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伴父亲最后的时光
父亲是在母亲走后四个月才发现有病的,刚开始以为是小病小痛的问题,挺一挺,忍一忍,就过去了,全没当回事,我听说后,也只是让他到医院看一看,他当时答应好好的,说尽快去看一下。后来因农活忙,就没去了,直到一次便血后,他才慌了,电话说要我回家陪他到医院去。我听说后,也慌了,假都来不及请,就从单位里慌里慌张的赶回百十公里外的老家。没顾上喝一杯水,就把父亲送去了医院。不到半天结果出来,胃癌晚期。我悄悄地询问医生,如何做手术,大夫说做手术可能晚了,你父亲年纪大了,身体又这么瘦,做手术很难,意义不大。还是保守一些,人都要走这一步的。我一时也无语,眼泪禁不住地流了下来,想到刚送走了母亲,又得陪父亲走最后的岁月。
我也不知道父亲这病来得这么突然,是想思成疾,或命中注定,注定要与母亲在天堂相聚。在医院里,我没把结果告诉父亲,只是说他得了胃炎,吃点药陪伴,消消炎,过几天就能出院。他说没大病就不住了,田的稻子要割了,小麦也要播,忙。我说,再忙也要把病看好,只要身体好,有时间割谷种麦子的。说这话时,我是忍着悲痛,尽量风轻云淡,怕父亲有所怀疑。
看到父亲这么瘦弱,我跟大夫说能不能为我父亲输点血,这么瘦,看能否把身体调养好,再做手术行不。大夫说,看看吧,先用点药。于是就为父亲输了300CC的血,并用了一些现已记不清的药来。到了晚上,父亲痛得低声呻吟并来回翻身,看到父亲痛不欲生的样子,我一边为父抚摸着胃部。父亲一边呻吟,一边低声问我,伢儿这不是胃炎吧,你说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我说就是小病了。用药了肯定有点痛,你忍忍,那一晚父亲与我是一夜都没睡,父亲是痛得不能睡,我是难受得一夜不能睡。
都说病来如山倒,现在父亲只能躺在病床上呻吟。平时是风急火撩的,做什么事,像一阵风似的。每到农忙时,饭都吃不几口,就下田忙开来,那时,总觉得父亲是铁打的人。记得那年冬天,为建房,父亲与堂伯父两人白天做完农活,晚上两人赶到二十公里外的华桂山,一人扛两根横梁,回来山路,摸索着前行,天亮才到家,路上,只啃一个硬馒头,喝点凉水,一晚没睡,一大早就急急忙忙的干农活。第三天又去拉横梁,就这样近一个月的时间,盖房差三十个横梁被父亲拉了回来。那年一家六口人不再拥挤着住着两间茅草屋过年,而在新房里过了一个幸福的春节。吃年饭时,母亲破天荒地买了一瓶酒,做了一桌菜,并第一个举杯向父亲表示感谢,说让我们住上了新房。就这个让我们住的新房的人,此刻躺在病床上,来回翻身,痛苦地呻吟着。真想他起身,再一次接受我们的感谢。这个给全家带来幸福的人,此刻他正经受着病痛的折磨,而不能入睡,岁月这么残酷,看到父亲在床上痛不欲生,来回翻滚着呻吟,我也只能用手抚摸着他的胃部,而不能有其他的帮助。
父亲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我也陪护了一周,最后一天,父亲看上去,精神还好,我说到外面吃饭好吧。父亲答应了。于是父子俩来到一家路边小餐厅,点了一个红烧鱼块,一个西红柿炒鸡蛋,并再三叮嘱师傅不要放辣,父亲想喝,来一瓶酒,说是啤酒也行,我没让。我知道父亲爱喝酒,但这次我狠下心不让。在席间,我忽然问父亲你这一辈子,有没有遗憾。他想了想说要说应该有,我一直想到你当兵的地方,看一看。细爹他两儿子当兵后,还接他去看了一看,回来后,说军营很大很严肃,好多年轻人,听着号子做事,很好玩的。你当兵时,我就想去,后来,你当官了,我还想去,你说你当了近二十年的兵,为啥不接我去看一看呢。我一听,不知如何回答他。是啊,我当了十几年的兵,想到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前途,而没有想到把父母接到军营看一看,哪怕是一天也好。由这件事,我想到平时与父母相处和生活中,我对父母想的很少,做的也更少,真的亏欠很多,突感到我的自私与无情。
