵棺上的红缎布透过玻璃看到舅舅平静安详的面容，积郁在内心深处的悲痛霎时爆发。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舅舅啊，你当初最疼的外甥来看你了！舅舅啊，你为什么不给外甥看你最后一面的机会呢？舅舅啊，你想让外甥报答你的疼爱之恩成为永生遗憾吗？可是舅舅再也听不到了！

　　外孙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吓得连忙拉紧我的手问：“爷爷，你是真哭还是假哭呀？你为什么要哭啊？”我说我是真哭的啊，因为我的舅舅走了，以后再也看不到他了啊！一个六岁的小孩怎么能理解这种生离死别呢？

　　第二天，我们一行亲友送舅舅去县殡仪馆，简短肃穆的告别仪式之后，工作人员让舅舅的三个儿子留下陪送逝者去火化间，其他亲友到休息厅等候。我跟工作人员说我是逝者的外甥，我想送舅舅最后一程。当看到舅舅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我再一次眼泪如注，一边呼唤着：“舅舅一路走好！”

　　我们在休息室等候骨灰的时候，舅舅家的二表弟跟我说了舅舅临走前的一些情况。因为他们兄弟三个，大表弟一家在上海打工回不来，老二老三白天都有工作，舅舅的饮食起居都是护工在照看，晚上他们两兄弟轮流照顾。有一次，舅舅忽然睁着眼说他坐飞机去西班牙了。二表弟知道舅舅神智有点迷糊了，估计时日无多，想把大家隐瞒着他的事情都告诉他，让他明明白白上路。于是就问他，你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吗？他说不就是腰腿疼不能走路吗？二表弟告诉他不是腰腿病，而是肺癌晚期。最后问他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的吗？舅舅说有一个存折，上面还有几万块钱。二表弟说不是问这个，是问你这一辈子过来了，有什么想说的？舅舅没有回答。二表弟在纸上写了两句话递给舅舅，问他还能认出这些字吗？舅舅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二表弟跟他说，这两句诗也可以作为他一生的写照。并告诉他，舅舅生前几个老朋友对他的评价都很高，说他来这个世上走一遭也值了。舅舅没生病之前，周围十里八村人家大番小事都找舅舅去帮忙操持，大家也都记着他的好。

　　在我们老家农村，有祖坟的人家，老人去世了还是会选择进老家祖坟入土为安。舅舅埋葬在外公外婆坟墓前面，按阴阳先生的说法叫“怀中抱子”。

　　吃“回丧饭”的时候，大家还了解到很多事情：大姨家的大姨哥说舅舅火化前的夜里他参加了守灵，二姨家的小姨弟为舅舅生病期间减少痛苦作出了最大努力，四姨家的姨哥去给送舅舅最后一程的所有亲友敬酒致谢，小姨家姨弟在舅舅每次生病住院时都会从外地赶回来看望；我再想想自己，口口声声说舅舅最疼我，而我为舅舅做了什么呢？估计有人会对我说，你会哭啊！

　　今年的父亲节与我的公历农历生日竟然是同一天，再看看日历，还是祭祀舅舅五七的日子。有个朋友对我说这种巧合一般是逝者最疼爱的人才能碰上，我的眼睛又模糊起来。

　　我们老家的习俗，逝者离开第三十五天的祭祀活动分为两部分，一是亲人在五七祭祀头一天晚上12点之前在家里逝者的灵位前烧纸祭拜，一是在五七的早晨太阳出来之前去坟前叩拜。

　　我没能回老家参加舅舅的五七祭拜活动，只能在心里默默地祈愿：舅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