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底色
二舅走了,是这个月的事。那天晚上我正准备吃饭,突然手机铃声响了,一看电话,是表妹打过来的,表妹哭着说,她爸走了。我半天无语,反应过来后,对表妺说,我马上就过来。放下手机,我饭都没吃,心里乱极了。妻子听说二舅走了,说道,现在就走吗?还是我来开车吧。妻子深知我与二舅的感情。行,收拾收拾就走吧。我低声说道。
二舅只比我大五岁,小时候,因长时间住在姥姥家,我就成了他的一个跟班,他也乐意带着我玩,护着我,春日里我们一起掏过鸟蛋,他爬树,我下面接,然后一起煮蛋;夏日,我们一起捕知了,抓萤火虫;秋日,我们一起挖红薯,他力气大,他挖我捡,冬日,我们一起到田野里挖泥鳅。那时的我们,成天如影随形,一直到他上初中,到镇上读书,我们才分开。可以说虽然我叫他二舅,其实比兄弟还亲的发小。
二舅渡过了快乐的童年,但在他初三时,姥姥因失足落水而逝。二舅就开始了苦难的岁月,那时,大舅已成家单过,小姨还在小学,姥爷因失去姥姥而神情恍惚,没办法二舅放下了书本,在家照顾姥爷和小姨。那时二舅在比家养的黄牛高不了多少,就开始扶犁倒耙,耕种几亩薄地,早早地当家。劳作之余精心地伺候着姥爷,供小姨上学,农闲时,就在家附近找点零活干,或时夏天抓脚鱼,秋天抓鳝鱼,赚点钱补贴家用,生活过很是拮据,我母亲先后多次,拿钱给他,他没要,要不就先收着,过几天又还给了我母亲。对于二舅的固执,我曾多次对二舅说,我妈给你的钱,你就用,没什么丢人,一家人要那么计较吗?二舅说,我能一次次地拿来用么,我姐也不容易,一大家人过日子,有多少补贴我?况且补得了一时,能补得了一世么。他这么说,我也再没有劝说了。我深知二舅的为人,他是那种宁可自已吃下千般苦,也不让人担一两重的人。他不求人,活得硬气。但是他究竟是怎么默默咽下生活的苦的?我知道,他永远永远不会诉苦,哪怕面对自己最亲近的人。我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他是我二舅,也是我发小,我们一起生活过,一起谈过说过。是的,他会一直云淡风轻,会说这好那好一切都好,不管夜里思绪有多愁苦,但是天亮了他还是以笑容面对所有人、所有事。
成年后的二舅,因家穷,近三十岁,还没有成家,拿乡亲们话来说,就是张飞卖豆腐,人硬货不硬。那时二舅,长得特精神,身高一米七多,标准的国字脸,是那种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男子汉。但是这家里上有多病的姥爷,下有还在读书的小姨,影响了二舅成家立业。村里人先后为他保媒了几个姑娘,人家都说二舅的负担重,又没有什么依靠,有一姑娘说如果不让小姨读书,减轻点负担,倒是可以嫁过来,好好过日子。村里人也劝说二舅让小姨不念书,早点出嫁,他也好早点成家。但二舅没同意,说小姨是个读书的料子,不能让他走我的路。后来小姨复读三年,考上心仪的大学,走出了大山,送小姨上学时,二舅特地带上小姨在姥姥的坟前,告慰说他没让老娘失望,陈家总算出了一个大学生。那时,我才知他心里对失学是那般的痛彻心扉。
小姨上学的第二年,姥爷得病走了,二舅送走了姥爷后,跟着村里人到外面打工,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只能在工地搬钢筋,做模板,靠苦力赚钱,维持生活,生活过得很拮据。但二舅没有抱怨,还是低着头那么咬着牙忍受着,抬起头还是含着笑生活。打工三年后,二舅带着积攒下了近两万元的钱回家,开始了自已的创业生涯,他先在老屋后面平整了一空地,盖了几间猪舍,买来十头小猪,开始养猪,一个人起早贪黑饲养小猪,夏天一身泥,冬天一身灰,全年没穿上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一天到晚不是给猪添加饲料,就是在清理猪舍,抽空还得给自己做吃的,有时一天只吃一顿饭,大忙时连饭都来不及吃,全身心地投入到养猪之中。那年年末,总算出栏八头猪,二舅收获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人都说否极泰来。养猪初成,二舅精气神也更好了。村里人也开始为二舅又张罗着二舅的婚事来,第二年开春,二舅就迎娶了邻村的一个带着女儿刚因车祸失去丈夫的小寡妇。说是迎娶,其实也就是请了几个至亲办了两桌酒,搭伙过日子。当年,在二舅妈的帮助下,二舅扩大了猪舍,夫妻两人又多种了几亩田地,一家人也过得和和睦睦。来年又生下小表弟,二舅有了自己的血脉,干劲更大了,把猪舍搬到离村二里地的大山脚下,并承包了多年废弃的茶场,开始养猪、养羊,扩大了养殖规模。生活就是这样,有了盼头干劲就越大,生活也越来越有滋味。那几年二舅就犹如拉满了的弓,乐此不疲地奔波,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原本就这样会一直继续下去,生活会越过越好。但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给二舅带来了无穷的打击和折磨。那天,二舅妈带着小表弟,到镇上拉饲料,返回时,不小心一下子掉到了山崖,经抢救小表弟失去了一条胳膊,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二舅妈却与几年前车祸丧命的前夫相聚了。