出院后,我本想父亲把身体调养好,再到医院去做个手术,让他多活几年,也好让我能叫几年“爸”。但半年后,弟弟电话说爸不行,现在躺床了,说父亲想你叫你回去。接完电话后,我有一种预感,父亲这次是真的不行,真的要离开我。我连忙请了年休假回家。看到父亲躺在床两眼深陷,颧骨突出,身体卷缩成一团,听见我到家,两眼望着我,说伢这次怕是不行。看到他无助的双眼,我感到了对生的不舍,对死的恐惧。我没有与父亲对视,不敢对视,只无语哽咽着,爸没事,有病我们看,我们治。尽量安慰父亲,说些连我自己都不信的话。
当夜,我在父亲的床边搭了一个铺,日夜陪伴,近距离地守护着父亲。听他的呼吸,听他的呻吟,我知道父亲时日不多,我能做的只能是陪他度过最后的岁月。送他一程。在陪伴的时候,有时我想父亲就是想把自己累倒,好去见我母亲,好去见他的母亲,于是他忘我的劳作,把自己交给土地,交给田野,交给思念,不分昼夜,饥一餐饱一顿的,最终如他所愿地躺在床,龟缩在一个叫“癌”的壳里,全然不管不顾,有什么事情要做,让我来做,有什么难,让我来解决,都交给我。他现在什么也管不了,就这样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一个月以前,他还能躺在病床上翻身,现在不能,那时他还能惦记着要吃红烧鱼,现在开口都难,只能喝点藕粉,一天一次,一次一小碗。每次在冲藕粉时,我就想到,那个一次能吃八碗米饭的“大肚子”父亲哪里去呢。
从我记事时起,父亲能吃。村里有一个关于他吃饭的传说,那年他与村里人联合去挑窑货,从外省进一些缸、罐等一些窑制品,用车拉回来,再挑到一些村子里卖,赚一些差价。运气好的话,半个多月能卖一车货,赚三百来块钱。挑窑货是靠力气赚点生活费,补贴家用,那时我们正读书,每年的学费、生活费和家里的开支都是父亲一担一担窑货挑出来的。村里人说,那年挑窑货,两天没吃上饭,他们一起三人,饿得前胸搭后背,好不容易熬到中午,三人合计着,今天哪怕亏本也要吃一顿米粉,来到一个村庄,与一户人家商量好用一口缸换一顿饭,并要求人家多做点饭。开饭时,三人也顾不了那多,放开吃,那两个人连吃了三碗后,吃不下,于是放下碗筷。父亲吃了四碗仍没有放筷的意思,又盛了一碗,那两人说,伙计别吃撑了,饱了就成,父亲说就是没饱,吃了五碗后,父亲又盛了一碗,那两人说别再吃了,撑着不好,父亲说事,再吃一碗。吃到七碗时,一人挡着不让吃,父亲吃饭都不让叫么回事。见挡不着,别人也不再挡着,仍他吃,直到吃到八碗时,父亲放下碗筷。主人一见,三人吃太多了,就让再一个小土罐。父亲这时就痛快地说给你一个土罐。从此村里说喊父亲“大肚子”。现在“大肚子”,连一小碗藕粉都喝不了,每次喂父亲藕粉时,我是喂一口,转身抺一下泪水,不让泪流下来。
在父亲咽气前四天,看到父亲精神比前两天好一些,就问他洗不洗澡,他望着我,眨眨了眼,表示同意。我于是烧了热水,准备了干净的衣服,然后抱起父亲,好轻好轻,轻得像一团干柴,抱着父亲就像把着一把柴火,那瘦干的身体就是一团柴火,全身只有眼眨眨地动,其他都不动,只有眨眼,才感觉人还活着,我轻轻地把父亲放到盆里,让他躺下,我不敢用手巾来搓洗,怕把父亲搓痛,真的是皮包骨头,怕用毛巾搓破皮,更痛了,所以用手小心的洗,先是拾起父亲的手臂,用手洗了洗,然后放下,在洗身体时,我摸到父亲下腹部一块结块不见了,我再也止不住流下泪,泪水流到父亲的脸上,他也是眨了眨眼,没有任何表情。我仍是默默地用手洗完父亲。再放到床上,让他静静躺着,这时我感受到父抱儿笑,儿抱你哭的酸楚。
父亲最终没熬过,于2012年8月25日晚8时,农历7月12日,享年70岁,到天堂与我母亲和他父母相聚了。他咽气时我紧紧的抱着父亲,大声喊着父亲好走。抱着咽气的父亲,我不再有顾虑,不再顾虑父亲感受,放声大哭,我想用哭声唤回父亲再看我一眼。我哭了近一小时,直到堂伯父让我暧暧父亲的寿衣,我哽咽着穿上父亲的寿衣,然后脱下,由堂伯父为父亲穿上寿衣,我跪在父亲的旁边,喊着父亲穿衣,父亲穿衣。穿完寿衣,几个人把父亲抬到木棺里,掩上棺盖。看到父亲安然躺在棺木里,那时我多想父亲再翻翻身,再眨眨眼。我婶说你别把泪流到你爸身上。生人泪如钉,滴在亡人身上,他会痛。所以尽量控制住的我眼泪不流下来,不流到父亲身上。