二舅妈的离去,留下一双不满十岁的孩子,二舅就当爹又当娘,二舅就把猪场给卖了,一家人搬回了村子里。孩子小需要大人的照顾,二舅没办法外出打工挣钱,于是在村子捡别人不种的田地,一个人种了近二十亩的田地,又开始扶犁倒耙的生活,生活又回到十年前的模样,但比他放下书种田时更加艰辛,生活也过得不尽如人意。但二舅没有说什么,只是一个默默地承受着,默默地劳作,抚养着一双儿女。生活再次给了二舅的无穷痛苦和折磨,让他又失去了往日的笑容。
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拖着两个油瓶,村里人看着可怜又开始帮忙为二舅牵线想帮他成个家,二舅刚开始不愿意,说自己这个样,不想再连累别人。但村里人看到二舅平时老实,乐人助人,为人本分。还是劝说二舅成个家,分担分担一下责任,有个人为你浆洗浆洗也好,做做饭,说说话也好。最终经不住众人的好言相劝,二舅同意了。于是二舅又成家,但这次,女方以孩子没结婚为由,说过两年再在一起生活,这样二舅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但家里有人帮助浆洗,规整规整屋内,有个人说说话,以至有个家的氛围。二舅也默认了这种两地分居的生活,两人结婚后二舅的担子更重了,他得一人托两家,农忙时他不得上午刚在自家的田里劳作,下午就骑着自行车赶到五里外的为媳妇家田里干农活,农忙不等人。
岁月流转,日月更替。几年后,二舅把两边的儿女陆续地养大,原本想轻松一下,把媳妇接进来,过几天安稳的日子。但那女人又借口说把孙儿养几年,上学后,再一起。二舅不好说什么,年龄也大了,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就不再两边跑,两人过着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拿二舅话来说总算安定了下来,
世事难料,两年后,却发生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表弟因恋爱不成,而轻生,二舅这时彻底爆发了,大哭了一场,悲叹自己如此薄命。表弟的逝去,对二舅是打击是巨大的,他强着身子,送走了表弟,他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天都没出来,也不吃表妹送来的饭菜。我听说后,急忙的回家,叫了好半天的门,二舅才拖着瘦弱的身体打开门,一开门就说,是我害了旺仔。我与二舅作了一次长谈,尽量劝说二舅要振作起来,好好地生活,为了表妹,为了这个家。二舅点了点头,答应着好好生活。可他却再也没有往日的精气神,成天忘东忘西的,有时还恍惚,再也不是我往日精明的二舅了。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一年前二舅感觉吃饭下咽有些困难,我把他带到县城作了个检查。食道癌,原本想瞒着二舅,但拗不过非要看看检查结果。他一看,说道这就是命,叹了一声说道不治了,回家。我劝说钱我来出,你就在这里住着。不行,这个病是治得好的么,我不想人财两空。村里得癌的人都是这样的,在家听天由命了。我拗不过,只得由他,就买了一些补品之类的食物和一些药品把他送回了家。
与病魔抗争近一年的二舅,终于走向了他人生终点,我到二舅家看到二舅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一切都安静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呼吸,感受不到他的温暖,一切都平和了,再也没有痛苦与折磨。我陷入了过往亲人去世时的那种状态,他一生的过往如一桢桢照片在眼前浮动,二舅是那么善良,那么踏实,那么能吃苦,他先后养活了三个家庭,养大了四个儿女,他付出了全部心血,他受尽了生活的磨难,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失子,人世间的悲痛他都经历过,想安享晚年,却得了不治之症,死神无情地把手绢丢在他的身后,现在他安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木中。
我无声地走在送葬的队伍中,忽然想起一句话:生活吻我以痛,我却报之以歌!二舅的一生,不就是这样的吗?生活对他来说,更像一面冰冷的墙壁,时时把他碰得头破血流,他却以笑与歌迎之,让痛在笑与歌中渐渐弥散,这就是生活的底色吧。我哽咽着不当众哭出声来,心里默念着二舅好走。在低矮的新坟前,我叩首三次,就算与他告别,送他远行吧。
【编者按】作者怀着沉痛心情,记录他心目中的好二舅。一个未成年的他宁可自己辍学,也要扛起家庭的责任,让妹妹继续上学,他的一生始终与面临的种种灾难奋力抗争,少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失子,人世间的悲痛他都经历过,想安享晚年,却得了不治之症。但他从未向厄运低过头,他凭一己之力曾经先后托起三个家庭的生活,养大了四个儿女,他付出了自己全部心血,因病走到生命的尽头。试问:一个人能把一生的爱都给了他人,这人该有多大的爱才能做到呀;一个人能把一生所经历的痛苦都留给了自己,却始终挺直了腰杆作人,这人的内心该有多强大呀。作者笔下的二舅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十分令人敬佩的了不起的男人。愿这样的好人在天堂一切安好!推荐阅读。编辑:空中白雪