父亲躺在棺木里,棺前放置一方桌,桌子上放着父亲的遗像,点上长明灯,放上一只卤鸡,放上三个苹果,左边放一香炉。遗像是他八年前第一次到我新房时,坐在沙发上笑笑眯眯地看电视时,我照的,看到遗像,又好像父亲就能跟我说话了,我说爸呀,下辈子投胎到一个富贵人家,穿好衣,吃好饭,不受累,不受气,一辈子轻松快活。我一遍一遍地心里默念着,怕他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忘记我的话,再一次转生到一个穷困的家庭,再度过疲惫劳苦的一生。
村里人陆续来看父亲,看最后一眼,纷纷说道好人啊,一生不麻烦人,不惹事,老实本分的,人和气,家家有老了的人,他是第一个到,为好多人抬棺,送上山。可好人有什么用呢,活着的时候什么也得不到,死了人人都说他好。村里人一边回忆着父亲的过往,说他的好来,我听着听着,止不住落泪,就这么一个好人他连平均数的年龄都没到,痛、痛、痛。
农历七月十四日,父亲要上山了,中午全村人吃过大肉后,抬棺人取出龙杠,一位长辈拿取准备好的四个枚长钉,起身来到棺木之上,将棺盖合上,我们兄弟三人跪在棺前,大声喊:爸,受钉啊,躲钉啊爸。八个人抬取棺木,走去了堂屋,将棺木放置于事先准备好的两条长凳上,把龙杠直放在棺木上,不一会儿就把棺木绑成轿式,二婶取出一条大红毯,放在龙杠之上,我知道这是要跨龙杠,父亲要启程,一瞬间,我感到棺木就是父亲,我起身走向父亲,没有半点表情,呆呆地走起,一步、一步,一步,走了五步,这五步仿佛就是一个世纪。这次走向父亲,迎来的不是拥抱,而是无声的决别,我跨过龙杠,亲抚着“父亲”,这跨就是永别了,就再也不见。痛、痛、痛。
三叔拿着冥钱和侄子们打着花圈在前边走,我与兄弟走在棺木前,引导着抬棺人,每到拐弯处跪下,每百米停下休息,休息时我们就到棺木前跪下,就这样走走停停,送父亲。走的时候我觉得是父亲在前边扛着锨扑扑踏踏地走着,走过送别的人群,走过积着的水的土路,走过两边葱葱青青的田野。但这一次父亲是无言,一个人走向田野,一个人走向山坡,一个人走向天堂,悲 悲 悲。
终于上山了,棺木被抬棺人推进了墓穴,风水先生在念着听不清的符咒,符念完,几个人快速地封了墓穴。这个低矮的坟就是父亲永世的家,是父亲永远的栖息之所,我久久地跪在坟前,呆呆地注视着这个低矮的坟墓,我没有哭,也没有流泪,我泪已干,哭不成声,两年里我没有母亲,没有父亲,虽说我已四十多岁了,风里雨里都走过,酸甜苦辣都尝过,人情冷暧感受过,已活了半辈子,对生死已看开了,谁知道没有父母的感觉是这么难过,这么心酸。好痛,好痛,好痛。
送走了父亲,我悲痛地走向回家的路,走在田野上,庄稼长得茂盛,叶子绿油油的,芝麻已结子,花生已成熟,要不了多久,就收获了,如果父亲看到这一切,一生离不开土地的人看到这一切,是笑,是哭。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有了父亲,没有了母亲,是一个孤儿。父亲你可安息了,我们的缘份于此算是尽了。你的恩我十年、百年、万年也报不尽,报不完。只愿天堂你与母亲相亲相爱一万年,愿天堂没有病痛,愿您时时入我梦来。
我一直要屏蔽父亲被病魔折磨后痛苦的模样和离世的情景。但我做不到,怎么也做不到。有时只能默默地说父亲走好,父亲下世再见,来世我还做你儿子,要不我俩换一下,我做父亲,我养你,给你曾经给我的一切。
再见父亲,再见。
【编者按】父母亲是世界上最可敬最可爱的人,他们给了我们生命,给予我们最博大的无私的爱。他们的离去留给我们的痛无比深重。他们的恩,我们无以回报,我们只能永远缅怀。作者蘸着泪水书写了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陪伴父亲最后的时光历历在目,字字是泪水,句句是真情,生前尽心尽力的陪伴是感恩,也是弥补对父亲的亏欠。父亲在天有灵,能感知作者的心诚。愿作者节哀。推荐阅读。编辑:空中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